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地上一片哀哭声,村民们在哭房子,哭牲口,哭他们失去的一切,除了这块高地,四面都是水,随身的饮水和食品吃完了,只能挨饿,虽然是夏季,但是气温不高,大家撤离的匆忙没带厚衣服和被褥,冻得瑟瑟发抖。
潘家三位女眷已经濒临崩溃,在灾难面前,人人平等,谷清华又再高的学历,再广博的见识,此刻也只是一个柔弱的小女子,她的意志甚至还不如潘晓阳坚强,想到极有可能同时失去生父和男友,她的情绪就控制不住,焦灼悲伤,泪流满面。
此时,冲锋舟上的傅平安做出一个决定,救人,尽可能的多救人,而不是逃到安全的地方去,他知道谷清华一定在担心自己的安危,可是与之相比,别人的生命更加重要,两条冲锋舟在洪水中穿梭,陆续又救出两个人,一条狗,还有一只趴在树上的猫也主动跳到他们的船上。
陆军的装甲车和武警的冲锋舟也加入救援之中,满载了人和动物的民间救援队终于可以撤离修整,他们没去灾民聚集的高地,而是回到另一侧,一夜精神高度紧张,加上饥渴,傅平安和潘夏阳都有些脱水迹象,但是吃了压缩饼干喝了一瓶水之后,就又投入救援之中,直到武警把他们拦下,说这边有我们就行了,你们也是老百姓,也不是专业的救援团队,这活儿还是我们来吧。
江东省已经近二十年没有遭遇过如此规模的洪水浩劫,好在长期以来各级政府未雨绸缪,积极防洪,成效还是很显著的,随着部队的进场救援,政府的救灾工作也迅速展开,省民政厅紧急启动Ⅲ级救灾应急响应,下拨救灾应急资金,向灾区调拨帐篷、折叠床、棉被等物资,移动和联通的信号发射车就位后,灾民们终于可以联系上亲人了。
谷清华打通了傅平安的手机,获知对方和弟弟安然无恙,但是潘老五依然没有下落,这个结果也在预料之中,三个女人抱头痛哭,洪水的威力每个人都见识到了,失踪的意思就是尸骨无存,潘家从天堂跌到地狱,昨天还在商量摆三天流水大席庆贺,今天就变成了丧事的宴席。
第一批救灾物资是武警的冲锋舟送来的,塑包的纯净水,方便面火腿肠小蛋糕,都是现从超市提的货,一千多人在雨中吃了第一顿饭。
根据天气预报,未来几天还有大雨,高地上也不安全,必须将灾民转移到县城去,又是部队派出越野卡车,冒雨将灾民尽数拉到北河县城学校和体育馆安置,人太多室内空间住不下,就在操场上搭帐篷,县里各家饭店踊跃送盒饭支援灾民,分文不取,大灾大难面前,温暖之情处处可见。
到了中午,死亡和失踪人数初步统计出来,全县人员伤亡被压到了最低,全县只死了五个人,其中两个是独居在家的孤寡老人,另外三人是负责联络群众的副镇长和两名基层派出所协警。
失踪八人,潘老五名列其中。
傅平安是在北河县一中体育馆内和谷清华重逢的,虽然只分开几个小时,却有生离死别之感。
刘康乾也在北河县,他虽然身为省里下来的“领导”但是身先士卒,一直工作在一线,当然江大高材生的用武之地绝不是在这方面,刘康乾最擅长是写文章,只有深入一线才能写出感人至深的文章来,首先得感动自己,才能感动他人,这次洪灾,充分体现了什么叫做洪水无情人有情,刘康乾深有体会。
救灾物资其实是不太够的,多亏了北河县的老百姓们慷慨解囊才没有暴露出大问题,有很多灾民在县城有亲戚,直接投奔亲友去了,又解决了一部分压力,潘晓阳一家人不用投奔远亲,他们在近江有房子,直接搬家到近江就得了。
一夜之前,家没了,爸爸没了,车也报废了,潘晓阳欲哭无泪,她没法怨谁,就像乡亲们也没法去怨谁一样,虽然谁都知道这其实并不是纯粹的天灾,开闸泄洪,沙河寨注定是牺牲品,这个观念早已牢固在扎根在大家心中,所以发生之后心理上可以接受,并不会去仇恨做出决策的人,因为不淹沙河寨,淹的就是北河县,就是省会了。
傅平安要带大家回近江,在洪水退却之前,住在这边毫无意义,但潘母不同意,她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虽然不能回家等,但总要在离家最近的地方等。
别看潘母平时很温和,关键时刻非常执拗,谁也劝不动她,谁也无法理解她和潘老五近三十年相濡以沫的感情,最后是潘晓阳拿出折中方案,在县城宾馆开个房间住,总比挤在体育馆强。
潘家人有这个经济能力,其他灾民就只能挤在场馆里,行军床不够,就用学校体育课用的软垫代替,饭菜供应不上,就吃方便面凑合一口,虽然政府竭力供应,这边的条件还是和难民营差不多,吃不好住不好,上厕所都要排队。
家人不走,傅平安也不走,他打算做志愿者尽一份力量,但是政府暂时没有这方面的组织,他就自己单干,托人在近江购买物资,找车辆运到这边来。
傅平安有钱,而他在物质享受上没什么追求,账户上躺着大量的钱派不上用场,拿来赈灾是最好的,一个电话打到公司,安排顾北操办此事,顾北雷厉风行,迅速到食品批发市场包圆了一批方便食品,同时联系了卡车,当晚就能运到北河县。
救灾物资运抵北河县的同一时刻,好消息传来,潘老五获救了,据说他和另一个人是在一颗大树上被武警救援队发现的,被救下来时两人在树上待了好几个小时。
潘老五是被武警的卡车送来的,身上的衣服全湿透了,狼狈又憔悴,看得人心疼,全家人终于一个不缺,团团圆圆,说到自己被困的事情,潘老五心有余悸,昨晚上他喝了一斤半白酒,本来就醉醺醺的脑子有些糊涂,有认告诉他,一位腿脚不便利的多年老友还在村里没出来,潘老五连个招呼都没打,直接开车回去救人,把老兄弟救出来之后,车辆被困在水中,眼瞅着洪水一点点上升,潘老五拉着兄弟弃车逃生,爬到一颗大树上等待救援。
“他家开小卖部的,临走前我拿了一包东西才没饿着渴着。”潘老五说,又形容那棵树的庞大,用手比划着,“树杈上做两个人一点问题没有,我俩披着雨衣,就着真空白装的花生米和鸡爪子,又喝了一斤多。”
大家哭笑不得,傅平安说我怎么没在车附近看到你?潘老五和他对了一下位置,确定牧马人是被洪水冲走了,两下距离起码一公里。
能把越野车冲出那么远距离的洪水,威力可想而知,潘老五蹲在树上喝酒的故事,听起来搞笑,细思却充满悲壮色彩。
当夜,无数人失眠,住在体院场馆里的灾民自不用说,大人叹气小孩哭,抗灾一线,救灾人员和部队指战员连夜奋战,县委招待所的某一个房间内,忙碌了一天的刘康乾不顾疲惫,打开笔记本电脑,回想着白天一个个感人的瞬间,文思如泉涌。
远在近江的堂姐刘婕妤,下午临下班前被领导叫去开会,她现在和母亲熊茹一个单位,都在省红十字会上班,事业编制,虽然不如行政编制的饭碗那么铁,但是胜在清闲,听说北河县那边遭灾了,红十字会紧急开了个动员会,领导说最近可能有动作,让大家不要迟到早退,手机都开着,时刻等候通知。
刘婕妤不以为意,在她的意识中,红十字会并不负责救灾,那是解放军的活儿,他们只负责收钱,给前方打钱就行了,所以开完会之后依然去酒吧玩耍,她最近找了个男朋友,是个美国留学生,有个很幽默的中国名字叫谢特,谢特家在美国东部是名门望族,刘婕妤准备和他深入发展一下,谈婚论嫁也不是不行。
次日上午,宿醉的刘婕妤还是迟到了,好在有同事给她打掩护,领导根本没发现,刘婕妤泡了一杯茶,别人都喜欢喝什么龙井铁观音,她却喜欢立顿红茶袋泡茶,用玻璃杯装着,赏心悦目的,坐在窗口看外面的街景,让心情放空一下,然后再看一会报纸,一天的工作就算过去了。
但今天似乎不行,省红十字会要为北河县受灾群众开辟募捐通道,领导让刘婕妤写一个公告,放在各个媒体上号召募捐,这活儿并没有难度,刘婕妤打开电脑,噼里啪啦就打出来了,用红会的微博官号发出来,又给报社电视台发过去,让他们刊登报道。
这是刘婕妤上班以来的第一个乌龙,她打错字了,微博官号上竟然出现错别字,日期也搞错了,写成去年今天,下面评论区一片嘲讽之声,但刘婕妤根本没发现,她从来不维护这个号,爱发什么就发什么,有时候还转发爱豆的推广文章哩,官号也是活生生的小编在做,也有正常人的喜怒哀乐,还不许人追星了咋地。
与此同时,傅平安回到江大校园,公开招募志愿者,昨晚第一批救灾物资运到北河县之后,他发现一个严峻的问题,筹集资金购买物资一直到运输环节都很简单,但是发放太难了,首先缺乏足够的人手,发放流程不够科学,无法保证发放到每一个人手里,有的人领到很多食品却没有毛毯,有人领了几十瓶纯净水,别的啥也没有,大家似乎更在意的是把物资发下去,而不注重发放的科学性。
所以傅平安要在校园招募一批年轻人,有热情,有头脑,能做事,正值暑假,大学里人不多,但是傅平安在网络上振臂一呼,大批近江本地学生纷纷赶来,踊跃报名,捐钱捐物,傅平安却说我不募资金,只要人,你们的钱可以捐给更加有效率有经验的慈善机构。
一天之内,傅平安就招募了上百名志愿者,清一色的在校大学生,沐兰在最短的时间内给他们配备上统一的反光背心和遮阳帽,旗帜和横幅也制作完成,但是这些人总不能当天投入工作,合理的流程也尚在研究制定之中,反正最危险的时刻已经过去,接下来的任务是保障灾民安置,过渡期生活,以及灾后重建工作。
今年并不是大灾年,外地抗洪物资充裕,借助现代化的物流手段,大批物资蜂拥而至,其中也包括傅平安订购和募捐来的柴油发电机、应急照明设备、抽水泵等设备,这些物资很占空间,物流车辆打电话给采购方,问在哪里卸货。
洪灾期间到处都乱糟糟一团,没人知道这些货物应该卸在何处,让司机拉到北河县也不现实,人家的运费就只到近江,下面人将问题汇报到傅平安这里,他倒是毫不含糊,说交给红十字会,让他们发放,反正最后能到灾民手里就行。
傅平安赈灾不是为了沽名钓誉,他只是单纯的想让灾民过的舒坦一点,据他了解,省红十字会有个巨大的仓库,叫做救灾备灾仓库,平时就储藏了大量物资,估计第一波救援出去不少存货,仓储空间能腾出来,而且红会是专业慈善机构,流程熟悉,人员干练,交给他们准没错。
他打电话给红会,可是始终占线,于是在网上查到省红会的仓库地址,让物流把货全都送那边去。
这一送,就送出问题来了,省红会的仓库已经不是救灾备灾仓库,早已改头换面,现在是某企业的仓库,大门紧闭,根本不收救灾物资,门卫说你们找错地方了,这边根本不认识什么红会绿会的。
十几辆卡车堵在仓库门口,司机们也来了火气,直接下车找地方吃饭去了,仓库方面只好报警解决,警察找到货主,也就是傅平安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交警得知这些都是募捐来的救灾物资后,态度发生一百八十度转变,反而站在司机一方问仓库为什么不接收。
“我们根本就不是红会的仓库。”仓库主管捶胸顿足,仿佛受了极大的冤枉。
最后傅平安做出让步,他加钱请司机们将车开到北河县交付,这边会和北河县政府提前交涉,预备好叉车和场地。
这本是一个不起眼的小乌龙,但是傅平安喜欢较真,既然认错地址了,那就必须把正确的地址找到才行。
他再次给红会打电话,依然占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