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被锁了我就只能删了
追兵
我做了很长的梦,梦里无数如真似幻的景象,全是我昏迷时的姬玉。最后只有他的声音在梦里回荡——我输给你了,我丢盔卸甲,我五体投地。我非常喜欢你,我爱你。只要你醒过来,我就是你的。
无奈又炽烈的表白。
从梦里悠悠转醒的时候,我一根手指也动不了了,腰酸背痛。始作俑者从背后搂住我的腰,脸侧贴着我的脖子,察觉到我醒来他低低地笑起来,说道:“早安,夫人。”
肌肤相贴的感觉很奇妙,像是我拥有了一部分不属于自己的热度。昨天晚上的一幕幕涌上脑海,我仿佛鬼迷心窍一般提出了那个问题然后便一发不可收拾。想到这里我头疼地摁住额头让姬玉放开我,他却又收紧了胳膊笑道:“昨天晚上引诱我的时候明明很大胆,怎么现在倒害羞了。”
他一边不肯放我一边还在亲吻我的脖子,惹得我颤抖着躲避。然后他吻了吻我的耳朵,说道:“以后不可以逃走了,一年以后也不可以,一百年以后也不可以。”
我停止了挣扎,握住他抱着我的手,说道:“好啊,你也是。”
住在客栈里的日子我已经很熟悉了,但却苦了姬玉。他足不出户地被困在这个房间里,有人来还要躲起来。
我拿着食物回来的时候姬玉正坐在床上,撑着头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不远处青葱的山丘。我脑海里浮现出梦中姬玉的日常,他以前似乎每天都非常忙碌,从来没有过这样无所事事的时刻。
姬玉见我回来了,懒懒地下床笑道:“我的眼线里大半都是韩家人,如今和我反目成仇了。现在既没有情报信息也没有人要接待,我可真是没想过这种日子。啊,众叛亲离我早就想到过了,只是这么闲得发慌实在是出乎意料。”
我无奈地摇摇头,这个人倒是……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很有自知之明。
“莱樱之前来信,说聆裳已经回到韩伯那里了。”
姬玉的笑意淡淡,点了点头。他看着我打开食盒拿出来的食物们,有些惊讶道:“你一个人拿这么多吃的,不会被怀疑么?”
我微微一笑:“我现在的身份是等候丈夫的妇人。”
“所以呢?”
“我跟他们说我怀孕了。既然怀孕,肯定要多吃点东西。”
姬玉眼睛微微睁大,忍不住笑出来,说道:“你可真是……和我天生一对,什么谎都敢撒。”
我们一边吃东西我一边问起姬玉的打算,他和我的想法差不多,打算先避一避风头。等到宋国忍不住出兵攻打周,或者别的国家来插一脚,这阵风潮也就过去了。
——没想到还不等我策划假死,姬玉就要从这世上消失了。
姬玉感叹着。
阳光透过窗户暖暖地洒在姬玉白皙修长的手指上,那指间夹着筷子正十分自然地把鲫鱼里的鱼刺都挑出来。自从姬玉知道我不会挑鱼刺之后,厨房就再没送过刺多的鱼来,每每都是价格昂贵的鲈鱼鳜鱼,即便那段时间我们闹得不开心他都不和我说话。我偶然间听起夏菀抱怨,说姬玉明明很会挑鱼刺,怎么突然间嫌烦了。
现在买不起那么贵的鱼了,他便很自觉地挑起鱼刺来,然后把挑好刺的鱼肉夹到我碗里。
见我看着他不动筷子,姬玉笑意盈盈地撑着下巴,说道:“我一直很好奇,你怎么有勇气逃走独自生活?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鱼刺也不会挑,烫衣服就烫坏,缝衣服就扎手,唱起歌来就跑调……”
我心里的那一点感动被他这一大段话冲得一点儿也不剩了,偏偏没什么能反驳的。他说的句句属实,我实在是笨手笨脚身体很不协调,仿佛是为了补偿我这一点上天才给我了一个还不错的脑子。
于是我瞪了他一眼转回头去把他夹到我碗里的鱼肉都吃了,姬玉在我旁边噗嗤地笑出声来,他揪揪我的脸颊道:“哇,九九居然会瞪我了?实在是很大的进步啊。”
顿了顿,他的声音放柔了:“你照顾自己就很费劲了,这一个月应该过得很不容易。”
我夹菜的手顿了顿,然后继续吃我的饭不理他。姬玉又夹了一片挑好刺的鱼肉放在我的碗里,半是玩笑半认真地说:“像你这样人本来是不适合照顾别人,应该被照顾的,离了我你可怎么办呀,我的九九?”
他这样半玩笑半认真的语气,我从前都只当是玩笑,现在却知道他是认真的。
我放下碗转头看他,对上他的目光,轻描淡写道:“姬玉活该对我好,不然我就掐死他。”
姬玉愣了愣然后扶着桌子笑得前仰后合,差点呛到。他一边咳着一边说:“好——”
这个“好”字的尾音拖得长长的,带了几个转音仿佛要飞扬到天上。
我看他这样也忍不住笑起来。
即便前路未卜,即便我们还在逃亡,看着这样的姬玉和他说话,我便觉得非常开心。这种幸福超过之前所有我稳稳妥妥的日子,我仿佛漂浮在天上的蒲公英,遇见他才落在土地上。
便是这片土地确然是一片沼泽,我也终于有了根。
吃完饭我正在收拾碗筷,却听有人敲门的声音,小厮喊道:“姑娘,厨房现做了桂花糕,您要不要尝尝啊?”
他的声音一向是张扬欢乐的,此时却有些不易察觉的紧张。
姬玉面色一暗,与我对视一眼之后果断地揽住我打开窗户翻出去,刚刚落地就听见我们的房间传来一片嘈杂声,有人怒骂道:“他们人去哪里了?”
追兵还是找来了。
姬玉当即拉着我飞快地穿过客栈背后的竹林,眼前那座不高不低的葱茏山丘越来越近,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再往前走就是……不归山……镇上的人说这座山有妖邪……没人能进山……我猜是……阵法……”
身后传来人声呼喊声,兵器与竹子相撞的声音,追兵离我们越来越近了。姬玉咬着牙看着近在咫尺的山林,突然停下了脚步。他从怀里抽出梦死割破自己的手掌,将血向前一撒。整个山丘顿时发出异样的红色光芒,那些刻在在竹子上的复杂符号一并显现。
果然有人在这里布过阵法。
姬玉的目光在周围的符号上飞快地逡巡一遍,嘴里默默地不知道在计算什么。就在已经能看见追兵身影的时候,他拿染血的梦死在周围竹子的符咒上加刻了几笔,那被红光笼罩的山丘像是被撕开一道口子。姬玉拉着我飞快地沿着口子走入山中,然后那口子就在我身后合上。
我懵懵地转身,看着那些追逐我们至此的官兵与我们相隔仅几步之遥,却像是完全没看见我们似的沿着那阵法的边缘斜着走远了。
“他们看不见阵,也看不见阵里的我们。以为自己是径直往前走其实是沿着阵的边缘走圈,怪不得无人能进山。”姬玉一边平复着呼吸,一边回头看着阵法里稀松平常的树木山林,说道:“古时蚩尤部落善阵法,他们利用山川木石列阵并不要祭献,败于黄帝之后奇门阵法之道便衰落并偏向于生人祭献。但看来仍有人默默传习传统的奇门阵法,能笼罩一整座山,实在厉害。”
“我听说这座怪山已经存在了百年,大约阵法的主人早就去世了吧。你是怎么会懂阵法的?”我经过那一阵狂奔,体力不支地坐在地上。
当时选定在这个镇子这个客栈落脚,也是因为察觉到不归山的阵法,而客栈离不归山非常近。我想如果姬玉能醒来,追兵来时或许可以利用不归山的阵法自我保护。毕竟世上像姬玉这般熟悉奇门阵法的没有几个。
“看了一些书,我年少时最喜欢这些不务正业的东西,没想到还成功复原了几个。如今看来他们大概会包围这座山,只要我们在山里待一段时间不出去,想必他们也进不来。”姬玉拍拍手也坐在我身边,突然低声笑起来。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他撑着头看向我,悠然道:“我突然想起来,被顾零追赶的那次我们也是这样。在荒野里落脚,我还给你叉鱼烤鱼吃。”
“往事重演了,没有我你可怎办啊。”
姬玉再次重申了他的重要性,然后被我支使着去找食物。他便拍拍身上的土站起来,拉着我穿过丛丛树林往水声传来的地方走。
这天晚上姬玉又捉了鱼,而我摘回来的小果子被他指认是有毒的,然后他带我去找到了一棵梨树,正是深秋结了一片果子。我才发现他居然还会爬树,利索地两三下爬到树上开始摇树,我便在树下捡了一大兜子梨。
我抱着那一兜子梨抬头看着他从树上下来的时候,大概能想象他十四岁之前是个什么样子了。
不过他双脚一落地,又变成平日里优雅的公子形象,好像刚刚那棵树并不是他祸害的一样。
于是晚饭便是丰盛的烤鱼和梨,这不像是被追捕,倒是像野游。
吃饭的时候姬玉突然想起来什么,严肃地问道:“你有吃解药吗?”
这时离他在木芙蓉小镇找回我还有几天就满三个月了,我咽下嘴里的梨,平静答道:“刚住店的时候我就提前吃过了。”
姬玉点点头。
而我拿着梨的手紧了紧,心里沉下去。
自首
果不其然官军把这座小山丘严严实实围了一圈,但是怎么都进不来。他们甚至试图放火烧山可火都烧不进来,我和姬玉站在山上看着山脚下无可奈何暴跳如雷的官军们,一时间十分安全。
“你说他们什么时候能退呢?”姬玉懒洋洋地问。
“看时间,过个十天吧,宋国和赵国都该有点动静了。”我答道。
我们找了个避风的山洞,此时已经是冬日夜里有些寒冷,姬玉找了许多柴火堆起来点燃,他的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纡尊降贵地做了许多劈柴切肉的活。
姬玉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就盘着腿坐在山洞里,撑着头看着他。他束着衣袖下手干净利落,明明他看起来就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高门显贵里养出来的公子,怎么做这些事情做得这么熟练。
“你小时候是什么样的啊?”我不禁问道。
“哼,你问阿夭?”姬玉语气不善地回了一句。他哗啦啦地把新劈的柴火丢进火堆里,转过身来靠着我坐下。接受到他的眼神示意我乖乖地靠在他怀里,姬玉便满意地勾起了唇角接着说下去。
“弹琴,舞剑,逃宫,被抓回去,再跑出来。遇见你的那次是我第一次跑那么远,后来顾零就天天盯着我再没有能跑出洛邑。”姬玉左腿支着右腿放平,左胳膊就搭在膝盖上,悠悠地笑道:“那时候的日子真是快活啊。除了所有人都信我父亲是个大好人之外,没有什么别的烦心事了。”
“我母亲三十多岁才生下我,因此格外疼爱我。我兄长是个耿直温柔的人,凡是父亲责罚我必定去求情。我每次受罚完姐姐就会偷偷来看我,给我带一堆药品东西。他们虽然每次都说下不为例,但下次还是会继续帮我。有一次天子派顾漆去抓我回来,顾漆明明早就找到我了但却默默保护我一路,好久之后才现身抓我。其实他们都向往自由,求之不得才不忍心束缚我。”
莹莹火光映在姬玉的眼睛里,他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温暖笑意。
“我有过这世上最好的亲人,曾经觉得这世上没有人比我幸福,可是我一个人也没能保护。”
我抱住他的腰,轻声说:“那不是你的错。”
“有时候我觉得天子也很可怜,演了一辈子的戏,害了所有爱他的人,牺牲无数却始终没有能达到自己的目的。最后国家还要断送在他自己推上来的太子手中,名声也被这太子给毁了。你说他这一辈子是不是个笑话?”姬玉轻轻笑起来。
我沉默着,想起在济源寺的湿润雾气中看见的老者。他面目慈祥举止高雅,完全看不出那样深沉的心机城府。这个人戴着面具活了一辈子,可曾真心爱过什么人吗?
或许在第一次牺牲爱人的时候也觉得痛苦,便告诉自己这是值得的。日久天长牺牲得越来越多,就越发不可自拔地陷入执念里,不肯承认自己做错了。那一天我听见天子找了许多理由来证明自己所做作为的正义性,那何尝不是一种自我说服。
借口找多了,便把借口当成了真相。
“若是他停下来,承认自己的过错和后悔,那之前所有牺牲的不就都失去了意义。我想那是他不能承受的,有些路一旦走上去就停不下来了。”我轻声叹息道。
姬玉点点头,然后低眸看了我很久,眼里有一层很深刻的温柔与悲伤。
“你在看什么呢?”我问他。
“看你好看。”他回答道。
我一瞬间想起某个烟花大盛的时刻,想起热气腾腾的餐桌,想起他阳光下糖稀一般的笑眼。
我笑起来,他也笑起来,我与他双手合十相扣,相拥而眠。
我们便这样在山上呆了三四天,每日去摘果子叉鱼打野兔——基本都是姬玉来干。我负责去登高远眺,看看山外边围着的士兵有没有退去的意思。
到第三天的时候山外士兵有所调遣,第四天时少了一些士兵。我们在这里隔绝通信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看样子离打破僵局不远了。
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把这件事告诉了姬玉,姬玉也没说什么只是笑着点点头。这天吃完晚饭后他照例又揽过我聊天,我有些倦怠地躺在他的腿上,他慢慢抚摸着我的头发。
聊了聊今天打猎时遇到的各种有趣的事情之后,话题告一段落。我趴在他膝头安静地看着火光,却听他撩着我的头发慢悠悠说:“你还打算骗我多久呢?”
我心下一惊,想要起身却发现自己浑身无力。我转过头去看他,便见他低下眼眸轻轻一笑:“你没来得及吃解药对不对?还有三天你就要毒发了,你是打算死在我面前?”
“你怎么……”
“我没那么好骗。”
我试图把自己撑起来却再度失败,他……在晚饭里给我下了迷药?他难道是想要……出去自首吗?
“你要干什么?姬玉你……你不要冲动。”我只能盯着他的眼睛,用尽量严肃地声音警告他。
姬玉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明明柴火的光芒把他的脸映衬得暖黄,可他的眼眸却是冷的。至今为止他虽然常常闹脾气,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神情,此刻我意识到他是真的生气了。
“这几天我一直在等你告诉我,但是你丝毫没有打算说的样子。我就在想这是为什么呢?大概是……你仍然不信任我,就像那时候你问我选复仇还是选你一样,你总觉得我还是会牺牲你,所以宁愿不说?”他低声地看着我,愤怒里夹杂着一丝悲哀。
我有些慌张,脱口而出:“不是!我是怕你会担心……我怕你提前出去被抓住。”
“我被抓住不一定会死,但是你留在这里一定会死,而且是因为我下的毒而死。你若是真的为了我着想就不该做这么残忍的选择。你信不信你要是死在我面前,我就生祭了自己和那些官兵同归于尽?”
“你疯了,你……”
“要是你都死了我还要什么理智!”姬玉提高了声音怒道。
我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颤抖的眼眸和红着的眼圈,我语无伦次地说:“他们马上就要走了……他们今天已经在退了……你再等等……我还有三天……”
我伸出手去摇他的胳膊,像每次他发脾气那样无声地恳求。但这次却没有奏效,姬玉的手覆盖在我手上,然后慢慢地把我的手扯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