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扑的香气和细微的粉末一起扬洒了起来。
暮晓望着面前的镜子,小如弯下腰凑得很近,正费心地想要涂抹遮蔽掉他脸上最后一点受伤的痕迹。
受伤已经是好几天前的事了,他身体好痊愈得很快,如今脸上淤青处只剩下一点发黄的印记。
但小如还是忍不住埋怨道:“怎么能打脸呢,和你打架的人不知道你是干什么的么……”
知道,但是他不在乎。
暮晓在心里这样回答。小如给他化好妆便离去了,他拿起手边的剧本,想再重温回顾几场最能表现主角内心挣扎的对白,以便让自己快速进入状态;还有半个小时,今晚的表演就要开始了。
此时,身后的门被打开,剧团的团长走到他旁边,拉出椅子坐下,似乎有话要问。
暮晓周一上午接到了“不用再演了”的通知,去找了李延之后,这则通知便被撤回了。团长一定对此非常好奇,毕竟这是关乎主演调动、甚至可能关乎剧目生死的大事。他们只是外地来的小剧团,虽然巷火了一小把,但他们在本地毫无人脉关系,处处都要求人否则就寸步难行,是毫无疑问的弱势方,舞台剧挣的又是辛苦钱。李延要想找他们麻烦,甚至不需要动用什么成本施加特别的压力,他和剧院方交好,只需要叫人家不要租借场地给他们,就足以让他们game over。
前几天彩排的时候,团长便一直是这种有话想问的状态。他试图打听暮晓到底怎么得罪了和剧团八竿子打不着的李延,而暮晓却不能说。
总不能说他弟弟十几年前嫖过自己,所以才会被无端针对吧。
暮晓比谁都清楚,这种话一旦传出去,倒霉的会是谁。
他不肯说,团长自然会自行猜测。他虽然猜不到点子上,但他也意识到,暮晓是因为某种不可说的私事得罪了李延。
他忽略掉团长继续低头看剧本,团长左看右看,确定等候室里没有别的人了,才小声问:“……暮晓,李延不会是以为你搞上了他的太太吧?”
暮晓听了立即皱起了眉:“……”
见他如此反应、似乎没有否认,团长便受鼓舞似的继续说了下去:“我这几天托人打听了一下消息,听说他太太好像又有了新欢,对象是个年龄相近的alpha演员,我就在猜会不会是人家误以为奸夫是你……”
李延夫妇的感情确实不太好,这大概已经是街知巷闻的秘密了。他太太多次公然和俊男单独结伴出游,而李延每次被问到这种话题时,总是笑笑说他不干涉太太的正常社交生活。他们不住在一起,传闻说他们一直各玩各的,只偶尔在必要的社交场合一同出现,表现出相敬如宾的样子。
听着团长毫无依据的猜测,暮晓摇摇头,很疲倦地打断他,说了一句“不是”。
他很早以前就知道李延这个人了,但从来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和他有交集。
那时候他才上初中,周末晚上吃饭的时候家里会开着电视,李延总在一个访谈节目上出现。
暮晓他爸总会艳羡地说:“你看人家,比你大不了多少,已经能出来上电视挣钱了。”
暮晓总会在心里反驳道:“你也不看看人家爸爸是谁、多有钱。你呢?”
暮晓他爸年轻的时候也是做鸭的,这样算下来,他后来也算是子承父业了。做鸭这行通常攒不到多少钱——能挣,但是攒不住。来钱太快太容易就容易挥霍,又在一个花天酒地灯红酒绿的圈子里,基本上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没有几个人可以留得住钱。暮晓他爸当年也曾经英俊潇洒过,但因为缺乏自我管理能力和意志,刚满三十就身材严重走形,很快就被这个残酷的行业淘汰了。除了做鸭他也没有别的技能,胡乱做过一些临时工,都嫌太辛苦,后来就索性自暴自弃靠领失业金过活,两父子住在救济性质的公共房屋里,因为房间面积太小,餐桌几乎就贴在电视前。
暮晓他爸每周都要看那个访谈节目。他很崇拜李延他爸“性别有别”的观点,认为alpha确实是社会的杰出精英,他混成这样真是天理不容,很需要有人出来负责、改变。李信说应该拨款定期给培养出ao孩子的父母发教育基金,他对此举双手双脚支持,并眼巴巴地盼了很久,可惜李信之后没能如他所愿地进军政界,他咸鱼翻身的机会也就被打沉了。
暮晓他爸以一种忠实信徒的粉丝心态看李信的时候,暮晓就会扒拉着饭碗,研究电视里的李延,想象他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可惜他贫乏的生活经验和想象力无法给出答案。他家吃饭的时候,会在餐桌上垫几张过期报纸,因为他爸懒得擦桌子,吃完的骨头残渣最后可以一裹一丢就完事了。李延家吃饭时也会在餐桌上垫报纸吗?
暮晓觉得应该是不会的。
无论如何,电视机里存在着的光鲜的同龄人与他无关,暮晓连高中都没上就出来工作了。他爸多年前欠的外债还一直没有还完,他也不指望他会出钱让自己去上大学,那不如早点出来挣钱。他打了几年工,刚到合法年龄,就成了一个应召alpha男|妓。
别的不说,这一行确实来钱很快。加上暮晓的外形很有卖点——和大多数主打魁梧健壮的成熟alpha不同,他那时年纪轻,样子还很青涩,打的是初恋牌,很快就积累了一些想找初恋感觉的顾客群和一点口碑。后来不知道有谁帮他推广了开去,开始有不少刚成年的小b小o羞答答地来找他开包,想留下一个美好的初体验,他当然来者不拒,鞠躬尽瘁,绝不欺场。
后来就是其中一个小顾客坏了事。
暮晓一开始不知道李衍是谁——他只知道自己收到了地址和时间信息,于是他便按照约定登门到访。去到那片住宅区的时候他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劲,因为那个地方房价非常贵,是城中数一数二的富人区。此前也有有钱顾客光顾过他,但是这种人一般非常注重隐私,会用假名甚至是匿名电话约在酒店见面,很少人会愿意让他上门。不过尽管有着隐隐的不安,他很快就把这个担忧抛之脑后:他想,反正他的工作合法,自己又定期体检,服务细致,没什么可担心的。
他按了门铃,是李衍自己来开的门。他很紧张,偷偷摸摸的,话都说不成句,眼睛也不敢看他。暮晓还记得自己当时的想法:他一边进门一边很轻松地想,还挺可爱的,应该很好糊弄。
他一边跟着李衍上楼一边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只是想要对方给出一个称呼,等下交流时可以用,并不在乎是不是真名。李衍把大名告诉了他,他听了点点头,那时候依然没想到他是李信的小儿子。因为这个小儿子的名字和长相一直没有公开,他当然不会知道。进了房间,李衍很惶恐地跟他说,他爸和大哥几个小时后可能会回家,可不可以快一点结束。
暮晓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要求,但反正他已经收到全款了,所以他当然欣然接受。
然后两人磨磨蹭蹭了一会儿,他看出来李衍很不自在,便和他坐在床边闲聊了一阵,之后感觉气氛足够旖旎合适了,便脱了衣服开始。
可惜的是,还没正式开始,突然听到门外一阵动静,下一秒,门便被猛地打开!
暮晓一惊,抬起头来,只见到一张怒气冲冲、要来捉奸在床的脸。
赤身露体地被人在这种时刻撞破,这种事本身并不困扰暮晓——他曾经给艺术学院画画的人做过裸模,所以能很坦荡地接受他人的目光,只有李衍吓了个半死,恨不得立刻消失。
暮晓震惊的重点不是“有人冲进来”,暮晓震惊的是,进来的人居然是李信。
看到电视上的人在这种情形下出现,感觉真的很诡异。之后他便看到了李信身后跟着的另一个熟悉的面孔。李延也在。
与他爸那种纯粹的震怒不同,他的表情更多的是“你看吧我就知道”的了然和镇定。
暮晓不知道这单生意是怎么走漏风声的,不过从表情上看,他觉得是李延告发的。李延的目光短暂地停留在他身上的时候,样子还有点无语和嫌弃。
总之是暮晓的鸭子职业生涯最失败的一次经历,也是最后一次。
之后马上就有人联系他让他尽快消失。
封口费?一分也没有。意思就是让他滚威胁他,怎么可能会有封口费,一旦给了钱不就让他反客为主、要挟起来了吗。
暮晓也很识相,虽然一分好处费也没有,但依然配合地默默地滚了。甚至因为有这个心理阴影在,他去到外地也不太愿意重操旧业,以免又接到什么惹不起的客人。偶尔也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安慰自己,说幸好发生了那起事故,不然如果他依然在做鸭子、从来没出去闯荡过见过世面,那就可能走上他爸的后路,不会有今天。
他从来没想过要找李家报复之类的,这很不现实,他唯一想做的就是明哲保身。李信过去和媒体的关系很差,这就是为什么媒体会狂欢似的嘲笑他针对他;而李延上位后表现得比他爸圆滑许多,他和传媒业界关系很不错,甚至还出面收购了一些小企业——暮晓宣传舞台剧的时候,去的第一家杂志社就是他名下的。其实要想和杂志小报主笔的记者搞好关系,有很多方法可以做,逢年过节给点红包礼物,借故款待包吃包住,偶尔独家透露一些不痛不痒的花边新闻,这样读者高兴,记者高兴,自己也能塑造一个亲民的好形象。是李信自己犟得像头牛不愿意做这种事,李延比他更能放下|身段。如今李家的名声比十几年前要好多了,如非必要,暮晓并不想要和他们硬碰硬。
演出已经彩排过无数遍,每一句台词、每一个动作都已经锻炼成了条件反射的身体记忆,一到台上就能行云流水地重复出来,连同场下模糊的脸和掌声一样交织着复杂地印进脑海里。快要结束的时候,他下台补妆并更换最后一幕的装扮,此时团长突然万分着急地过来对他说:“李延来了!”
暮晓一怔:“什么时候?”
团长说:“他在观众席里!”甚至还告诉他李延在哪排哪座。
暮晓心里一个咯噔:李延为什么会跑来当观众?他不太可能单纯来欣赏表演,一定是来找自己的。可是他有什么理由用这样的方式来找自己呢?他觉得上次打完架之后两人应该再也不会见面才是啊。难道他还是不服输,想找自己麻烦?
那天打完架,暮晓检讨了自己,觉得自己当时确实是冲动了点。他在道义上没有错,但是他不应该那么动气,正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退一步海阔天空,有时候屈服不是软弱而是智慧。
团长很紧张,不停地叮嘱他,说既然人家来捧场,等会儿下台后他最好立即换好衣服过去好好地招呼人。
暮晓明白他的意思。这部剧养着台前幕后一整班人,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最后一幕,暮晓上台了。他偶尔感觉到某个位置传来的视线,加上舞台上由于灯光极亮,所以非常灼热,他渐渐额头都出了些汗。
但来不及多想,谢幕后只能匆匆卸妆,有人已经奉旨去拖住李延,接下来就要由他亲自去陪笑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