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时间,周围的呼吸声都停了。
薛怡芳脸上血色全无,浑身过筛似的,舌头也打了结,含糊道:“无稽……无稽之谈!”
长宁随意抄起手边的小香炉就往闵之身上砸,“你胡说八道,你说这些话,可是要被砍头的!”
闵之后退两步,掸了掸身上的香灰,似笑非笑地望着薛怡芳:“咱们不如看看,谁先被砍头。不妨告诉你,陈姑娘的养父母都在我手里,当年你们是如何找到他,如何把气息奄奄的公主交给他,叫他公主离开京,我都一清二楚。还有,就连当年给贵妃娘娘的接生的稳婆我也找到了,公主手心月牙状的胎记可不止一个人瞧见了。”
闵之走到陈茗儿身边,将她的手心的胎记露出来,然后对薛怡芳道:“你就是因为看见这枚胎记,才一定要置陈姑娘和他的养父母置于死地,杀人灭口。只可惜你错算了一步,当年接生的稳婆良心不安,偷偷在公主的襁褓的夹带中塞了一片绸布,这块绸布还请贵妃娘娘过目。”
闵之从袖筒中抽出一块花色罕见的绸布,递给苏贵妃。
“这是……”苏贵妃接过那块色泽已经发暗布料,顷刻间泪如雨下,“这是……我给我的孩子做的肚兜,这上头的花纹是我自己绣的,是一朵黄色的小花。绣花的时候我扎破了手指,染在了布料上,所以花叶子上有一处颜色较深,就是这里……”
苏贵妃下意识先指给陈茗儿看。
薛怡芳突然疯了一样扑向贵妃,一把将布头夺走,丢在了火盆里。她跪在火盆跟前,火光灼着她的额上的伤,让她整个人恐怖又狰狞。
长宁直愣愣地看着薛怡芳,满目不解:“你在做什么呀?”
薛怡芳裹在长宁身上的斗篷慢慢滑落,长宁一步步踩在素白的斗篷上,人像是傻了:“舅母你是不是失心疯了?你没有女儿,也不能抢我做你的女儿啊,你烧那块破布干什么,难不成就凭一块破布,贱婢就成公主了?你为什么好害我啊?你这么做是在害我啊……为什么要害我啊?”
薛怡芳张着嘴,呜咽两声,伸手把已经烧黑的布料从炭盆里捡了出来,“我没有……我不会……我怎么会害你……”
长宁软塌塌地坐在地上,失神地盯着眼前的陈茗儿,那张脸渐渐地与贵妃的来年重合在一起。
“像……母女都会像……”长宁念叨着,便用力去抠自己的脸蛋,边抠边哭喊着:“我不要这张脸,我不要这张不像我娘亲的脸……”
薛怡芳匍匐到长宁身边,握住她的胳膊,“你抠我,抠我,不怪你,不怪你,与你无关啊……”
长宁仍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抓自己的脸,脸上血痕班班。
薛怡芳丢开长宁,爬到贵妃脚边,咣咣地磕头:“娘娘,娘娘,当年的事与孩子无关啊,她还在襁褓中,她做不了主啊……”
贵妃垂眼看她,“你认了是不是?”
“我认,都认……”薛怡芳一面哭一面磕头,“娘娘,您救救长宁吧,您救救孩子吧……当初,当初所有人都以为小公主活不了,母亲这才做主把长宁换进了宫,原是想给娘娘留一丝念想啊娘娘……绝非故意加害小公主……这么多年,长宁承欢膝下的时光也的确叫娘娘安慰不少,不是吗?”
贵妃揪住膝头的衣裙,咬着牙道:“我问过那么多次,我说我的孩子手心里有胎记,你们一个个都骗我,我孩的孩子被送出宫的时候明明是活着的,她活着的,你们凭什么以为她活不了啊……承欢膝下……那我的孩子这些年又承欢谁的膝下,我的孩子就该长大后被你们一口一个贱婢地叫着吗?”
薛怡芳闻言,仓皇地转向陈茗儿,伏跪在陈茗儿的脚边,一下下扇着自己嘴巴子,“公主大人不记小人过,是奴婢言语冲撞公主了,奴婢……奴婢给公主赔罪。”
陈茗儿嫌恶地朝后挪了挪脚。
长宁一见薛怡芳抽自己,也跟着开始抽自己,一下下道:“让你长得不像,让你长得不像……”
“长宁……长宁……”薛怡芳扑住长宁,哭道:“不应该啊,不应该让你承受这些的……你别再糟蹋自己了长宁……”
长宁如此作践自己实在难堪,皇后朝着沈则点点头,沈则会意,拽住长宁的胳膊往上一提,照着她的脑后就是一计手刀,长宁软塌塌地晕了过去。
薛怡芳此刻已经神志不清,见长宁晕倒便以为她被贵妃害死了,凄厉地嘶喊了一声“我也要杀了你的女儿”,便拔了头上的金叉,朝着陈茗儿刺了过去。
沈则阻拦不及,却见贵妃倾身护住陈茗儿,金钗深深地没入了贵妃的后背。
陈茗儿下意识抱住贵妃,背部惨痛异常,贵妃却仍是笑的,她艰涩地对陈茗儿道:“娘亲对不住你……”
“快……快把贵妃挪去榻上,去叫傅婉仪……把毒妃给我锁起来,押回宫中待审!”
瘫倒在众人慌乱脚步下的长宁,紧紧地闭上眼睛。
睡一觉,梦就醒了。
傅婉仪也在沈府,很快就到,加上沈则这里处理外裳的器具和药品也齐全,三下五除二,傅婉仪就把贵妃后背的金钗拔了出来,好在金钗光滑,拔出时并没有流太多的血。
傅婉仪用厚纱布用力捂住伤口,约莫捂了一刻钟,血就止住了。她小心地将伤口勒住,对贵妃道:“娘娘,怕您伤口裂开,今晚得扎得紧些,你或许有些难受,等明日便能松开了。”
贵妃蹙眉点了点头。
皇后不放心道:“这伤口看着挺深的,无碍吗?”
傅婉仪擦着手上的血迹,温声道:“伤口是深,好在伤处不致命,大将军这里金疮药都是最好的,眼下 又是冬天,伤口不会化脓,好好将养着,月余也就恢复了。只是恢复时难免痛痒,而且,留疤是一定了。”
皇后松了一口气,抚了抚胸道:“留疤就留疤吧……人没事儿就行,欸,你别动啊,当心又渗出血来……”
贵妃抬了抬脖子朝外头看,张口时眼底又是泪:“皇后娘娘,我想见见孩子。”
第56章
尽管苏贵妃和皇后再三劝说, 陈茗儿仍是不肯随她们回宫, 贵妃泪水涟涟,却也知道面前的姑娘纵然是她的亲生骨肉,眼下也不过是陌生人的情分。
沈则送了客回来, 见陈茗儿一个人坐在院里发呆, 走过去用斗篷把人裹住把怀里一圈, 下巴在她头顶,也不说说话,两人安安静静地望着雪后初霁的皓朗夜空。
半晌, 陈茗儿突然道:“我一点都不高兴, 还有些难过。”
沈则低头看她,在她冻得冰凉的鼻尖上轻轻亲了一下,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委屈。”
陈茗儿闭上眼睛, 努力地让自己平静下来,让那些喧嚣冲撞的情绪都找到出口, 慢慢地释放出来。
“从小,崔氏就把我不是亲生的挂在嘴边, 叫我感念她的救命之恩。后来有一回她带我去庙里,抽了个上上签,庙里看卦的和尚也不知同她说了什么,回来后她便给我请了师傅教我读书认字,琴棋书画。她总说她把我当小姐养着,但我心里清楚我不是富家小姐。来了京城以后,她又要我风头出尽……”
说到这里, 陈茗儿突然笑了一声,“真是看着光鲜,实则千疮百孔啊……”
沈则伸手去抚她的脸蛋,被陈茗儿拍落:“我没哭。我就是突然有些感慨,不过是谁一瞬的念头,我这些年就这么过来了。刚才坐在这里的时候我就在想,如果当初我没有被送走,我会是什么样……”
话音才落,沈则便觉手背一凉,陈茗儿泪眼汪汪地看着他,哽咽着断断续续道:“贵妃让我跟她进宫,可那也不是我的家呀,宫里再好,公主的名位再尊贵,跟我有什么关系呀……”
在沈则的印象中,她还没见过陈茗儿这样哭。以前她就是憋着两眼通红,也不轻易掉眼泪。他收住想替她抹眼泪的手,转而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在她耳边低声道:“哭吧。”
这个晚上陈茗儿断断续续地哭,断断续续地说话,最后就抽抽搭搭地靠在沈则怀里睡着了。
也是在这个晚上沈则突然意识到,陈茗儿身上那与众不同的明艳其实与她的容貌无关,是她骨子里的刚烈和直率,是她坦坦荡荡的胆怯和明明白白的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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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日落十分,皇上的车辇停在了景阳侯府门口,他没惊动旁人,只叫沈则带他去见陈茗儿。
去方寸阁的路上沈则有些犯难,犹豫再三还是对皇上说了实话:“臣跟公主说了您午后会来,但公主还是不愿见您。”
皇上捏了捏手里的布偶,略显心酸地笑了笑:“在宫里时见过她,当时只觉得跟贵妃长得像,没想到……她不愿见朕,也是情理之中。”
沈则看清皇上手中的布偶是只小老虎,陈茗儿的属相。
“茗儿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心里的坎儿只怕一时迈不过去。”
“朕明白。”
直至方寸阁门前,皇上一路急匆匆的脚步突然停下来,他忽显慌乱地问沈则:“你方才出来见朕,茗儿知道吗?”
沈则点点头,“但她把自己关屋里了。”
“她住哪间?”
“东稍间,臣带你过去。”
“朕自己去,你们都别跟着了。”
皇上戎马半生,现在虽上了年纪,却也一直是步履矫健,少见年迈之感。但沈则看着皇上往东稍间去的背影,竟窥探出一丝迟暮沧桑来。
冬日里明黄显眼,即便是躲在屋里,陈茗儿也不可能瞧不见。
她仍有面见天子的惶恐,却见皇上坐在了她门前的回廊下。
心间陡然一悸,陈茗儿也跟着在屋里坐下。
她对亲情的感触不深。小时候见过邻居家姑娘骑在爹爹肩头看灯会,喜笑颜颜,陈茗儿也曾短暂地有过一时的羡慕,想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滋味。
现在,这天底下最有权势的男人成了她的爹爹,而她面对自己的爹爹仍如在宫里初见时那般,揣着尊卑分明的疏离。
外头的人轻轻敲打着地板,声音低哑轻呼她的名字,“其实就在你娘亲还怀着你的时候 ,我给你起过一个小名,就叫小老虎。那个时候太医说多半是位公主,我也还是想叫你小老虎,你娘亲不愿意,说女儿家怎么能叫这个名字。但不知怎么,我今日一直在回想去年见你的那一面,总觉得你就是只小老虎。”
陈茗儿微微勾唇笑了笑,轻声地重复了一遍:“小老虎。”
这是属于她和她的爹爹之间的回忆。
“其实我也有些怕,”皇上续道,“怕见你。我治国平天下,竟连自己的女儿也保护不了,比起作恶之人,我更恨我自己,气我自己。”
在跟陈茗儿说话的时候,皇上特意没用“朕”,只道“我”,质朴地诉说着一个父亲的追悔和自责。
“小老虎啊,我知道你心里别扭,但册封公主的旨意明日便会昭告天下。我知道无论我现在做什么都无法补偿你过去受的委屈,吃得苦,但我做父亲的心还是想把能给的都给你。”
斜阳西下,金乌沉沉,院中竹影婆娑,皇上的身影和竹影混在一起,拉长,变淡。
陈茗儿揉了揉湿润的眼角,却自始至终还是没有拉开那扇门。
她并不生气,也不怨恨,她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面对陌生的亲情。
皇上能说的话也并不多,长久的沉默之后,他终于起身,“小老虎,我先回去了,我一直坐在这,你就得一直在屋里闷着。我过两天再来看你,等你娘亲好些,爹爹和她一起来。”
陈茗儿跟着屋外的身影起身,待外头彻底安静下来,她才轻手轻脚地打开门。
开门的瞬间有什么东西掉落在了陈茗儿脚边,她弯腰捡起,是只小老虎模样的布偶。边缘处的布料已经起了线头,是长年握在手中把玩摩挲的结果。
手指拂过线头,触感略显粗糙,陈茗儿突然能够体悟几分,那个骑在父亲肩头看灯的小女娃为什么笑弯了眉眼。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我写了大概有五六遍,其实现在茗儿该怎么面对皇上和贵妃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我觉得这个是对的。
第57章
和册封公主的旨意一同昭告天下的还有薛怡芳的罪诏。
调换公主、刺伤贵妃, 两条都是该杀头的罪状。苏、薛两家没有一个人敢替她开口求情。薛怡芳什么时候死在廷尉大牢里都没人知道, 堂堂一个侯夫人的下场不过是一张破草席卷了。
不过这细枝末节的沈则并没有告诉陈茗儿,只说是皇上赐了毒酒。
陈茗儿鼓了鼓腮帮子:“听说长宁疯了?”
“是,也不知道是真疯还是假疯, ”沈则道, “人被送到行宫去了, 眼不见为净。”
陈茗儿的噩梦醒了,长宁的美梦也醒了。
院中人头攒动,动静不小, 陈茗儿起身往窗边扫了一眼, 见杨平指使着人从沈则的屋里往外头搬东西。
“这是干什么呢?”陈茗儿指着窗外,不解道:“怎么你要搬走?”
沈则看着陈茗儿只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