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晏城吓了一跳,反射性地闭上眼睛, 他早已体力透支, 其实一直靠意志强撑着, 这一松懈, 他几乎立刻就被澎湃汹涌的睡意淹没。他眼皮子挣扎了一会儿, 最终还是抵不过生理机能的自我保护, 陷入了沉睡。
  周晏城陷入了沉睡, 满脸的药水包裹住伤痕, 看上去狼狈又可怜,但是他的眉头却是舒展的,这间房间里有何沿的气息,周晏城能感觉得到。他在有何沿的地方总能睡得很好,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仿佛他生来就全然信任何沿,何沿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让他安心, 让他安全。
  在认识何沿之前, 他的睡相是很好的, 平正地躺着,双手放在小腹上, 这是小时候被家族扔进军营里训练出来的, 即便在睡眠里, 也始终保持警惕。
  记不清具体的时候, 有一回他不晓得又怎么惹恼了何沿, 被何沿关在了门外。别墅里有许多房间,但他偏偏赌气地睡在沙发上,沙发狭窄,他翻来覆去了大半夜,把被子裹来卷去,一直没有睡着。
  房门发出轻响,他意识到是何沿出来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跳起来去逮何沿,反而闭上眼睛佯装熟睡。
  何沿去了厨房给自己热了一杯牛奶,回来后却没有径直走进房里,反而在周晏城的身前站定。
  客厅里没有开灯,唯有卧室的光线荏弱地流泻出来,周晏城不必担心被何沿发现自己装睡,他的眼睫剧烈颤抖起来,他感觉到何沿俯下身,有微凉的手掌握住他的手腕,何沿轻轻把他的手抬起,放到被子下,又把被子拉高,一直盖到他的脖颈。
  何沿又打开中央空调,调好温度。
  “滴滴”的遥控器按动发出的响声,轻轻撩动着周晏城的心。
  之后何沿走回厨房,半晌后,周晏城听到轻轻的玻璃茶杯被放在大理石茶几上的声音。
  何沿的脚步几近于无声,他又走回了卧房。
  卧室门关上,整个客厅再度陷入黑暗。
  周晏城翻身坐起,他伸出手去触摸那个玻璃杯,杯壁冰凉,这水不是给他喝的,而是开着空调时,人身边放一杯水,可以不那么干燥。
  陌生的暖流缓缓流经四肢百骸,周晏城说不出彼时是个什么感受,心脏像是被放进一汪温泉里,又热又暖,舒缓无比。
  他两手抱着那个杯子,眸光放空,室内黑暗,他却好像看到有一道光劈进脑海。
  不是没有人对周晏城好过,他从小到大,身边的人几乎无一不对他好,他上面有两个堂姐下面两个堂妹,家族里就他一个男丁,周家上下可以说任他予取予求,更不用说其他围绕在他身边的人,更是极近阿谀讨好之能。
  唯有何沿,何沿很少给他好脸色,即使明知不敌他,该打的时候拼尽全力,该骂的时候也从不退缩,想从何沿那里听一句甜言蜜语真是比登天还难。
  但是那样一个倔强的,不识时务不识抬举不知变通不会看人眼色的小何沿,却会在这微凉的天气里,悄悄地为他盖被子,为他开空调,为他倒一杯水。
  周晏城靠坐在沙发的拐角里,双腿蜷缩,他不知道那是一个下意识的寻求温暖的姿势。
  他只知道自己的心脏一会儿浮起,一会儿下沉,那是他第一次在欲望翻涌,在极度渴望何沿的时候没有破门进去,而是小心地克制着自己,不要去打扰何沿,何沿是出门来喝牛奶的,他一定也失眠了,也许他现在好不容易进入梦乡,自己不能进去打扰。
  那种小心翼翼的感觉前所未有,好像是一下子就不知道该把何沿往哪里安放一般让他无措而茫然,在此之前,他只知道自己对何沿有浓厚强烈到不可思议的占有欲,在此之后,他忽然发现这种心尖颤抖手软脚软的感觉非但不让他害怕,反而让他十分留恋享受。
  怜惜和宠溺这种陌生的情绪,像是没有预兆的暴风雨,向他兜头涌来。
  后来周晏城故意在睡觉的时候不停地踢被子,有时候何沿发觉了,就会随手给他盖上,要是何沿睡着了没发现,周晏城就把手脚都往何沿身上重重地搁,一定要把何沿弄醒,等着何沿给他盖好被子,周晏城才带着阴谋得逞的微笑,慢慢进入梦乡。
  ————
  周晏城睡得很沉,惨不忍睹的面容上却挂着一抹心满意足的笑,何沿放下手里的杂志,怔怔地看着他。
  周晏城又踢被子了。
  他们同床共枕四年,何沿看过无数次周晏城熟睡的样子,在外面意气风发飞扬跋扈的人,睡着的时候却完全不设防,他总是喜欢乱踢被子,还喜欢把手脚把何沿身上乱放。
  记得刚在一起的时候他是没这毛病的,一张床上他们各自占据半壁江山,几乎谁也干扰不到谁。
  但是后来周晏城越来越没睡相,先是不停踢被子,然后整个人又不知为什么进化成了八爪章鱼,何沿总是睡得好好的忽然就觉得窒闷得喘不过来气,然后就发现周晏城的手脚都牢牢捆在他身上,何沿一次推开,两次推开,最后恼火地直接上脚踹,但是过不了多久,周晏城又会黏过来。
  后来何沿无意中拍了拍他的脊背,像哄孩子一样的,周晏城就安静了,脑袋埋在何沿的脖颈里,乖乖地睡着,后半夜总算才能相安无事。
  而何沿对于孩子,一向是容易心软的。
  如果说两世的周晏城有什么地方是相同的,便就是这种孩子气了。
  何沿想过这辈子见到这个人就绕道而行,但是好像有一只命运之手总是无形中把他们相连,不,不是命运,那根本是周晏城的蓄意而为。
  何沿不认为周晏城只是见他一面就能痴迷至此,要是见到个漂亮男孩就让周晏城走不动道,他也接管不了宏时这样大的资本财团。
  何沿是个心思细腻的人,不论是沈群,还是周晏城,在他面前的种种小动作小心机他都很快能察觉,他有时候看破不说破,只是想给对方留点余地,就像前世沈群在提出分手之前,何沿早已察觉出他魂不守舍的状态和愧疚纠结的心情。
  重生之后沈群是真的善待他,何沿看得出来。
  周晏城是不是在游戏,何沿自然也感觉得出。
  命运的转盘究竟是哪个齿轮出了错?
  何沿不止一次地浮起一个念头,那就是周晏城有可能也是重生的,可即使是重生,人的本性难移,又不是被洗髓伐经,或者中了什么勾魂摄魄之术。
  就像他优柔寡断一如当年,就像沈群冲动热血也丝毫不减。他们的实际年龄其实也不过二十三岁,人生阅历限制他们的心性,不可能因为重生而变成另外一个人。
  周晏城若是重生回来,还对他有着念想,以这个人的心性早已使出各种强硬的手段,每日里装乖卖惨不符合他效益至上的理念。
  更何况重生的前提是死亡……
  何沿捏了捏发痛的额角,再度把这个想法甩开。
  有些问题是触碰不得的,一旦深思,就是作茧自缚。
  有些真相也是追究不得的,抽丝剥茧下去,只会增添更多烦恼。
  何沿不想庸人自扰,他也不想把这一潭浑水搅得更浊。他今天放任沈群和周晏城打这一架,未免不是存了一架解恩仇的心思,周晏城坑害沈群多次,沈群也给周晏城使了许多绊子,说到底,这两个人并没有深仇大恨,没有什么,是一场架解决不了的。
  但是何沿没想到他们能打得这样惨烈,尤其是沈群,几乎抱着同归于尽的孤注一掷,这简直没有道理,何沿完全想不出沈群这样做的动机。
  周晏城和沈群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
  何沿站起身,周晏城的胳膊放在外面,袖子一直捋到大臂上,那上面盘踞着惨不忍睹的伤痕,何沿叹了一口气,走过去给他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周晏城忽然抓住何沿的手。
  何沿以为他醒了,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然而周晏城只是咕哝了一句:“沿沿,生日快乐,我给你准备了礼物……”
  何沿无声地叹息,有你们这么糟心的玩意儿在,我快乐个毛。
  他抽出手,把病房里的灯关掉,走出病房,嘱咐在门口的老秦记得看着周晏城的点滴,揉了揉额头,又去找沈群。
  对于沈群,何沿的心思总是更柔软些,就算一个家庭里有两个孩子,许多父母也更偏爱笨一点弱一点的那个,憨娃有人疼,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有周晏城那个夯货作比,沈群真是被衬得尤为可爱。
  何沿抽了把椅子在沈群床边坐着,他眼光放空,神思朦胧。
  原本他的心里有一池水,淤泥是淤泥,清水是清水,但是如今一根棍子伸进去疯狂把池子浑搅,搅得他一团乱麻,他不知道究竟该把这两个人怎么办,他们三个人的关系好似脱了轨的火车,往何沿无法控制的方向疾驰而去。
  何沿觉得自己好像被绑缚在一根绳子的中间,周晏城和沈群各自占据着绳子的一端玩儿了命地拉,他固然被拉扯得烦躁不堪,但是那两个人也都弄了满手鲜血淋漓。
  何沿想着自己真是糟透了。
  弄到这个地步,何沿自省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对周晏城爱恨两难,他对沈群欲拒还休。
  不能这样,何沿撑着额头,不能再这样,一切因他而起,那么一切也该由他而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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