阴湿的夜晚让白苏苏心情躁郁,或许也是因为程飞说朱门与寒门说了一路。她在自己房间的床上躺了一会儿,然后从床上弹起来,去开了窗户,心里的烦闷还是没有得到纾解,她打算去街上走一走,吹吹风。
白苏苏开门的时候,明昔正准备敲门。白苏苏看见她,心烦得更厉害了,语气很坏,“你来干什么?”
明昔担心程飞出来多管闲事,把白苏苏攘进门去,关好门后,开门见山,“白姑娘,你喜欢明陵是不是?”
白苏苏再蛮横也只是个初识情滋味的少女,脸红了红,语气不自然地道,“是又怎么样?”
明昔拖出凳子坐下,倒了杯茶喝,“是就好办了,若是明陵心里也有你,你愿不愿意嫁给他?”
白苏苏心跳加速,紧张之下,眼睛眨得飞快,“你说……明……明陵心里有我,是真的吗?”
每回都是这样,一提到明陵就从乌眼鸡变成了小白兔,明昔很想刺她两句,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明陵喜欢你,但碍着你的家世,觉得门不当户不对,所以不愿意接受你。白姑娘,你有多喜欢明陵呢?无论贫贱富贵,都愿意跟着他吗?”
白苏苏想也不想,脱口而出,“我愿意。”
明昔瞟了一眼屏风上搭着的衣衫,是她白日里穿来云梦楼的那一身,目光挪到白苏苏的脸上,“你仔细想了再回答,明陵只是云梦楼帮工的小厮,掌柜的大方,月钱比别的酒楼给得多一些,但也只有六两银子,买一件你平日穿的衣裳,都只凑得够零头,跟着他,意味着要舍弃你从前锦衣玉食的生活,想买什么,都要先盘算一下兜里还剩的银钱,这种日子,你过得了吗?”
“你少看不起人了”,白苏苏并没有被明昔口中的清贫生活给吓退,这一刻的她,相信有情饮水饱,相信自己对明陵这一份赤诚的喜欢,足够支撑自己熬过这样的日子。她挺起胸膛,扬起下巴,睁大眼睛看着明昔的脸,眼神无比坚定,“我发誓,这样的日子,我白苏苏一定过得了。”
以后的日子谁说得准呢,明昔在心里小声地对自己说。
她继续道,“你过得了有什么用?即便是你愿意嫁,明陵愿意娶,你爹你娘会同意吗?”
白苏苏知道肯定不会,她仍执拗地说,“我会劝他们,劝到同意为准。”
明昔嗤笑,“你一回去,他们就会把你关起来,然后提前给你找好乘龙快婿,在成婚当天,把你绑着嫁过去。”
白苏苏心里浮起一片阴云,她太了解自己的父亲了,等她回家像父亲坦白,父亲一定会把她关起来,绑着嫁到齐家去。她咬住下唇,“那我就不回家了。”
明昔道,“明陵不会同意的。”
“那怎么办?”白苏苏急红了眼。
“你呢,想办法先与明陵生米煮成熟饭,等有了孩子,你爹总不会逼你怀着明陵的孩子嫁给别人,他愿意,那些世家公子也不会愿意当这个孩子的后爹,你说是不是?”一番话,明昔说得脸不红心不跳。
白苏苏闹了个大红脸,磕磕巴巴得说道,“这……这样……不……不好吧?”
“算了,你还是回家嫁人吧!”
明昔做势起身,白苏苏赶紧拦住她,“便是……我……我愿意,明陵不愿意可怎么办?”
明昔从窗户望出去,偏回脸道,“他很喜欢你,你主动一些,他定然把持不住。月黑风高,最适合行旖旎之事,你现在就去找他。”
白苏苏抠着手指,眉头蹙得死紧,“我……我……”
明昔绕开她,要往外走,“不敢就算了,不勉强。”
走到门边,白苏苏拉住她,声音低如蚊呐,“我去就是了。”
白苏苏与明昔并肩走出门去,她心里忐忑得紧,步子放得比平常慢。
“苏苏!”
白苏苏与明昔同时一震,白苏苏忐忑不安地回过身去,低声喊了一声,“师兄。”
苏沉目光沉沉,“这么晚了,还要去哪儿?”
明昔的心跳动得厉害,左眼不知为什么也跳个不停,同一个姿势保持了很久,久到大腿酸麻,她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去。
苏沉也在同一时刻看向她,“你还是半点没变,想要什么,不择手段也要达成目的。”
先前一刻,明昔还不知道该以什么表情面对他,这会儿,忽然想开了。说什么自己半点没变,他不也一样吗?话语间永远含着扎人的刺,从未意识到,那或许会把别人的心扎得血肉模糊。
他从来就没有在乎过自己是高兴还是难过,所以早在很久之前,她就已经不奢求他的温柔了。
明昔像从前那样,娇俏地笑起来,“我觉得我这性格挺招人喜欢的,为什么要变?”
苏沉看着她的目光里,除了冷漠,什么也没有。
明昔不难过,她早就习惯了。
苏沉从她身上移开目光,看着白苏苏道,“苏苏,现在回到房里,师兄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明昔把白苏苏拽到背后,扬起下巴,神情倨傲,“你管天管地,还能管人两情相悦吗?”
苏沉懒得搭理她,只对白苏苏说话,“苏苏,现在就回房,不要逼师兄动手。”
白苏苏犹豫一瞬,怯生生道,“不回去。”
明昔瞥见右侧有一扇窗,赶紧将白苏苏拽过去,拔了插销,拉开窗户,毫不犹豫地将白苏苏推下去,“还说什么,先溜再说。”
趁苏沉还来不及追,明昔关上窗户,靠在上面,死守不让,“看来你武功已经全恢复了,我虽打不过你,但阻你一时半刻还是可以的。云梦楼有徐飞白在,你闯不进去。”
程飞听见动静,开门出来,看着剑拔弩张的两人,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目光对准苏沉,“师兄,发生事了?”
苏沉道,“去把苏苏追回来。”
明昔暗叫不好,一个苏沉,已经够难对付了,便是她能挡住他,也挡不住程飞。程飞的武功她见识过,虽不及自己,但也甩白苏苏那三脚猫几大条街了。若此刻让他追出去,不等白苏苏奔到云梦楼,就会被抓回来。
程飞先看了看苏沉,又看了看明昔,手搭上扶栏,就想直接从二楼跃到大厅去。
明昔一摸腰间,摸了个空,出来得突然,也没想过会同人动手,身上什么武器都没带,早知如此,该带一些暗器在身上的。
这下没办法了,她挥掌对着程飞后背击去,苏沉身形闪入,抬掌格开了她的一掌,程飞已经跃到大厅,明昔拽下耳环,将内力运送至指尖,不等她甩出去,苏沉扣住她的腕心,扭住她的肩膀将她面朝客栈大门按在扶栏上,明昔全副身心都在即将出门的程飞身上,忽然一个小厮从内室走出来,“是谁在吵啊?”
明昔不顾自己被苏沉所擒,计上心来,朝着小厮大喊,“快帮我拦住他,他偷了我的东西。”
客栈的门是从里面上了锁的,程飞正愁要不要用剑斩开,小厮反应也快,抄起一把长凳就冲程飞砸过去,“小贼休想逃跑。”
苏沉没想到明昔反应这么快,底下的动静太大,有两个住店的客人打开门走出来询问状况,接着出来了更多人。
明昔趁苏沉分心,右手肘狠狠撞向苏沉的胸膛,苏沉回神闪避,明昔借机使了个金错手,将左手从苏沉的擒拿里解救了出来,足尖向后旋转两步,衬裙裙摆划了个半圆,身形轻盈至极,长发随着她的动作被甩到一侧。
这一层第三间的客人终于被吵醒,用力拉开房门走出来,“大半夜的,嚷什么嚷?还要不要人睡觉了?”
出来的是一书生打扮的年轻男子,揉了揉眼睛,不确定得道,“明昔姑娘?”
明昔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痴缠她许久的牛皮糖,忙指着苏沉道,“书呆子,他想轻薄我,快救我。”
书呆子完全忘了自己武功平庸至极,一听有人要轻薄自己喜欢的姑娘,立刻气势汹汹地冲上前去就要与苏沉动手。
明昔这么一嚷,吸引了更多人出来看热闹,苏沉被明昔扣了个登徒子的帽子,周围的人对着他指指点点,他世家出身,从未被人这样冤枉过,心里虽气恼,但当着这么多人,也拉不下颜面对书呆子下重手。
书呆子不知从哪里学了一些乱七八糟的招数,打得人云里雾里,苏沉碍着周围人眼光,出手颇为留情。
明昔趁乱开窗跳了出去,在浣花街上跑起来,想着苏沉和程飞都被自己使计绊住了脚步,不屑地骂了一句,“假正经,活该。”
跑着跑着,竟然又下起了暴雨,明昔皱着眉头躲进一家杂货铺的屋檐下。白苏苏应该快到云梦楼了,云梦楼有徐飞白,便是苏沉他们追过去,也没办法轻而易举地将人抢出来,何况,就那两个自命清高的世家公子,也干不出来破门抢人的事。
暴雨下得没完没了,雨水落到屋檐上汇成水流猛然砸向大地。
明昔被这雨闹得心浮气躁,在屋檐下转了几十个来回,决定不再等雨停。她弯腰脱下鞋子,深呼吸两口,一手拎鞋一手挡在头顶,毫不犹豫地冲进大雨里。遇到较深的水洼,她冲过去了,又倒回来,故意使劲跺脚,从她脚边溅起的水花,如同一朵朵在大雨中盛开的茉莉。水花溅得越高,明昔越是高兴。
苏沉站在石牌坊下,静静凝望着这一幕。在他被困枭阁的日子里,明昔孩子气的样子十分常见。
发现后山晚上有萤火虫,冒着雨都非要拉他去捉,结果那晚气温太低,只有零星的几只在竹林间饶。萤火虫没捉到,反将自己冻得够呛。
被突来的暴雨困在晓风归月亭里,衣衫被斜飞的雨丝润湿,大雨又半天不停,她就要对雨发脾气,脱了鞋冲到有水洼的地方,把水洼里的雨水踩得噼啪乱溅。
白晋不允许她和朔风堂的人走得太近,她不听,非要和徐飞白和秦州来往,徐飞白和秦州结伴出游的时候,要缠着他们带自己一起玩。
几年过去了,他没想到自己还能将这些事情记得这般清楚。那时候觉察到自己会情不自禁被她一些孩子气的举动吸引,他就拼命去想她杀人时的样子。
苏沉觉察到,她没有动用轻功,好像极为享受在大雨中奔跑的感觉。很快,明昔的身影转进另一条街,再也望不见了,汹涌的雨水不停地从苏沉头上流下来,他的身子早已湿透,但他仿佛并不在意,凝望着空荡荡的雨幕,良久,他转过身,向着相反的方向慢慢走去。
白苏苏失魂落魄地回到客栈时,身上已经找不出一处干的地方,程飞花了好大功夫才解释清楚自己不是小偷,好不容易将客人和客栈小厮都安抚回了房,见白苏苏走进来,气就不打一处来,“臭丫头……”
苏沉站在二楼,“先去把衣服换了。”
程飞被愤怒冲昏了头,经苏沉一提醒,才发现了白苏苏的惨相,心疼坏了,“这么大的雨,你非得淋回来吗?”
白苏苏没有理他,径自走上二楼,走到苏沉身边时,小声说,“师兄,我们明日就回去吧!苏苏玩够了,想回家了。”
不得苏沉说话,白苏苏就走进房里,关上了房门。
苏沉在外面等了一会儿,抬手敲门,“苏苏,你换好衣服了就开一下门,师兄有话要与你说。”
屋里没有传来回应,苏沉垂下眼眸,刚迈开步子要走,门从里面打开了。
苏沉走进去,白苏苏已经换了一身干爽的衣服,头发却还在滴水。他找来一条干帕子帮白苏苏擦头发,白苏苏听话地坐着,忽然道,“师兄,你消失两年回来,就和以前有些不同了。”
苏沉动作顿了顿,继续擦拭,“哪里不同?”
白苏苏惨白的脸上强挤出一抹笑,“会照顾人了。”
苏沉收紧手指,很快,又松开,把已经润湿的帕子放到一旁。
“苏苏,你阅历还浅,见识过的人太少,以后会遇上更多优秀的人,那时候你就会忘记他了。”
白苏苏眼圈蓦然红了,哽咽道,“为什么一定要遇上更多优秀的人?为什么一定要拿这些不知道会不会出现的人和明陵比较?我喜欢明陵,不是因为他有多优秀,而是他足够好,为什么你们就是不肯相信呢?”
苏沉说不出话来,他发现,苏苏身上这种不问西东的无畏已经和他没有半分关系,他大概曾经也动过心,只是那一瞬间,他不愿承认的悸动刚刚萌芽,就被他无声无响地扔进了扶风院中任意一个黑漆漆的角落。它在黑暗里绝望、枯萎、腐烂,再也不会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
白苏苏离开前,去云梦楼与明陵告别。
明陵想帮她整理翘起的额发,手刚一动,就又落回腿侧。他温柔地笑笑,“白姑娘,以后你就知道,遇见一个明陵不算什么,你还会遇见更多惊艳到足以照亮你人生的人。”
白苏苏没有哭,只静静看着他,“如果我像你说的那样,以后遇到了更多惊艳的人后,还是只喜欢你,我可以回来找你吗?”
明陵哑然。
白苏苏苦涩地笑起来,“你说的我都相信,可惜他们都不是你。”
说完这一句,白苏苏转身离开,苏沉向着明陵微一颔首,抬眼看向石阶旁随风摇曳的紫薇花树,树上开满了粉白的花朵。
离开枭阁的时候,他烧掉了所有的衣物,只带走了自己的佩剑。可后来他才明白,无论当初有多努力地消除在那里停留过的痕迹,仍有什么,被永远地遗落在扶风院的那一方暖阁之中了。
***
凌云釉被明昔拉着去看戏,今日台上唱的是一出《牡丹亭》。戏曲唱完很久,旦角们退场,看戏的人也纷纷离场,场内只剩下明昔与凌云釉。
明昔对着空荡荡的戏台苦笑起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看了这么多场戏,好的没学到,偏偏把死不悔改学了个十成十,到底是为什么呢?”
凌云釉从莲蓬里抠出莲子递给她,“大概是因为用情至深吧!”
明昔笑了笑,吃了一把莲子,拍拍手掌起身,“走吧!赚钱去了。”
三天前。
凌云釉在杏花街上摆了个摊子卖胭脂口脂,也帮姑娘画花钿,当日生意不错,她忙到傍晚才收工。墨昀在白马书院教完课,下学之后,顺道来接凌云釉回家,夕阳西下,两人的影子被拖得老长,刘媒婆摇着团扇匆匆追上他们。
凌云釉疑惑问道,“大娘,跑那么急做什么?”
刘媒婆身态丰腴,就跑了几步路,就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一会儿说话才不喘了,笑呵呵地道,“喜事儿!东边刘员外家的少爷相中了明昔姑娘,特地让老身来牵个线。”
凌云釉想了好半天,才想起刘员外家的少爷长什么模样,叹了口气,“大娘,你找我没用,该找明昔去。”
刘媒婆眼见她要走,连忙抄到前面拦她去路,眼角的笑纹足够别下一枚绣花针,“找过,这不是被明昔姑娘拒绝了么?想着夫人同明昔姑娘交好,望夫人能在明昔姑娘面前美言几句。”
凌云釉委婉推拒,“大娘,云釉懂您的意思,只是人生大事不能草率,这事儿啊还是得要明昔自己喜欢。”
“这是自然。”刘媒婆摇了摇扇子,笑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刘少爷也不奢求明昔姑娘能立刻答应下来,只求明昔姑娘能陪他游个湖就可以,夫人若能让明昔姑娘答应游湖,刘少爷也有好处答谢的。”
凌云釉顿时来了精神,眼里放光,“多少银子?”
刘媒婆不想她会这么直接,张开手指,比了个数,“十两。”
凌云釉翻脸如翻书,失望地抱怨道,“娶媳妇这样大的事,只给十两银子,刘少爷也忒小气了。”
刘媒婆没算准她竟然这样贪,讪讪笑道,“这不是还没成,只是游个湖,若夫人能将这条线牵成了,自然好处更多。”
凌云釉一直留意着她的神情,没有错过其间细微的地方。跟着笑道,“云釉没这本事凑成这桩美事,但游湖嘛!还是可以试一试的。大娘,明人不说暗话,您就老实说吧!刘少爷许了你多少银子?”
刘媒婆觉得尴尬极了,“统共就二十两,咱们五五分,如何?”
“我苦口婆心一番游说才值十两银子,不值当。”凌云釉袖子一挥,做势要走。
林媒婆赶紧改口,“再分夫人五两,夫人劳苦功高,该占大头。”
凌云釉扭过头,秀眉高高挑起,“大娘,这桩生意价格还可以谈得更高,您若是不好说,我亲自去找刘少爷说,到时候加了钱,我再多分你一点儿。”
做势又要走。
刘媒婆慌了,立刻拉她回来,“哎哟!逼到这份上,我就同夫人说实话了,刘少爷许了老身五十两银子,若夫人能说动明昔姑娘游湖,老身便亲自包三十两银子送到夫人府上去,如何?”
如何?
就费一番口舌就能挣三十两银子,与明昔合伙,各分十五两银子,也是自己血赚,岂有不答应的道理?
一直默不作声的墨昀,等刘媒婆走后,才搭了句腔,“游个湖,三十两银子,冤大头的钱真好赚。”
听出墨昀明里嘲弄刘少爷,暗里骂她心黑,凌云釉瞪他一眼,挽起他的胳膊,两人说说笑笑,在夕阳里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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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吧!明昔与苏沉之间的过往那样糟糕,在一起不现实,不在一起,又舍不得。或许两人就此不见,又或许苏沉会回来找明昔,暂时就这样了。这本的虐点比以前写得文都多,但都写得很克制,果然写得越多,越容易变善良,大概是也是怕写太虐了自己心脏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