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上班时间,傅平安来到江东省红十字会办公地,这栋楼颇有些年头,是三十年代陈子锟主政江东时为当时的红十字会所建的一栋维多利亚式三层洋楼,彼时红十字会的会长是陈子锟的夫人姚伊蕾,红会负责赈济灾民,救助伤兵等事务,而今日的红会是江东省政府直管的特殊存在,表面看是社会团体,却又不用在民政部门注册,人员也是参照公务员管理的。
一句话,这是个不是衙门的衙门。
省红会门前有一道电动栅栏门,外车不能入内,傅平安让司机先回去,孤身来到传达室,室内坐着一个年纪大点的工作人员,还有一个年轻的穿制服的保安正在整理刚收到的报纸杂志,大叔锐利的眼神盯着傅平安,发出灵魂三问,你是谁,你哪个单位的的,你找谁?
傅平安说我叫傅平安,我就是一个普通公民,我来找贵会负责同志咨询一点事情。
能到这种机关来看大门的都是有门路的猛人,一年工资福利十几万哩,必须肩负起阻拦这种刁民的任务,大叔火眼金睛,一眼就看出傅平安是来找茬的刁民。
“我们单位不对外办公,有事你打电话咨询就行。”大叔低头继续看报纸。
“你们的电话打不通。”傅平安说。
“打不通你就再打。”大叔有些不耐烦了,旁边的小保安已经跃跃欲试,想赶人了。
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傅平安犯不上和这种人计较,也犯不上摆出身份震慑别人,他笑了笑,拿出一个透明文件袋来,里面装着支票簿、财务章和法人章:“师傅,我是来捐款的,这不北河县遭灾了么,我们单位领导让我来捐一笔款子,捐款不得有收据啥的,不能稀里糊涂把钱打过去就算完吧,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大叔顿时笑逐颜开,企业给红会捐款那绝对欢迎,企业也不是白白做慈善,总要有点反馈好拿出去说事,这种事情常见,他给傅平安指点上二楼办公室,找刘科长对接此事。
“那身份证登个记,二楼右手第一个办公室,找刘科长。”大叔说。
“谢啦。”傅平安随手抛过去一包烟,昂首走进红会大院,停车位上一排豪车,虽然到不了玛莎拉蒂保时捷的地步,也是奥迪宝马沃尔沃这个层次,机关毕竟是机关,要注意低调。
刘婕妤是红会里唯一能干活的人,其他人都是四十五岁以往老阿姨,办公软件用的都不利索,最擅长的就是八卦和办公室内斗,单位没有皇帝,一把手常务副会长兼党组书记叫蔡丽,干了十五年副主任了,下面有十七个带编制的工作人员,每个人都有很深的背景,谁也不服谁,刘婕妤的妈妈熊茹也在这上班,正儿八经行政编制副处级,每天和另一个副处长明争暗斗,各种攀比,大家都是官太太,谁也不愿意干活,想干也没那个能力,所以年轻的刘婕妤就鹤立鸡群了。
事实上刘婕妤也不用亲自干活,单位里还有临时工和志愿者,跑腿打杂有这些人,重要的工作才由刘科长亲自出马,比如接受捐款这种事。
这会儿更上班,大家都忙着泡茶,刘婕妤桌上的内线电话响了,是门卫打来的,说是有一个人要来捐钱,大家都听到了这句话,打趣说今天真是抬头见喜开门红,刘婕妤也笑吟吟的从抽屉里拿出收据来,可是当他看到来人的面孔时,一张脸顿时就冷了下来。
她是认识傅平安的,这个人算是间接杀死她父亲刘风运的凶手,所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可现在不是古代可以血亲复仇,她一介女流也没这个能耐,平时见不到也就罢了,今天送上门来的,就别怪老娘不客气啦。
傅平安并不认识刘婕妤,他只是来确认仓库位置的,哪想到这位年轻的刘科长跟吃了枪药一样,态度非常恶劣。
“我想请问,咱们储备救灾物资的仓库……”
“你谁啊,谁让你进来的?你敲门了么?”
傅平安一股火气窜上来,针锋相对道:“我是普通市民,打你们的电话打不通,特地登门询问地址,我有一批物资想要捐过来,救援救灾是红会的基本职能,接受钱物的捐赠也是你们的工作,我的来意已经道明,你现在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么?”
刘婕妤还想耍横,同事已经看出来者不善了,出口成章的,不好糊弄,再说人家是捐东西来的,哪有往外推的道理,就过来打圆场,查了资料,把地址告诉了傅平安。
“我们昨天已经去了这个地方,守仓库的人说他们和红会无关。”空口无凭,傅平安还出具了昨天拍摄的视频。
这下工作人员面面相觑,无言以对了,她们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傅平安继续质问,她们张口结舌答不上来,刘婕妤再次出马:“我们暂时不接受物资捐助,你有东西直接送到灾区就好了,我们也没有义务回答你的质询,你是什么人,你没有资格站在这里质问我们,你有给我们捐过一分钱么?”
傅平安凑楼下上来的时候就感受到这里浓郁的机关派头,北河县咫尺之遥的地方几千人遭受水灾,这里却岁月静好,一个个没事人一样,连电话铃声都没有,想必是对外公开的那个号码所属的电话机已经被拔了线,现在刘婕妤又这样怼人,他的脾气就上来了。
“只接受现金捐助是吧,好,我捐钱。”傅平安当场填了一张支票,金额一百万。
“我刚捐了一百万,现在我有资格质问了吧,我不但要问清楚仓库是什么事情,还要监督我这一百万是如何花的,每一分钱的去向我都要知道。”
“有本事你找我们领导去。”刘婕妤有点慌,能任性到随手捐一百万的人,她爹在的时候,她还能对怼,现在没这个底气了。
“你们领导在哪?”
“我们的会长是杨启航,杨省长,你找她去吧。”
刘婕妤没说错,省红会的会长通常是一位副省长兼任,杨启航作为副省长中唯一的女性,担任会长再恰当不过,但这只是一个荣誉兼职,她并不主持这边的工作,刘婕妤也只是拉大旗作虎皮吓唬傅平安而已。
傅平安不会去找杨启航,他有更多重要的事情要做,洪水已经渐渐退去,眼下最重要的是重建家园,在救灾中牺牲的副镇长和两名年轻的协警今天出殡,傅平安不能到现场送别,他从网上看到了北河县送葬的队伍排得老长老长,人们自发的送英雄最后一程。
媒体上开始连篇累牍的报道英雄事迹,树立模范典型,副镇长的很多故事被挖掘出来,据说县里要排话剧,要开庆功会,要给牺牲的人著书立传,要给活着的人立功受奖。
这是标准的丧事喜办的做法,大家也都习惯了。
起初大家面对洪水同仇敌忾,现在洪水退去,眼瞅着学校要开学,灾民再住在学校里就不合适了,总之北河县内各种杂音出现,有一条特别吸引眼球,但是很快就被全网删除。
傅平安看到了这条谣言,说的有鼻子有眼的,说沙河寨等几个村子原本就不该受到损失,所谓保近江也是假的,其实要保北河县城,说的再准确点,是要保威尼斯,而威尼斯水城和周边商业设施,以及刚开的几个盘,全都是建在防洪区域内的违规建筑,这些地皮是淮江两侧事先规划好的洪水缓冲区,是不应该建房的!
他记得威尼斯水城是冯庆存的项目,解小明也有参与,两年前就在开发了,起初是别墅区,后来越建越大,小高层住宅、酒店、商业综合体都起来了,形成一条临江住宅区,实际入住人口不算少。
也就是说,如果江岸没有违规建房,洪水的压力就没那么大,就不用开闸泄洪,牺牲沙河寨等村子,也就不会死人。
上级的决策是对的,两害取其轻,保护了更多人的生命财产安全,可是沙河寨人何辜,他们并没有做错什么,威尼斯水城的居民也没有做错什么,他们是掏出多年积蓄、真金白银购买的有正规手续的商品房,错在唯利是图的开发商,错在违规批地的贪官,错在监察不力的上级国土、规划部门。
而国土规划这一块的分管副省长正是杨启航,同时她也是红会的会长。
傅平安想到牺牲的三个人,年轻的生命定格在2017年夏天,再过短短的几个月,除了他们的家人,就不再有人记得他们。
总得有人付出代价,才能阻止类似情况的再次发生,傅平安决定拿杨启航开刀,先拿红会的事儿发难,这事儿不难查,省红会一贯无法无天惯了的,做事不避人,一切都在光天化日之下进行。
红会的救灾备灾仓库,是国家划拨的土地,根据《城镇国有土地使用权出让和转让暂行条例》第四十四条规定,国家划拨的土地,是不得转让出租和抵押的,这是明显的违规行为,傅平安打电话给国土规划局进行投诉,但是对方告诉他,自己只管地,不管建筑,这块地上盖了仓库,就该建设局管,于是傅平安又打电话给建设局,建设局说仓库是有建设许可证的,这没问题,但出租是违规的,应该由工商局进行查处。
这个球提到工商局,傅平安又追问过去,工商局说红会是独立法人,慈善机构,应该归卫生厅或者民政厅管,可是江东省红会一不需在民政注册,二不归卫生厅管,能管它的,只有省政府。
绕了一圈,这个板子还是该打在杨启航身上。
傅平安大张旗鼓的一通投诉,自然惊动了事主,红会的常务副会长蔡丽是管事的人,擅自把救灾仓库租出去是她十年前经手的,如果曝光,轻则处分,重则丢乌沙,蔡会长慌了,咨询了一些能人,得出一个结论,最好的防御是进攻,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举报傅平安未经国家批准,私自从事慈善活动,暗指他侵吞善款,中饱私囊。
……
完本前最后一次出差,再断几天,国庆后一路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