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雨季,近江连续十二个阴雨天,不是暴雨就是大雨,人们连晒衣服的时间都找不到。
潘母没有回沙河寨,而是在女儿的强烈要求甚至是勒令下住在城市,因为潘晓阳知道,母亲即便得了病,回家也要伺候父亲和弟弟,要照管家里的猪和鸭子,她不忍心看为这个家操劳了一辈子的母亲继续艰苦劳作。
而傅平安和谷清华也陪着母亲, 趁她的病情还没严重到不认识人的时候多相处一段时间,对于亨廷顿舞蹈症患者来说,最痛苦的并不是死亡,而是明明活着却不认识亲人。
雨还在下,站在高层住宅的落地窗前,能看到滚滚淮江东逝水,与往日平静的一江碧水不同的是,雨季的黄江水色成浑黄,汹涌而下,怒涛惊人,临江的道路和跨江大桥上依旧车水马龙,江水被坚固的堤坝拦住,如同被缚的苍龙,自从九八年抗洪以来,淮江的堤坝年年整修,足以抵抗百年一遇的大洪水。
忽然有一日潘晓阳接到弟弟的捷报,北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到了,是县城的邮局EMS专车披红挂彩给送来的,北河县十二年来出的第一个北大学子,全县为之震动,沙河镇就更别提了,此刻全村都沉浸在喜悦中,他们的爹潘老五冒着雨放了三挂一万响的大地红,炸的到处都是稀泥,在乡亲们的撺掇中,他当众表示,摆三天流水席宴请全村,外村的来了也能吃。
所以,潘晓阳刚恭喜完弟弟,电话那头就传来老爹的声音,要求闺女出钱给潘夏阳办谢师宴,办庆功宴,全村一千多口人都得请一遍,爹盘算好了,就请乡下做大席的班子,桌椅板凳杯盘碗筷一条龙提供,就是下雨下雪也无妨,人家还提供大棚。
“办一百桌,一桌菜钱二百,连着三天,就是六万,再加上烟酒饮料各种支出,你当姐的出十万块钱吧。”潘老五说的轻描淡写,谁让自家女儿趁钱呢,十万块摆个场面小意思。
潘晓阳是咬着牙答应的,一方面她觉得弟弟考上北大确实应该庆祝一下,二来以后照顾母亲的重任,其实还在父亲肩上,现在拒绝,就等于让爹在全村人面前丢脸,老爹不高兴了,那全家都不会太平。
“行吧,尽量节省点,妈治病还得花钱,弟弟上学也得花钱。”潘晓阳说。虽然从血缘上说谷清华才是潘家的女儿,是潘夏阳的姐姐,但她总觉得,自己才是真的女儿,真的姐姐。
“把你城里有头有脸的朋友叫上几个,来村里绕一圈,给你老子长长脸。”潘老五又说,这几年来,随着女儿的出息,当爹的腰杆也越来越硬,甚至生出要竞选村主任的念头哩,大宴天下那就是当村主任的预热。
潘晓阳也答应下来。
但是潘晓阳没有那么大的能量,她只是一个横跨时尚、投资圈的职业女性,她最大的资源是她包装经营出来的人设,承办个高级会议,邀请一些大佬斛筹交错,资源互补,那个她在行,但是让她邀请一堆大佬去沙河寨给自家弟弟庆祝考取北大就强人所难了,别说北大,就是考上哈佛也没戏。
好在潘晓阳有个亲哥哥自身就是有头有脸的角色,傅平安的身份足以威震沙河寨乃至北河县,这点小事,当哥哥的肯定答应。
果不其然,当潘晓阳说出的想法后,傅平安立刻答应,正好借着这个机会让谷清华回家见见父亲和弟弟。
阴雨连绵之下,近江城的低洼地带竟然积水,而且很难排泄,下一次暴雨,积水里就能多几百块车牌,有些停的不是地方的汽车被水淹过了顶基本报废,就等着雨季结束,拾掇拾掇送二手市场坑人去。
从近江去沙河寨,最便捷的方式是开车,傅平安有一辆大G,潘晓阳有一辆牧马人,都是高底盘的硬派越野车,暴雨天可以开出去搞救援的那种,事不宜迟,三人带着潘母驾车冒雨前往沙河寨。
沙河寨在近江的西北方,两辆越野车一前一后以二十公里的时速前进,雨时大时小,急促的时候雨刮器再快也扫不出清晰的视野,汽车变成了潜水艇,感觉就是在江底潜行。
打头的奔驰车里,傅平安把着方向盘对谷清华说:“我们的右手方就是淮江大堤,现在江水的水位比道路还高,我们头顶一条悬河。”
谷清华说:“如果……那后果不堪设想。”
“没事的,这已经不是靠子弟兵用血肉之躯挡洪水的年代了。”傅平安说,“真有事也没什么可怕的,子弟兵还是以前的子弟兵,关键时刻能拿命上的。”
正聊着,后面有一队车打着双闪超车上前,打头的是挂警灯的兰德酷路泽,后面一水越野车,车门上还涂着公务用车的字样。
“省委的车。”傅平安瞄了一下那些车的牌号说,“大领导上一线了。”
傅平安猜的没错,这车队确实载着省委省政府的领导们,杨启航也在其中,她披着雨衣,穿着高筒雨靴,和其他人一样登上江堤,在雨雾中眺望大江,人们总是将江河比作母亲,此时的母亲河变得狂躁起来,随时可能摔桌子砸碗,而毁掉的则是以亿为单位的国家和人民的财产。
省委书记亲自上江堤视察,各路要害部门一把手随行,省水文监测总站的负责人说,今天的水位已经超过警戒线,上游还在下雨,附近几个水库已经满了,情况非常危急。
保近江是首要任务,其次是保城市,毕竟城市是财富高度密集的地方,农村同样有村落,有人口,但是相对密度小,必要的时候可以放弃,所以有一片区域被称作洪泛区,在蓄洪区积满之后,就该轮到那些没被防洪工程保护起来的平原地带了。
做决策是一把手的事,但是提供决策依据是技术人员的事情,省委书记将任务分派下去,尽快做出科学分析论断,早拿出方案来,尽一切可能减少人民的损失。
“启航同志,物资这一块有没有保障?”省委书记看向杨启航。
“非常充足!”杨启航迅速报出一组组数字,这些都是了然于心的数据,这些天来她一直在忙于筹集物资防洪,已经几夜没合眼了。
正当气氛向着悲壮走的时候,暴雨忽然变小了,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
雨小了,车速明显加快,走了一段高速路下来,再走一段省道就是沙河寨,之所以名为沙河寨,是因为村子建在一条废旧河道边上,多年没发过大水了,河道里野草丛生,有些人就开荒种地,远远望去良田万顷的感觉,哪里还有河道的样子。
越接近村子,道路越难走,遍地稀泥,得亏是越野车还能畅通无阻,换成低底盘前驱的轿车早就趴窝了,骑摩托车电动车的更走不动,甩起的泥巴能把轮子糊的死死的,步行的话,黄泥能淹到小腿,真正成了泥腿子。
细雨中的乡村郁郁葱葱,村口立着一个充气拱门,上面糊着的字已经被雨水冲刷掉了,村中多起二层小楼,但设计简单朴素,建设成本不高,很多家庭门口停着农用车,也有便宜的国产品牌小汽车,总体来说,沙河寨并不算是太穷。
两辆越野车停在潘家小楼前,这是村里最气派的楼之一,潘老五早就接到电话,在家等的心焦了,他迎出来就有些不开心,虽然他也认识奔驰车的标,但总觉得这车跟儿子暑假学驾照用的北京中吉普差不多,方头方脑像个铁盒子,而且他一直认为越野车不如轿车气派,奔驰也不如奥迪有官威,最好是那种黑色的奥迪轿车,风挡下面摆着两面小红旗的,最好陷在村口麦地里,叫大伙儿去抬一下,那才能不动声色地显出他潘家的过人之处。
潘老五从院子里出来,正看到傅平安扶着潘母下车,他见过傅平安,不甚清楚名头,总觉得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镇不住场面,脸上不自觉就带了一点不愉快。
谷清华从车上下来,一把伞就撑在她头顶,一转头,是个留着胡子的大汉,眉眼却带着青涩和纯真,是弟弟潘夏阳,十八岁的少年留着杂乱的长发,胡子也老长,标准的学霸考生形象。
“这就是爸爸,这就是弟弟啊。”谷清华心中默念着。
潘老五将客人迎进屋,敞开院门和屋门,大家在堂屋的木质联邦椅上坐下,潘晓阳赶紧将傅平安的头衔介绍了一下,潘老五大喜,这年轻人比县长的官儿还大哩,他掏出烟来:“吸烟吸烟。”
当下最紧迫的事儿就是庆功宴,潘老五说,他准备请的是专门做红白喜事的乡村厨师团队,自带煤气罐和灶具餐具食材,总之一切为了节约成本,在近江一桌像样的婚宴起码要五千以往,在乡下四百一桌菜就算不错了,人家说结婚是小登科,潘夏阳考上北大属于妥妥的登科,虽然二百一桌不算贵,但人潘家摆的是三天的流水席,排面绝对不比四百一桌的差。
“现在打钱,明天就能安排上。”潘老五说。
“钱我带来了。”潘晓阳说。
潘老五拿出手机,叼着烟给厨师头儿打电话,和那边磋商细节,谷清华则欣赏着墙上的镜框,基本上以潘晓阳的新闻剪报和潘夏阳的奖状为主,看得出爹妈还是很以这一对儿女为傲的。
片刻后,潘家的院子里就挤满了人,乡亲们看到潘晓阳的红色牧马人回来了,就知道庆功宴有的吃了,这会儿下的是蒙蒙细雨,潘老五拆了一包中华四下散烟,见人就说傅平安是城里来的大人物,村支书和村主任倒也都是识大体的,知道潘家确实不一般,对潘老五尊敬有加,气氛十分和谐。
“这都考上北大了,你家不得搬到城里去。”村主任刚丢下烟蒂,又接过潘老五递上来的烟,续上火接着抽,随口扯了一嘴,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潘老五就说话了:“晓阳,趁着现在房价便宜,给你弟弟在县城先买一套房子放着,将来住不住的另说,起码能升值,钱放在手里那是要贬值的,我前天去县城看到威尼斯的广告,那房子是真不孬。”
傅平安听到威尼斯三个字就想到被查封的威尼斯大酒店,而潘老五嘴里的威尼斯是北河县一个房地产项目,号称近江后花园的存在,起初只有别墅,这两年又陆续把附近的地块也拿了,起了酒店和小高层住宅,据说卖得不错。
虽然说不上原因,但傅平安总觉得威尼斯这三个字流年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