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因为这件事,尚厚德难得没有加班,提前回了家。
  那天晚上,尚阳一推门,就看见他坐在沙发上看一张物理试卷,并不时皱着眉,做着笔记。
  尚阳戴着耳机哼着歌,收了伞,挂上钥匙,换了鞋,去冰箱里拿了瓶冰可乐,直接略过尚厚德,准备进屋。
  身后传来尚阳的声音:“阳阳。”
  尚阳脚步并未停顿。
  尚厚德又喊了一声:“阳阳。”
  尚阳已经走到房间门口,手拧在了门把手上。
  “阳阳,这件事确实是我的失误。”尚厚德声音疲倦得仿佛熬了三天三夜似的:“我没有想到她会去找你。我没有打算再婚。那个女人是我一个以前学生的母亲。他父亲在两年前意外车祸去世了,他母亲接受不了这打击。我家访时去他们家看过一回,给那女人安排了一个工作。”
  “后来,我才知道那孩子的妈妈有些固执,而且坚持认为我在省一高很有些能量,想让我把他孩子安排到重点班去……”
  尚厚德语气疲倦,“我已经认真拒绝过她三次了。我以为她已经死心了,没想到……”
  他说:“阳阳,对不起。”
  尚阳未发一言,径直开门,大步走进房间里。
  门外,尚厚德的声音仓皇钻了进来:“阳阳,那女人第一天来找你的时候,你就应该来找我的。”
  “下一次,可不可以多给我一些信任。”
  尚阳的回应是抿成一条直线的唇,以及砰然关上的房间门。
  如果这件事发生在外公、黎青、甚至雷甜甜任何人身上,他定然都是要先单刀直入求证一番的。
  但尚厚德……
  台灯的光是一种介于黄白间的明亮,花洒盛开般喷洒下来,将少年坚毅的眉骨与下颚的起伏在墙上印出一道略显淡漠的冷勾。
  信任?
  尚阳闭了闭眼睛,深吸了口气,才摊开了作业簿。
  这玩意,早在六年前就被尚厚德自己透支完毕了。
  也不知尚厚德用了什么方法。总之那姓陶的女士再没有来找过尚阳。尚阳也只当这事没发生过,没问过尚厚德一个字。
  父子俩刚热乎些的相处又冷成了一个屋檐下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尚阳开始频繁去黎青家借宿,理由是:“最近心情不好,不想在家里看见尚厚德。”
  黎青但凡有些犹豫,他就抱着黎青胳膊,一个劲儿撒娇。
  “班花……”
  “黎小青……”
  “黎哥哥……”
  称呼外号囫囵地一口气乱叫着卖惨,用‘我都这么听话了,你难道好意思见死不救’的目光盯着黎青。
  俨然一个黏上去就扯不下来的人形帅气牛皮癣,把没皮没脸四个字诠释的淋漓尽致。
  黎青的犹豫只是因为担心尚阳频繁和尚老师冷战不太好。
  见尚阳如此耍无赖,他只能无可奈何点头。
  这时候,尚阳就会立刻恢复本性,得意洋洋叉腰,颐指气使道:“青妹妹,你尚哥今天要吃辣子鸡麻辣鸡丝和喝啤酒,要变态辣的,所有菜不许加葱姜蒜香菜和芹菜!”
  一番动作,黎青还没说什么,周围人就先摇了头。
  雷甜甜:“也就是黎青脾气好纵容你,换个人早就被打死了。”
  程城诚附议:“我也想有个黎青一样的好哥们啊。”
  他满怀希冀地望着雷甜甜。
  雷甜甜冲他展颜一笑,露出一排森森白牙。
  程城诚:“我想起来了,我的化学作业还没写,拜拜。”
  尚阳才不在乎旁人怎么‘嫉妒’他,反正他脸皮血厚抗伤害max。
  见黎青答应得实在乖巧软萌,都已经拿着笔记菜名了,长长睫毛颤动时,神情有种专注的无害,他心痒难耐。
  这家伙怎么能这么招人的好看呢。
  瞥了四周一眼,他大喇喇勾着黎青脖子,探着身子去拿黎青桌上的一块橡皮,嘴唇似是无意地擦过黎青的耳朵。
  面对黎青惊讶的眼神,尚阳表情一脸正直:“好哥们,谢啦。”
  啧,口感真软。
  于是整整一下午,黎青严肃地紧绷着小脸,低着头写作业时,耳朵上的红就没下去过。
  ·
  距离高考只有不到两个月了。
  那天在走廊上碰见了程城诚,尚厚德照旧将自己的牛奶塞到他怀里,鼓励了几句让他长高些的话,进了办公室,就果不其然听见了电话铃响。
  依旧是贾乘风的电话:“尚校长,别来无恙啊。”
  尚厚德应对得滴水不漏:“贾先生也是,毅力惊人。”
  贾乘风听出尚厚德话里的刺,却没在乎:“听说尚校长在刚到上溪高中时就许下了一个疯狂的目标。三年赶超师二中,五年赶上省一高?”
  尚厚德沉沉道:“贾先生,你想说什么?”
  贾乘风笑道:“别那么有敌意,尚校长。我只是想帮你实现这个愿望而已。”
  尚厚德道:“用你所说的换掉上溪现在这一批生源,大量招进出得起价钱的优质精英后代?”
  贾乘风:“尚校长不用说的这么难听。这是一门双赢的生意,您的名声哪怕在外省都是赫赫有名的,上溪现在拥有您现在一手招揽来的大量优质师资,如年轻的小傅老师,和那一批退休的特级教师,和您手下这一批已经打磨出来了的上溪教师团队。”
  “您优质的教育资源,与我足够的资金的联合,我相信我们可以实现利益的最大化。”
  尚厚德顿了顿。
  “而且,尚校长,您不觉得您的努力有些太可笑了一点吗?”贾乘风轻笑道,“凭一己之力推动教育改革,把大量优质教育资源浪费在一群起点这么低的农村孩子身上。
  “这是一件性价比太低的事。”
  尚厚德突然问道:“贾先生,您听过夸父逐日的故事吗?”
  贾乘风一愣:“什么意思?”
  尚厚德问:“您觉得夸父值得吗”
  贾乘风道:“当然不,那就是个傻瓜。”
  “哦。”尚厚德道,“我也觉得您会这么觉得。”
  他正色道:“贾先生,道不同不相为谋。”
  贾乘风并不意外这结果。
  “尚校长,高考后我会再和您联系,希望那时候您的答案会有改变。”
  为什么高考后会有改变?
  尚厚德隐约觉出什么不对,想追问一句,电话却被挂断了。
  高考之后?
  尚厚德心里升起了一丝阴霾。
  ·
  虽然并不愿理会尚厚德,尚阳却仍免不了和尚厚德打交道。
  他是一个在讲台上格外有魅力的老男人。
  这天的物理课下了以后,他在讲台上整理着课本与教案,对同学们和蔼笑道。
  “同学们,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
  “从今天起,咱们的进度就完全追上省一高和师二中的市里中学的进度了。高三一上来,咱们就可以直接进入第二轮复习了。”
  同学们都顿了一下,继而‘啊’的欢呼惊叫起来。
  关于教学进度问题,尚厚德早在第一节课就和他们说过,并提出要在半年内赶上教学进度。
  目前为止,物理与英语是最快的两门课。
  “这是一场小胜利,没有大家的努力是做不到的。”尚厚德调皮地一笑,“作为奖励,今天没有物理作业。”
  教室里顿时爆发出更振奋的欢呼声。
  在欢呼声里,尚厚德出了教室门,很快被问问题的学生们团团围住。
  教室里围绕着刚才的话题,三三两两振奋地议论了起来。
  三个牵着手去厕所的小女生议论着从后门出去。
  “尚老师真的太厉害了。他不说我都没有注意到这大半年来,咱们的进度有多快。”
  “是啊,我完全没觉得吃力。听他讲课就是一场享受,每次我都舍不得下课。”
  “而且课堂上的尚老师也真的太有魅力了。我头一次见到这么强的老师。”
  她们没注意到,坐在后门口的两个男生自始至终没抬头。
  黎青担忧地瞥了眼尚阳。
  尚阳没抬头。
  他知道黎青在看什么。他已经趴在桌上写了两节课的试卷没抬头,而且他的试卷只写了一半。
  他不想抬头。
  iphone其实早没了电。续航一直是它的老毛病。耳机自然没了声音。
  但他仍戴着。
  不是为了听什么,而是为了表示自己不想听什么。
  尚厚德……
  尚阳盯着试卷上的字,久久后露出个苦笑。
  如果没有六年前的事,他们或许会能做一对好父子吧。
  那天尚阳其实打算在黎青家里睡觉的。但黎母临时出了些意外,要去医院看急诊。
  等尚阳陪黎青在医院安顿好黎母后,已经是凌晨一点了。
  尚阳说要陪黎青守夜,却被黎青强行赶了回去。
  回到家时,已经快凌晨两点钟了。
  整个楼道都安静得如盹着了,尚阳悄悄开门,原以为会看见一室黑暗与寂静。
  主卧的门却开着,漏出一线昏色的光。
  瞥见尚厚德趴在书桌前睡着了的背影,尚阳去次卧的脚步一顿。
  手已经放在门把手上,他忽然转了身去了主卧。
  尚厚德呼吸平稳,胸膛一起一伏,显然是睡着了。
  摸了一下他额头,确定没有发烧。尚阳松了口气,将毛毯披在了尚厚德身上。
  临出门前,他瞥了眼桌面。
  就是这一瞥,他忽然发现了乱糟糟的桌面上除了母亲相片全家福教案参考书外还多了什么。
  ——那是一个摊开的笔记本。
  没盖上笔盖的笔就放在笔记本旁,尚厚德大概是累极了,日记写到一半就睡着了。
  明知道这是尚厚德的隐私,与他无关,他无权干涉,他应该现在就退出去,尚阳却鬼使神差地拿起了那一个笔记本。
  那是一封信。
  亚男:
  今天是个高兴的日子,下了点小雨。是你最喜欢的天气,撑着伞在林荫道走,带着点罗曼蒂克的味道。
  记得第一次与你见面,就是在咱们去西藏高中支教的一个细雨天,一晃都有二十六年了。
  你那边下雨了吗?
  还有,上溪高中的进度终于追上省一高了。我很高兴。想着亚男你也一定会高兴的,我赶紧回来想告诉你。
  贾乘风那家伙说我把好老师师资资源用在这一群孩子身上是浪费时间,可他哪看得到这群孩子在泥泞里向上的野蛮生命力和巨大的潜力。
  这是一群注定要创造奇迹的孩子。
  你也一定是这样认为的对不对?
  很早以前,你就说过你最喜欢的神话是夸父逐日,拼劲全身气力追逐一个不可能的未来,临了还要将拐杖化作桃林,福泽后来者。
  你说你要做夸父一样的人,用尽气力追逐一个遥不可及的目标。
  这是我从省一高离开的原因。
  你未完的梦想,我来帮你实现。素兰,你看见了吗?
  信写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水滴打在手背上,尚阳才猝然发现自己居然已落了泪。他狼狈地擦了眼泪,颤抖着翻开另一页。
  第二封日期在一周前。
  “阳阳今天和我吵架了。他误以为我要再婚了。是我的错,阳阳这个年纪的孩子心思是最敏感倔强的,怪我没和他早早解释清楚。
  小时候,阳阳和你最亲了。要是你在,我们父子关系就不会这么僵了吧。
  最近不知怎么的,总是想起你。想起你又怨着你怨着自己,怨你怎么那么狠心,舍得留我一个人在这世上这么多年,怨我那天为什么要把所有的钱带走……
  一个人过了这么多年,太孤独太累了。
  亚男,不怕告诉你,其实我相过几次亲,见过不少女人。这个女人要和我再婚时,我也曾经犹豫过。
  可是每次到了最后,我都发现自己做不到。
  每看到一个女人,我都忍不住和你比较。
  可世界上哪儿再有一个江亚男呢?
  尚阳拿着日记本,紧咬着拳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身体因为压抑与剧痛,无声喘息着,身体每一根神经都绷得仿佛即将断裂。
  许久,他喉咙才压抑不住似的溢出的一句呜咽。
  他强撑着又翻了几页。
  日期是一个月前。尚阳依稀记得那是张雨霏离开的前后。
  亚男:
  还记得张雨霏吗?那么温柔善良的女孩,她还是走了。我对他父母长达四个小时的劝说终究没起到成效。
  那孩子临走前还特地过来鞠躬感谢我的教导。
  可我何德何能。
  何德何能啊。
  家庭、教育、经济、环境、父母、观念,是想天赋、智力、身体素质、每一样都影响乃至塑造着孩子的一生。
  教育是其中一环,却决定不了其他部分。
  教育改变生命?
  教育公平。
  我能做到吗?
  亚男,我很迷茫……”
  2012年10月28日。
  2012年10月27日。
  2012年10月26日。
  ……
  草草翻过整个笔记本,尚阳发现每一天都会写一封信,有空的时候写上一两页,忙得时候只匆匆写下一两句话记录当天的生活。
  但一年365天,笔耕不辍。
  这个本子是2012年的,尚阳在房间里翻了翻。
  大概是没想到尚阳会进他的房间,尚厚德的东西都直接放在地上。尚阳很容易就在床脚找到了一个小箱子,里头装着七本笔记本。
  这七年里,尚厚德用每天给妻子的信结绳记日。
  尚阳悲恸地心口像被谁插了一刀,背靠着墙都几乎站不稳。他脱力似的缓缓蹲了下去,紧紧咬着自己的手,蜷缩着抱住了膝盖,仿佛被掐住了心脏般窒息。
  他压抑地咬着唇,喉头剧烈哽咽颤抖着,胸腔内仿佛有一头野兽要夺门而出。他像要将六年来一切压抑全爆发出来似的,无声嚎啕。
  许久后,他终于缓了过来,将日记本按照原本的样子放好,他将尚厚德弄到床上睡下,给他脱了鞋,盖了被子,才轻手轻脚出了门。
  第二天早晨。
  尚阳掐灭了尚厚德的闹钟,起了一个大早,给尚厚德做了一份中西合璧,菜色丰富的营养早餐。
  尚厚德发现闹钟没响,边急匆匆带着眼镜,边要往厨房里去,给尚阳准备早餐:“晚了晚了,今天居然睡过头了,阳阳肯定都要起床了。”
  看见厨房带着围裙忙活的尚阳,他呆呆地眨了两下眼睛,以为自己是看错了。
  尚阳将一个荷包蛋和一碗白粥放在桌上,推给尚厚德:“手艺不好,将就着吃吧。”
  尚厚德受宠若惊,以为自己还在做梦,半晌手脚身体都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动。
  尚阳看不得尚厚德这样子,转身又进了厨房,借着抽油烟机风扇的呼呼声道:“以后我给你做早饭,你自己多睡一会。每天晚上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你以为你是铁打的人啊。”
  尚厚德被儿子训了,脑袋一片浆糊,差点战战兢兢地起立受训了:“哦,哦,好……”
  尚阳用保温盒打包了两份荷包蛋和白粥,背上书包,出了门,恶狠狠地威胁道:“还有今天你要是再十二点之后回来,我就锁门不让你进来!每天加那么多班,你手底下的人都是死的吗?”
  尚厚德赶忙应了一声:“不会不会,我有备用钥匙。”
  尚阳瞪圆了眼,觉得他爹是故意为难他,啪地一声扇上了门。
  门外,他嘴角压不住地翘了一翘,朝着升起朝阳的远方,神采飞扬而去。
  尽管仍旧生疏到叫不出那个‘爸’,尚阳却决定从今天开始与这个可怜巴巴的中年男人和该死的生活和解了。
  在关门声中,尚厚德被儿子炸晕了的所有脑细胞缓缓归位,终于从几成废墟的灾难现场拼凑出了全部事实,木在餐桌前。
  后知后觉的,他慢慢捂着脸,又哭又笑。
  “呵呵……呵呵……亚男亚男,阳阳今天给我做早餐了,他还说以后都要给我做早餐,呵呵呵呵……”
  那天早晨,黎青刚到学校看见的就是一个神采奕奕,笑容满面,浑身光芒万丈的尚阳。
  黎青笑道:“今天这么开心?”
  尚阳笑道:“嗯,今天朕办了一件利国利民的大事,帅成了两米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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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一章或者下两章表白
  之后就是腻死人的两人日常秀恩爱了
  打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