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落有致,疏影横斜,这梅花插得真不错。”容宓百无聊赖地点着面前白瓷花瓶内的红色寒梅,笑脸盈盈地夸赞着。
容祈面容清冷,坐得极为挺直,宛若隔壁院子的修竹,修身如玉,对着耳边聒噪的声音,充耳不闻,继续面无异色地画着笔下的东西。
自从眼盲后,他开始重拾丹青,虽然一开始吃了很多苦,但过了那道艰难的坎,因为少了外界的干扰,让他的笔锋逐渐修炼出与众不同的风骨。
他画的正是一支墨梅,虽寒风瑟瑟,但迎风傲立。
“这几日你和阿姗的关系倒是突飞猛进,不错不错。”容宓欣慰地夸着。
容祈置之不理,他画工极好,几乎不需要多加思考,就能落笔定位,不知情的人完全看不出是个眼盲之人。
早已习惯的容宓也不恼,只是撑着脑袋,看着他最后点上一笔朱笔,突然靠近他,狭促地问道:“想不想知道宁汝姗长什么样子吗?”
容祈慢条斯理地在青花笔洗墨池中洗着毛笔,状若无睹。
“活脱脱的国色天香的大美人,依我看比富荣公主还要美上一点,尤其是唇颊两侧的那点梨涡,当真是小芙蓉,香旖旎,一双笑靥颦香蕊。”容宓拉长语调,漫不经心间带出一点纨绔子弟的风流调笑,懒懒洋洋,毫无临安贵女的矜持羞怯。
奈何,容祈不为所动,继续细致地洗着墨笔。
“而且性子也比宁姝要好……”
容祈洗墨的手一顿,闻言,微微皱起眉来。
“怎么,说她一声都不行。”容宓一见他这样,就忍不住挑眉冷笑,“你这个放在心尖尖上的人,依我看可不这样,换婚后还不知远走避开……”
“你不是要去逛街吗。”容祈打断她的话,不悦说道。
容宓抱胸冷哼:“不过说几句就给我使脸色。”
“她不一样。”容祈不得不开口补充着。
容宓冷笑。
“哪里不一样,还不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矫揉造作的味道隔着三条街都能熏到我了,只有你把她放在心上,倒是纵得她之前整日拿毅勇侯的头衔惹事……”
“咳。”冬青的咳嗽声突兀地响起,“夫人来了。”
容宓迁怒地拍了一下容祈的手背,这才捋了捋鬓角,施施然地走了出去。
宁汝姗穿着鹅黄色襦裙,鬓间一支红宝石玉簪,简单精致却也温柔大方,她站在门口,笑脸盈盈:“让大娘子久等了。”
“不久,是我来早了。”容宓状似无意地打量着她,见她毫无异样,这才松了一口气,颇为亲密地挽着她的手,带她离去。
“她听到了?”容祈听着脚步声离开,这才隔着窗户问道。
“今日开了窗,大娘子声音又不小。”冬青低眉顺眼地说着。
宁汝姗脚步轻,又直接从拱门处走了进来,照景的假山又修得格外树荫茂密,这才让谁也没发现,直到她绕出假山这才被冬青发现。
“把假山推了。”容祈冷冷说道。
冬青应下。
那边,宁汝姗和容宓坐着马车去了临安最热闹的水夕街,水夕街卖的是金银玉石,绸缎华裳,一向是富贵地,连卖花的小姑娘都穿着比其他地方要体面一点。
“长久不来逛了,你可知最近哪家首饰店最为炙手。”容宓打量着沿街一杆杆幌子,招牌下是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的景象。
临安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三月前庐州兵乱在这里不值一提,如水牛过江,消失得无影无踪,达官贵人,黎明百姓,都沉醉在临安富足的生活中。
毕竟三百万两上供的白银已经凑齐,国库损失的钱银,只要在明年各种杂税还要再多收一层就能填补上来。
无名目的杂敛是悬在百姓头顶的一把刀,但日子总是还过得下去的,穷点总比打战死人要好一点。
容宓长长叹了一口气,突然没了兴致。
一侧的宁汝姗抿了抿唇,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委婉解释道:“我甚少出门。”
容宓收回视线,惊讶地打量着她,这才发现她穿的衣服也不是当下最时兴的大袖霞帔,还是七八年前的窄袖上衣模样。
大燕三次北伐失败后,对大魏则是步步退让祈求生存之息,对国内又开始施行修生养息,短短几年,借着商道和水运的双重运作,国库充盈迅速。
朝堂民间早已忘记三十年前奔波逃窜到临安的狼狈模样,衣服风俗种种物件又开始朝着前朝奢侈华丽走去,尤其是这几年,华贵之风越演越烈。
宁家位卑却权重,统领一方的都虞候在临安怎么也不至于穿不上最时兴的衣服。
“也不碍事,按理哪家人多哪家生意最好,赶着热闹去总不会错的。”容祈移开视线,压下心中的疑问,转眼岔开话题说着。
宁汝姗平静地笑着点点头,并没有露出难堪之色。
两人闲逛到夕阳西下,暮鼓敲起,容宓这才堪堪歇了手,施施然地回去了。
其实宁汝姗没有买很多东西,扶玉手上的东西都是容宓硬塞给她的。
她自小对这些精致富贵的衣服物件没有强烈的喜恶,那些高门贵女们爱如眼珠,时常攀比的东西在她眼中还没有几本书感兴趣。
“这些书放哪啊?”扶玉抱着一大摞书问道,“院子没有单独的书房,可要特意辟出一间来。”
“算了,直接放屋子里吧。”
“这几日的小报都是一些八卦逸事,没什么前线的事。”扶玉跟在她身后抱怨着。
宁汝姗也长叹一口气:“这也没办法,大概是最近又开始严打了,我们看不到邸报,只能从这里推测出爹的消息了。”
邸报是官家刊登的小报,只有七品以上的官员才能拿到,一般都会送至正室夫人手中,宁家东西两院关系如此紧张,她自然是拿不到的任何消息的。
扶玉突然想起一个临安城的八卦,神秘兮兮地说道:“我倒是知道怎么回事,听说一年前有家叫朝夕小报在临安突然流行,不仅诏令、差除和台谏百官章奏都有,连着朝廷未报之事,或是官员陈乞未曾之事都有刊登,甚至雇佣的那些内探都极为大胆,里面刊登省院泄露的议案。”
宁汝姗眼睛一亮:“那我怎么不见他们出现在报摊上。”
扶玉压低声音,小心说道:“听说半月前里面有个能人刊登了今上对大魏行父子之礼的嘲讽之事,后面又假拟了一个高祖呵斥曹忠的诏书,如今被临安兆府全程城拿,现在已经很难买了。”
宁汝姗长长叹了一口气。
今上宠幸曹忠,民间早已民怨沸腾,奈何无人能撼动。
扶玉低头不说话。
“夫人。”还未走进,就看到玉覃犹犹豫豫地站在院门口。
扶玉对屋里新来的两个丫鬟都没有好脸色,大婚当日的话还历历在目,自然是生不出一点好心情:“怎么了?”
玉覃大眼睛扑闪着,小心翼翼地看着夫人,小声说道:“世子把新开院门两侧的假山拆了。”
宁汝姗并不意外容祈的反应,笑着点头:“这些小事不必多说。”
“夫人教训的事。”玉覃见她一脸平静,突然讪讪地低下头,再抬起头来又是活泼的样子,“扶玉姐姐拿着什么,玉覃来帮你。”
扶玉一个扭身,机巧地躲过去,站在宁汝姗的另一侧,同样笑眯眯地说道:“不重,是姑娘的书,我等会直接送到屋内就好。”
玉覃尴尬地收回手。
宁汝姗看着已经空荡荡的宫门,只是隔了一道墙,两个院子却是相差甚多,她一眼就能看到靠在窗棂上的容祈。
容祈披着雪白狐裘隔着窗户和冬青说话,眉宇低压,心情阴郁。
冬青很快就注意到她,不由站直身子,却见宁汝姗对着他温柔地笑了笑,摇了摇头,示意他继续,自己朝着屋内走去。
“怎么了?”容祈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动作。
冬青摸摸鼻子,小声说道:“夫人回来了。”
容祈沉默着,不经意闻到案桌前的梅花插花香味,浅淡悠远。
这是昨日她推他去花园的时候摘的一株红梅,到了晚上送药的时候,兴致冲冲地捧着红梅插花送了进来,他虽然看不见,但听着她短短几句就形容出花枝模样。
——“大娘子看了应该也会喜欢的。”
耳边依稀还残留着那个小心翼翼的试探声,抬出阿姐让他不喜,但说的话却又诡异地说服了他。
两人既然达成表面和平的协议,这些简单的小事,他勉强能接受。
冬青见他沉默,以为他又不高兴了,连忙岔开话题说道:“临安府尹为了讨曹相欢心,对我们的人大肆围剿,我让他们最近都按兵不动,只是不知今上到底何意。”
“今上可没空管这些鸡毛蒜皮,他现在最忧心的是那三百万两白银如何送过去,既能保持体面,又能安抚大魏人。”
容祈讥讽一笑,手指搭在轮椅上,眉目冰冷。
“若是真如昨日朝堂口风所说,可能会是……”
冬青话还未说完,就见到苍白手指在轮椅上敲了两下,他下意识闭上嘴。
“本不想打扰世子,但时间已经过了半个时辰,程大夫昨天交代过,今日针灸要按时去回春堂施针。”宁汝姗俏生生地站在拱门处,远远站着,迎着两人的视线,微微一笑。
冬青抬眸看了眼沙漏这才发现施针的时间早已过了,心中一惊,暗道若是被大娘子知道,只怕要扒了他的皮。
“小程大夫的药也快煎好了,不如我推世子过去。”
宁汝姗有理有据地开口说道,恰到好处地阻止了冬青马上脱口而出的话。
冬青眨眨眼,看着她脸颊上那对浅浅梨涡,突然觉得脖子发凉,想起大娘子之前千叮咛万嘱咐的话,只好胆大包天地低下头,假装无事发生。
“不用,让冬青带我去。”容祈不吃她这套,冷冷拒绝道。
宁汝姗温和的目光落在冬青身上。
冬青当真是觉得无妄之灾,哪哪都不对劲。
“大娘子刚才说,等会也要去回春那边诊脉。”她慢条斯理地替着冬青缓解尴尬,说着两人才知的暗号,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斯文,如沐春风。
要在大娘子面前做戏,让她安心离开临安。
容祈眉心皱起,双手握紧轮椅两侧扶手,狠狠‘瞪’着宁汝姗。
——敢威胁他。
他怒极,可随后又反笑一声,冷冷说道:“好样的。”
冬青看着两人之间谁也插不进去的僵硬气氛,急得对宁汝姗直打眼色。
奈何,一向知情识趣,温柔贤惠的宁汝姗此刻却对他视若无睹,只是定定地看着容祈。
木质扶手被迫发出吱呀呻/吟声,简直是一把刀刮在众人心尖。
冬青怕他怒极伤身,真打算说道,却突然听到容祈冰冷的声音。
“推我过去。”
宁汝姗一直紧握的双手慢慢松开,嘴角笑意逐渐加深,深深呼了一口气,这才缓步上前,推着容祈出了院子。
冬青紧绷的一口气也吐了出来,他看着夫人推着世子出了院子,后知后觉地发现夫人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敢拿大娘子做招牌激怒世子,还活着的,确实还是第一人。
世子更奇怪!
为什么没有生气!
冬青握紧手中的剑,八卦之心顺着冬日的风猛地熊熊燃起,简直是恨不得立马就能一探究竟,只是可惜他嘴角的笑还没露出来,眼角突然看到宁汝姗推着世子去而复返。
世子那张比北风还要冷的脸,好似一盆冰水冲着冬青迎头盖下。
什么八卦,什么奇怪,通通消失得一干二净。
“世子针灸的熏炉忘记带了。”宁汝姗站在院门口,对着他笑脸盈盈地解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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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报参考了南宋的报纸,那个时候叫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