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持酒犹豫着,竟有些不敢靠前,听了东淑吩咐才挪了两步,东淑便自己走过来,叫他瞧那襁褓中的孩子。
  李持酒垂眸看去,却见一个极小的婴孩儿在薄薄的毯子里裹着,露出一张极小的脸,五官非常的鲜明,两只眼睛晶莹有光。瞧着竟是六分如东淑,三四分有李衾的影子。
  李持酒看的又是心酸又是喜欢,诺诺道:“这、这孩子……长的真像你。”
  东淑道:“是个男孩子,因为早产,格外的瘦弱。”说了这句,看了眼门口处,才又道:“你不要责怪子宁,其实也不是要故意诓骗你,之前我生这孩子的时候的确是有些艰难……外头便传出了那些风言风语的。子宁这样做,不过是顺势而为,否则的话你又怎么肯回来。”
  若是李衾说这些话,李持酒早就跳起来了,如今听东淑一句句说着,他便垂着头,只涩声道:“真的、很艰难吗?”他稍微一想就知道她又吃了不少苦,心里只剩下了难过。
  东淑听出他的声音变了,生恐他又担心,便道:“生产这种事本就有些凶险,幸而还是有惊无险平安度过了。”
  此刻那孩子便哼唧了数声,东淑忙笑道:“他像是很喜欢你,你来抱抱他吧。”
  李持酒才吓了一跳,忙道:“不用了。”
  东淑却已经将那襁褓递了过来,李持酒本要后退,又不肯拂逆她的意思,只好勉强伸出双臂将那孩子接了过来。
  但是他这双手本是习惯了杀人取命不在话下的,突然抱起孩子,只觉着怀中似乎没有什么东西,实在轻若无物,却又不敢放松,生恐孩子从哪里丢掉了,一时不敢动弹,浑身发僵。
  东淑道:“虽然已经满月了,只因他体弱,一直调养着,也还没有名字,你要不要替他取一个?”
  “什么?”那孩子在他怀中好像在动,李持酒正紧张应付中,额头上已经有冷汗冒出,听了这话更加愕然,“这,这个自然是……”
  东淑笑道:“不要紧,子宁并不在意这个,只要你愿意。”
  李持酒看着她眉眼带笑的样子,气质上竟比先前多了几分温婉,他的眼中顿时又湿润了。
  却在此刻,他怀中的婴儿望着他,竟缓缓地冲着他笑了起来。
  孩子的笑脸这样纯净,天真无邪的,李持酒看看东淑,又看看这小孩儿,一时没忍住,泪便悄然又滑了出来。
  他只是突然想到,假如自己曾经知道珍惜,不是那么冲动无知,或者假如东淑可以……稍微偏向自己一些,那么这会儿他所抱着的恐怕就是他的骨血了。
  只是一切终究是他的绮念幻觉罢了。
  大概是看他抱孩子的样子很难受,东淑接了过来,将孩子转给保姆。
  这才又对他道:“这一去瘦了这么多,怎么也不及早回京?”
  李持酒当着李衾的面儿的时候,早就明早说了自己的打算,可见东淑这样温声询问,却有些支吾不能答,终于道:“那边、那边还有些事,而且京内也未必需要我。”
  “你如今是一国之君了,怎么还说这种话?”东淑道,略带几分责备。
  李持酒将头转开,终于忍不住道:“你当然知道……有个人比我更适合。”
  东淑笑道:“你是说子宁吗?”
  李持酒瞥她一眼,旋即垂着眼皮默默地说道:“我不是没有交代的,我派人带了信回来给他,只要把那封信给魏中书跟萧大哥他们看过了,他们自然知道怎么做。”
  “信……”东淑听了这句,琢磨了片刻忽然道:“我有一样东西给你。”
  李持酒有些惊奇:“什么东西?”
  东淑起身走到里间,打开了床头的雕花暗格,从里拿了一样东西出来。
  李持酒本来满怀期待,虽然不知是什么,但毕竟是东淑给他的,那自然就是好的了。
  谁知看到她手中拿着的东西,顿时惊呆了:“这、这是……”
  东淑问道:“你刚刚说的信,是不是就是这个?”
  李持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死死地盯着东淑手上之物,——原来她手中拿着的竟是他让传令官带回来给李衾的那封信!
  这信完好无损,信封口上的蜡封龙纹动也没有动过,形状也没有不同,的确正是李持酒亲手印章的那封信。
  “是我那封,可是……”李持酒满眼疑惑,满心不解。
  刚刚从外头进来的时候他曾跟李衾说起过这封信,李衾也知道信里的内容,所以李持酒自然以为他早就看过了,可为什么此刻这封信竟然是没拆开过的?还在东淑手里!
  东淑道:“接到这封信的时候,正是我胎动的时候,子宁没来得及看就带了回来。后来我熬了一天一夜生下了孩子……他就把这个给我,说是你给的,嘱咐我好生保存着,我也不知怎么样,就先替他收着。”
  李持酒定定地看着那封信,忽然将信抓起,起身往外走去。
  外间,桌边的李衾还是那样波澜不惊的,李持酒走到他身旁,不由分说地将手中的信扔在他跟前。
  “李子宁,你这是什么意思?”李持酒问道。
  李衾瞥了一眼那信:“我的意思不是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吗?”
  “你既然没打开,又怎么知道我里头写的什么?”李持酒怒道:“或者说你只是诈我的,你不叫我在北关,费尽心机把我诳回来,或者是想干脆斩草除根吗?”
  起初李持酒当然恨极了李衾居然用这种法子诓骗自己,但是当看见东淑好端端就在跟前的时候,那绷紧了一路的心陡然放定,竟是满心的感激跟庆幸,把之前的狂怒愤恨都驱散的一干二净。
  其实在回来的路上,李持酒虽然魂魄不属,心神恍惚,但毕竟是与生俱来的本能,他知道有人在后面跟着自己。
  起初他以为是相城或者营门关的人,后来隐隐地发现不是。
  他也猜到了兴许这些人来自于京城。
  只要李持酒愿意,大可以把这些人拦下,喝问他们的来历跟所图,甚至逼问他们东淑的情形。
  但他之所以没有这么做,是不想贸然,因为他竟不敢赌。
  他怕从这些人的嘴里听见的,是自己无法接受的那个消息。
  所以这一路上虽然那些人一直紧跟不舍,李持酒却只漠然地当他们不存在罢了。
  他到底是想亲眼见到东淑,那自然比从万人口中听说传言要真切。
  李持酒自诩知道李衾所图的是什么,所以才写了这封信,把他想要的都给他了。
  而且从李衾的言谈之中可见他也知道信中之意,自然以为李衾已经瞧过了,可直到现在才发现,原来竟不是。
  李衾淡淡道:“要猜到你信中的内容并不是一件难事。”
  毕竟他知道李持酒向来的性情,他总不能无缘无故留在北关不管朝廷了,所以那封信里一定有所交代,最顺理成章的交代,李衾跟李持酒都心知肚明,不看也能猜到。
  “至于斩草除根,”李衾啜了一口茶,道:“我若想如此,又何必非得把你引回京内才动手,不是多此一举了吗?”
  李持酒喉头动了动:“那你到底打什么主意!”他顿了顿,冷笑道:“你先前不是担心我以后会像是杨盤杨瑞吗?难道这会儿你不担心了?”
  李衾道:“担心。”
  李持酒嗤地一声:“那怎么还要我回来?”
  李衾道:“皇上就当我是在赌吧。”
  “赌?”李持酒哼道:“李大人这样的性子,居然也要赌,可是你想赌,我却不敢赌。”
  李衾看他:“所以你想留在北关不回来,因为你对你自己……也没有十足的信心,你怕你会变成那两个一样的德性。”
  李持酒不肯承认,但也不能否认。
  当初跟萧宪李衾三个人在马车中回京路上,李持酒跟李衾吵起来的时候,曾流露过那种意思——若不是他顾惜东淑遭受的苦难,早就不由分说横刀夺爱了。
  那会儿不等李持酒说完,李衾也早一语道破,指责他将来未必不会变成如先太子跟景王之类的人物。
  对于这种“预言”,李持酒虽然愤怒,却竟不能彻头彻尾的反驳。
  毕竟他知道自己对于东淑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这会儿虽是疼惜敬慕她大过于别的,可是日积月累,谁知道他的心会不会变,若是将来他也变成会伤害东淑的那种人,那还不如先死了的好。
  所以他宁肯拦住李衾,自己亲自往北关御敌。
  只是李衾是何等的心智,早就把他的心意察窥的一清二楚了。
  “那,”李持酒咬了咬牙,看了眼桌上的信:“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这会儿东淑因为怕两个人又吵起来,便走到门边上,静静地听着他们两个说话。
  正在此时,突然听李持酒道:“你干什么?”
  东淑心中一跳,忙抬头看出去,却见李衾手中捏着那封信,信的一角儿却已经给点燃了,正飞快地烧了起来!
  第121章
  东淑本不知发生何事才有些担心, 忽地看见是这样的情形, 她略略地一想就明白了, 当下仍是笑着回头, 去看那小孩子了。
  只剩下李持酒跟李衾两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 一个事出突然皱眉瞪眼, 一个胸有成竹仍旧的气定神闲。
  李持酒气的说不出话来, 只管瞪着李衾。李衾手上抖了抖, 把那封烧着的信往上一撩,让它烧的越发透彻了些。
  那原本的蜡封因为受热也随着融化了,最终跟灰烬一起无声地落在桌上。
  李衾拂了拂手指头, 才说道:“当初,萧宪把文皇帝的遗诏给了淑儿, 是我从她手中拿走了的,这次我把你的这封信也给了她, 却由她亲自交还给你, 这不过是一报一报而已。”
  李持酒本有些生气, 听了这两句,便冷笑道:“原来你是来弥补你之前对我所做的。”
  “错。”李衾回答。
  李持酒诧异:“什么?难道不是?”
  “不是,”李衾看着面前那薄薄的灰烬堆:“就算是弥补,也不是对你,而是对淑儿。”
  李持酒皱眉。
  只听李衾道:“我从不觉着我亏欠你,就算我真的有过不臣之心, 也并非亏欠,而是有能者居之,江山更迭,不过如此,你自然也懂这个道理。但是淑儿不一样。”
  李持酒若有所思,仍未开口。
  李衾唇角微微一动,淡淡道:“我虽从来不曾跟她提过,但我心里清楚,当初她虽然迫于无奈把那遗诏让我带走,可从那时候起她心中始终有个结,她觉着亏欠了你,甚至是亲手害了你,所以这次,我经过她的手,把这稳坐龙椅的机会重还给你。也算是了了她的心结,不至于总是让她举着多欠你的。”
  “你!你真是……”李持酒又隐隐地动怒了,可心中却横亘着一种无法形容的复杂滋味,终于他盯着李衾道:“我明白了,你是想让萧姐姐觉着没欠我什么,想让她跟我一清二楚毫无干系是不是?哼,只可惜不管你怎么费心,我跟她之间终究是斩不断的前因后果,纵然我不能如你一般随心所愿,但只要她好好的活着,对我而言就已经足够了,至少目前来说是足够的。”
  李衾瞥了他一眼。
  “你不用这样看我,”李持酒哼地一笑,道:“就像是你不在意我是不是皇帝一样,我也不在意你会不会篡位,因为不管我是不是皇帝,或者你是不是臣子,终究改变不了目前的这种情势。你比我强,因为你先得了姐姐的心。但你无可奈何的是,不管你有没有把我的信烧了,对她来说心里对我的亏欠是始终挥之不去的,这跟我是不是皇帝,甚至跟我是生是死都没有关系。所以不管怎么样,李大人,你还没有笑到最后,你也没有赢得彻底,你自个儿应该也知道吧,毕竟你是这样洞察人心,算无遗策。”
  他说完之后,迈步往外走去,走了两步却又忙折回到里屋门口,道:“萧姐姐,我先去了,改天再来看你……你也可以进宫去瞧我,什么时候都成。”
  李持酒说完后,也学着李衾那副轻描淡写的样子“瞥”了他一眼,这才迈步出门去了。
  等这人去后,李衾的眼神略略一暗。
  不错,李持酒说的很对,他的优点就是先得了东淑的心,他也庆幸的很——倘若当初东淑不是果决地设法儿跟李持酒和离,天长地久的,她又失了忆,还指不定怎么样呢。
  她又回到了自己身边,一来是她的苦心不负,二来是上天庇佑。
  可不管他再怎么做,他们对于面前的这个少年是有所亏欠的。
  不仅仅是因为文皇帝遗诏乃至几乎害李持酒九死一生的事,还因为……东淑借而复生的这具身体的主人,是不折不扣的喜欢着李持酒的江雪,曾经李持酒的原配夫人。
  当然这些是不能宣之于口的,不然李持酒更加得意了,只是大家心照不宣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