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倾过去跟苏纪打过招呼之后,就直接去了观音山公墓的停车场。
不过,到了停车场里他并没有立刻去找洪嘉嘉的车,而是先去了自己停车的地方。
车里面,余生正卧在被放平的副驾驶座上面闭目养神。
聂倾走到车跟前,先轻轻叩了两下副驾驶这边的车窗,余生听见声音便睁开眼睛扭头看了过来,发现是聂倾后对他轻轻一笑,降下车窗问:“已经结束了?”
“嗯,”聂倾点点头,“我现在准备去见洪嘉嘉,你要一起去吗?”
“去。”余生撑着扶手坐了起来,聂倾替他打开车门,又搀住他慢慢地下了车,动作十分小心。
“阿倾,你不用这样,我还没伤到不能走路的地步。”余生看着他笑道。
“这可不好说。”聂倾看他一眼,手底下依然扶得很稳。
余生知道他心里憋着话要问自己,当下便不再就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边走边问:“你跟洪嘉嘉约在哪儿见?”
“去她车那儿谈。”聂倾的目光在停车场内逡巡两个来回,已经发现在靠近东北角的位置上停着一辆打着灯的白色宝马。
“是那辆白色的?”余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聂倾嗯了一声,揽住他慢慢往过走,“等会儿我先问孤儿院的事,你打算问什么?”
“我要问的也跟孤儿院有关。”余生这时忽然从兜里摸出一副墨镜来架到鼻梁上,往了推了推歪头看向聂倾,坏笑着扬起嘴角问:“阿倾,看我是不是很酷炫?”
“……你又出什么洋相。”聂倾没脾气地看他一眼。
余生舔了舔嘴唇,手指向上指着天空道:“保护眼睛啊。咱们这里好歹也是四大高原之一,紫外线很强的!戴墨镜很正常。”
“……随你吧,不过一会儿见人的时候记得摘了。”聂倾叹了口气道。
“遵旨。”余生笑着答应。
因为随身携带着一个伤员,聂倾走得非常慢,他们总共花了快三分钟才走到白色的宝马车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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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这辆。
洪嘉嘉这时正对着驾驶座上面的镜子在补口红,细长的脖颈扬起优雅的弧度,手上的动作既轻快又灵活。
看见聂倾他们过来后,她便停了下来,一边对他们淡淡微笑,一边将口红从容地收进化妆包里,接着才打开车门下车对他们道:“进来坐下说话吧。”
“好,谢谢您。”聂倾点头答应。
余生则盯着洪嘉嘉白皙的皮肤和几乎看不出岁月痕迹的精致面庞,在上车前迅速而小声地对聂倾说了一句:“这位阿姨不简单啊。”
聂倾回头用制止的眼神看他一眼,示意他别乱说话。
接着聂倾便坐进副驾驶座里,余生缩进后座,洪嘉嘉从前面给他们一人递来一瓶矿泉水,和善地道:“先喝点水吧,润润嗓子,刚才肯定顾不上喝。”
“谢谢。”聂倾和余生同时接了过去。
“对了,请问这位也是市局的小同志吗?”洪嘉嘉看着余生问。
“哦,他是——”
“没错我是。”余生自然地截断聂倾的话,笑眯眯地对洪嘉嘉道:“我就是我们聂组长的小跟班,您叫我小余就行。”
洪嘉嘉不由笑了,“小余说话还挺逗的。不过要我说啊,‘自古英雄出少年’这句话可真没说错,看看你们都多年轻啊,就已经是那么厉害的刑警了。”
“您过奖了,我看您才是巾帼不让须眉,既能建功立业,又能貌美如花,真让人羡慕!”余生说这话时声音好听地像唱歌一样,把洪嘉嘉逗得直笑,看他的眼神也愈发欢喜起来。
聂倾在这个时候不得不轻轻清了下嗓子,防止他们将话题拉得太远,只好自己直入正题道:“洪局长,关于我今天来找您的目的,其实是有一些过去的事想向您请教。”
“过去的什么事?”洪嘉嘉把注意力从余生身上收了回来。
“曾经的明星孤儿院——”聂倾在说完这几个字时看到洪嘉嘉的目光微微一跳,心中不禁稍有些疑惑,但还是接着说了下去:“我们现在需要调查一个之前在那里待过的孩子的资料,可是如今孤儿院已经关闭了,以前的资料很难找。我知道您曾经是那里的院长,所以想来跟您打听一下,看您会不会还记得相关情况、或是留有当时的材料。”
“这……”洪嘉嘉面露难色,“你们如果调查过就应该知道,明星孤儿院早在十二年前就关了。都过去了这么久,好些事我都已经记不清了,材料恐怕也很难找得齐全。”
“这我明白,忽然提出这样的要求很强人所难。”聂倾把身体放低,目光格外诚恳地注视着洪嘉嘉,“但是洪局长,我们也是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才不得不来打扰您。能不能请您尽可能地帮忙回忆一下,哪怕只有一点点信息也好,请您将能想起来的一切都告诉我们。”
“那……好吧,我尽量。”洪嘉嘉似乎没办法拒绝聂倾的请求,犹豫了片刻问道:“你们要查的这个孩子,叫什么名字?”
“他叫林暖,是个男孩子,七年前是十八岁,那十二年前应该是十三岁。我不太清楚他具体是什么时候进的孤儿院、又是什么时候离开的,目前所能查到的信息就只有姓名、性别、年龄和他曾经患有心脏方面的疾病这件事,其他的一概不知。”
“林暖……林暖……”洪嘉嘉低头默默重复着这个名字,像在认真回想,过了快半分钟她才终于抬起头看向聂倾,沉吟着道:“你说的这个孩子我有印象,林暖,没错,我记得他。”
“真的吗??”聂倾瞬间来了精神,坐直后目光灼灼地看着洪嘉嘉,问:“请问您都记得关于他的什么?他是怎么进孤儿院的您还有印象吗?有没有人送他?之后又有没有人去看望过他?”
“唔……他是如何进的孤儿院我不太清楚。事实上,当时孤儿院刚开,第一批被领进来的孩子身世都很模糊,几乎没有一个清晰的记载。林暖就是那批孩子当中的一个。”洪嘉嘉轻轻叹了口气。
“全都没有记载?”聂倾感到十分奇怪,“那这批孩子当时都是从哪里被领来的?总不可能凭空多出来这么多孤儿吧?”
洪嘉嘉摇了摇头,“自然不是凭空来的。他们之前都是因为无父无母、无依无靠,被收养在各处社会上的福利所里,还有一些甚至是从公安局的未成年人收容所里领来的,父母全无去向,也没有可以联系到的亲戚。他们中绝大多数人都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很可能刚出生没多久就遭到遗弃,实在太让人心疼了……”
洪嘉嘉说着说着已红了眼眶,余生适时地递上一张纸巾——从车后座的纸盒中抽出来的,洪嘉嘉接过后说了声“谢谢”便轻轻擦拭起来。
“洪局长,”聂倾的表情颇为凝重,“那这么说,您对林暖的身世也不是很了解?”
“对不起,我很想帮你们,可我知道的确实不多。”洪嘉嘉有些抱歉地道。
聂倾点了点头,“没关系,本来我们也没敢抱太大希望,毕竟时间隔得太久。不过我还有件事想问您,就是在孤儿院关闭之后,那些孩子们都去哪儿了?林暖的去向您知道吗?”
“这个我倒是比较了解,毕竟当年闭院的事都是我亲自经手的。”洪嘉嘉沉思道,“那个时候,孤儿院面临关闭,首要任务自然是要把院里所有的孩子都安置好,给他们找到接下来的容身之所。因为孩子不多,我们当时首先在社会上发动那些有能力的家庭前来领养,很幸运的是真的找到几个好心的人家,带走了四、五个孩子,而其他孩子我们也陆续将他们安置在其他福利院。林暖的话,应该是被一户人家领走了。”
“太好了!”聂倾禁不住感叹一声,眼神也变得兴奋起来,“您这里应该还留有当年的领养记录吧?可以查到林暖是被谁领走的吗?”
“应该有,不过我得回去找找。”洪嘉嘉想了想,“我接下来还有点事要去办,如果你们愿意的话,可以等我今晚回家找过之后再告诉你们。”
“嗯……”聂倾其实很想现在立刻就去她家把这份记录找出来,可是洪嘉嘉已经先开了口,他反而不好再多要求什么,只能点点头应道:“那好,我把联系方式留给您,等您联系。”
“没问题。”洪嘉嘉对他轻轻笑了下,在聂倾递过来名片的同时也给了他一张自己的名片,“还有其他要问的也可以随时找我。”
“多谢您了。”聂倾双手接过。
余生坐在后座安静地听了半天,这会儿见他们的谈话即将结束,便开口问道:“对了洪局长,还有件事不知道您方不方便透露。”
“你先说出来我听听。”洪嘉嘉似乎对他印象极好,一跟他说话神态就变得极为可亲。
余生也对她报以迷人的微笑,“我是想问您当初孤儿院关闭的原因。明明是个很好的福利设施,怎么说关就关了?”
洪嘉嘉闻言稍稍一愣,顿了两秒后脸上略微浮现出几分无可奈何,看着余生道:“再好的设施,想要维持下去都是需要钱的。可是那个时候,我们孤儿院因为长时间得不到有力的资助,政府也说没能力给我们拨款,孤儿院根本没办法再运营下去……我们总不能让孩子们成天都吃不饱、穿不暖吧?”
“那么艰难吗?”余生表现出了深切的忧虑,“想必您当时一定很不容易吧?”
“是啊……”洪嘉嘉看着他,“那大概是我人生中过的最艰难的一段日子。每天都有操不完的心,而且还过得提心吊胆的,生怕院里的孩子们吃完这顿没下顿……唉……”
余生默默地点了点头,“太辛苦您了……为了那些孩子费那么多心思。想来最后在送他们离开的时候,您肯定很不好受。”
洪嘉嘉低低嗯了一声,眼圈又红了,慢慢地说:“孤儿院里的每一个孩子都像我自己亲生的一样,如果不是万不得已,哪个母亲会愿意把自己的孩子送出去……”
“谁说不是呢,我想即便过去这么久,当时那些孩子的名字您应该都还记得很清楚。”余生的声音渐渐降低。
洪嘉嘉像是沉浸在回忆里,轻轻地点着头,“记得……全都记得……”
余生专注地盯着她,原本充满同情与关怀的眼神中隐隐透出几分锐利之色。
“洪局长,那我想问问,您还记得一个叫吴燊的孩子吗?”余生忽然轻声问道。
洪嘉嘉神情一顿,看向他,“吴什么?”
“吴燊。”余生又重复一遍,“您认识他吗?”
“不认识。”洪嘉嘉摇头道。
“那陈芳羽呢?”余生又问。
“完全没听过这个名字。”洪嘉嘉回答得毫不迟疑。
“这样啊,”余生笑了笑,“我知道了,多谢您告知。”
“不必客气。”洪嘉嘉也稍显勉强地勾了勾嘴角。
“组长,我看差不多了,你还有别的事要问吗?”余生接着转向聂倾,这声“组长”叫得无比自然,聂倾差点以为他被罗祁附体了。
想了几秒后,聂倾回道:“我也没有要问的了。洪局长,那我们先不耽误您的时间了。等您晚上忙完,如果能找到以前的领养记录,麻烦您即刻联系我们。”
“嗯,一定的。”洪嘉嘉点头答应,神情中已经含了“送客”的意味,“那两位……”
“我们这就走。”余生先打开后座的车门,聂倾惦记着他的伤,说了声“稍等”就迅速下车走到后面去扶他,洪嘉嘉则有些奇怪地看着他们俩。
等聂倾又搀扶着余生回到车前,洪嘉嘉降下车窗对他们道:“小余没事吧?如果需要去医院的话,我可以送你们过去。”
“不用了,您去忙您的事就好,我们自己有车。”聂倾跟余生站在一旁,把路给洪嘉嘉让了出来。
洪嘉嘉见状便也不再跟他们客套,说完“回见”后就先发动车开走了。
“阿倾,你感觉怎么样?”余生望着洪嘉嘉远去的车身问道。
聂倾沉默两秒,回答他:“前半段关于孤儿院的事似乎没太大问题,可是后面在你问到她那两个人的时候,她的反应有些奇怪。”
“果然你也这么认为。”余生的瞳孔凝聚几分,墨镜重新回到脸上,“在我看来,她最后一定没对我们说实话。”
“嗯。不过你问的那两个人都是谁?跟洪嘉嘉有什么关系?”聂倾回过头看他。
“跟她有没有关系我暂时还不太清楚。不过——”余生停顿了下,又笑道:“如果真的与她有关,那事情可就有意思了。”
聂倾听着不禁微微蹙眉,“你到底神神秘秘地要做什么——”
“聂倾。”
忽然一个声音在聂倾的斜后方响起,并不响亮也不算严厉,却让聂倾跟余生两个人同时僵在原地。
“我刚才走到一半,突然想起还有事要问公墓的工作人员,就又折了回来。”
聂倾缓缓地转过身,环在余生腰间的手下意识收紧,而余生仍站着一动不动。
“没想到,竟然让我碰见你们。”
这个声音逐渐接近,最终停在聂倾面前。
“明知道我在这,还故意躲着不见,这样说得过去么?”
聂慎行老鹰一般的眼神定定落在余生的后背上。
“爸……”聂倾颇为艰难地开口,“阿生他——”
“你不要说话。”聂慎行抬手制止聂倾,继续看着余生道:“阿生,几年不见,现在连声招呼都不跟我打了?”
“阿生……”聂倾回头看了眼仿佛入定般的余生,轻轻握了握他的手。
……
拜托,你答应过我不会逃避的。
余生似乎听到聂倾的心声。
于是,他又在原地僵立半晌后,终于也慢慢地转了过来。
聂慎行牢牢注视着他,目光犀利的仿佛能穿透他的身体,已将他从里到外看了个透彻。
“叔叔……”余生踌躇片刻,总算开了口。
而聂慎行听后不禁长长地叹一口气,忽然走上前将他紧紧抱住了。
“孩子……可算把你盼回来了。”聂慎行重重地在余生肩头拍了两下,又用力搂住他。
聂倾看着聂慎行的动作只觉得心惊肉跳,生怕他打到余生的伤口,下意识说了句: “爸你轻点儿!”
“怎么了?”聂慎行见他神色紧张,不由放松了手臂上的力道,再看余生就发现他的脸色被墨镜衬得格外苍白,身体似乎也有些站不稳。
“阿生??”聂慎行赶紧又扶住他,可余生还是不受控制地朝聂倾那边倒了过去——直到被聂倾抱住,他才仿若失去知觉似的瘫软在他怀里。
聂慎行眉心一紧:“阿生!他这是——”
“爸,我得先带他回去了,具体情况以后再说。”聂倾将余生拦腰抱了起来,“你去办你的事吧,我们先走了。”
“你等等!聂倾——”
“你不用急,我们迟早会给你一个交代。”
说完聂倾就抱着余生大步走开,竟将亲爹聂慎行一个人丢在身后。
聂慎行既莫名又诧异地看着他二人的背影,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卡在胸口闷了好半天才缓过劲儿。
“……我这是养了个什么儿子?!”聂慎行不由叹道,也不知道究竟是在感慨哪一个。
而聂倾这头,在将余生抱进车内让他躺好后,就直接驱车离开了观音山公墓。
说到底,他们还是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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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文内时间】:2016-10-09 下午三点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