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不是在你身边吗?
江颖垂下眼帘,静静道: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去了,心里才不会一直空落落的……
窗外突然飘进来一片带着水露的花瓣,任鹏飞不经意地揭开帘子,印入眼帘的是细雨迷蒙,是柳条垂岸,是母亲梦中的江南。
任鹏飞低头轻唤:聂颖,快看,到江南,咱们到江南了——聂颖?聂颖——我们已经到江南了啊,你睁开眼睛看看呀,聂颖——你不是一直想来吗?为什么不睁开眼睛,为什么不看一眼——最少看一眼啊!
却最终,只能用尽全部的力量抱紧怀中逐渐冰冷的身体。
是什么,在悄悄地滑落,一颗一颗打在银色的发丝之上,晶莹透亮,不止不休?
大地无声!
唯有江南的雨,陪着他哭。
——归处——
哥,你去哪?
任程飞和哑姑大包小包从外头回来,一见到从屋中走出来的人,赶紧摔下身上的东西,用衣袖胡乱擦拭一把满头的汗,便紧张兮兮地贴到兄长身边。
任鹏飞冲他淡淡地笑笑,伸手用衣袖给他擦汗,我想去看看他。
任程飞眉毛一拧,眼睛瞥向他的肚子,没好声气地道:青青不是再三交代过了,你如今身子重,不宜走动,得尽量待在屋里!
没事,我就是去看看。
去看看?一听他这么说,任程飞就更来气,你哪回不是一去就压根不想出来了!都说了那里寒气重,你不要去,对身子不利。这段日子来为了保住你肚中的孩子,青青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的!眼看临盆将近了,事情也越发危险,你要再不注意,到时候可是一尸两命!
任鹏飞看了他两眼,笑弯了唇,程飞也有教训大哥的一天呢。
哥!
看他仍旧一副不咸不淡的模样,任程飞气得几乎跳脚。
程飞叔叔,就让爹去吧。
不知何时,青青已倚在门外,还不及他们的腰身高,却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冷冷地道:不让爹去看,他就肯定心神不宁,心情不佳也是会影响身体的,你若不放心就陪他去,算准时辰回来便好。
再看程飞,仍旧鼓着嘴,却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了。
青青走过来,把一件背面镶着厚厚皮毛的斗篷递到任鹏飞面前,仔细交代道:爹拿着这个,进了里面就披上,注意些不要受寒。
看着小小的女儿懂事的模样,任鹏飞有些心疼地想摸摸她的脸蛋,她却已经转身回屋了,他只能对着她的身影轻叹一声。
任鹏飞不紧不慢地走在前头,任程飞一脚蹭一脚地跟着后面,走着走着,前面的人忽然噗哧一笑。
哥,你笑什么?再大的脾气也抵制不住涌上心头的好奇心,任程飞蹭到兄长身边,睁着一双大眼问。
任鹏飞低头看他,伸手在他脸上摸摸,笑道:一物克一物,在青青面前,也有你反驳不得的时候。
才不是!任程飞顿时挺起胸膛,青青年龄小,我又是长辈,当然得让着她!说完,想起什么,气又蔫了回去,声音越来越小,而且,她说的也挺有道理的……
意思就是说不过她啦!任鹏飞好笑地看他一眼,摇摇头,不再说话。
走了将近三里路,来到一处山壁前,两个人一停,任程飞不敢让兄长劳碌,自己则熟门熟路地上前,踮着脚拉长手在山壁上摸来摸去,摸上一块微凹进去的石头,吃力一按,只听远处有什么轰隆作响,随后两人转了个方向,又走了几十丈,走进山雾浓重的林子里,停在一处被灌木杂草掩盖的地方前,同样是任程飞上前,随手挥了一下压下杂草,便看见前方有一个黑黝黝的山洞。
等任程飞回过头时,任鹏飞已经自动自发地披上了夹绒的斗篷,但任程飞仍不怎么放心地上前拉扯宽大的斗篷,直至把兄长捂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才满意地收手,引来任鹏飞无奈地一瞥。
任程飞如此小心也不是没有道理,把准备好的蜡烛一点,一走进洞口,扑面而来的便是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冷气,越是深入,这股气息便越发冰冷刺骨,任程飞现在内力不错能撑得住,可任鹏飞就不行,更何况他现在因为某些原因体力大不如前,一不小心便有可能冻昏在里头。
两个人摸着冰冷的洞壁一直向前,走了大约小半个时辰,终于撞上一处洞壁,看起来是死路,可不知道任程飞摸黑又捣鼓了什么东西,原来挡住他们前路较为平滑的洞壁竟缓缓向旁边移动,眼前一片通亮,蜡烛也用不上了。
一直安静跟在后头的任鹏飞忍不住上前,任程飞默不作声让他过去,就站在外面看着他朝看似静静在沉睡的某个人走去。
隐密的万恶谷中,又有一处更为隐密的地方,便是这个山洞。若不是鬼婆婆对青青不设防,不仅曾带她来过,还详细告诉过她进来的方法,或许在鬼婆婆死后,这件事便永远没有人知道了。
其实也不是什么特别的地方,唯一比较特别的是,这里是万恶谷的正中心,洞中的寒气是天然凝聚,到处结冰,很适合安放一些不能久存的东西,所以鬼婆婆多是拿来放一些易过期发霉的药。
这么冷的地方,不适合长久点火,也不知鬼婆婆是从什么地方讹来的夜明珠,如小儿拳头般大,总共十二颗,放在这个大洞的四周,顿时亮如白昼。
当初任鹏飞带着已经没了气息的江颖回来,青青仔细看了看,便把人安排在了这处。当时失魂落魄的任鹏飞问她有什么用,青青无言半晌才回答,这样才不会有什么变化了。
青青的话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听得出来,说直接一点,便是,放在这么冷的地方尸身才不会腐化。
任程飞相信哥哥这么聪明不可能听不出来,可当时他听完却笑了,对着没有气息的人温柔地笑,眼中有一丝丝的宠溺——
那个时候,任程飞心底有些害怕,他觉得这样的兄长很不对劲,后来才慢慢发现,是真的不对,因为在兄长的心底,江颖没有死,他只是睡了,很安静,谁也吵不醒地睡了。
所以每次任鹏飞来这,任程飞是真的很不痛快,不仅因为担心他的身体,还因为他诡异的言行。
江颖来后,这个宽大的洞穴里才安放了一张石床,任鹏飞走过去,便坐在这张冰冷的石床边,温柔地看了睡在床上的人好一会儿,才轻轻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圆滚滚的肚子上。
颖,昨天睡时,他突然踢我了,之前他一直没闹过,我还担心有没有什么问题,结果昨晚就狠狠地踢了一脚,真是顽皮。
顿了一下,又笑笑,说,看来他很健康,那我就放心了,你不要担心,我会平安把他生下来的,然后抱来给你看看,好吗?
就这么拉着他的手,絮絮叨叨地说了所有想说的话,任程飞靠在一边,看着这样的兄长,心就像被人捏在手里一样,揪得紧紧地,紧紧地,很痛,也很涩。
曾经问过青青,就只能这样了吗?青青说,以她如今的医术,只能这样。任程飞又问,那以后呢?青青淡淡地道,以后很难说,也许可以,也许不可以。
是的,小小年纪的青青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并且她还要照顾任鹏飞,男人逆天生子可不是说笑的,任鹏飞现在能够行走自如,她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
不到一年时间,她已经翻遍了鬼婆婆留下的所有医书毒经,任鹏飞的第二胎比头一次还要凶险,一是他已经没有了内力自保,二则是他错过了孕前最佳的疗养时间,而且还动过胎气。
所以青青叫任程飞拼命地修练内力,每隔一段时间便输入一股真气到任鹏飞体内,越是深厚的真气越能保他平安,否则在没有内力的情况下,就算把他整个人的精力都掏空了,这个孩子也生不下来;其他的则在后期不断地使用药物填补之前的空缺。
为了哥哥的性命,任程飞一边吃下可以增强功力的药,一边拼命地习武,短短的数月时间,可以说是功力大增,挤上武林高手的前十名不在话下。
他和青青都在努力,可是身为当事人,任鹏飞却是那么的满不在乎,不在乎生,也不在乎死,此时的他似乎只是在坚持什么,等这份坚持没有了,或许他……
任程飞知道,青青又如何不知道?
任鹏飞现在只是为了能够生下孩子而活着。
可如今,束手无策的他们唯一能做的,便是等,等奇迹出现。
只是奇迹这东西,可遇不可求,所以青青仍然只能殚精竭虑,千方百计——却依然无计可施。
不知道站了多久,任程飞开始觉得四肢逐渐僵硬发麻,现在连内力都快抵挡不住洞穴之中的寒意,恐怕他们进来的时间不短了,然而看向仍痴痴对着床上之人的兄长,根本没半分动弹的意思,任程飞只好无奈地朝他走去。
哥,该走了。
任鹏飞没动。
哥!
任程飞站在他身边,想把他拉起来,结果手才放到他肩上,便听他道,程飞,再让大哥陪他一会儿,好吗?
任程飞面露担心,却只能道:好吧,至多再留一刻钟,要不然你身子受不住。此时他们呼出的气息开始在空气中结霜,而任鹏飞手和脸已经冻红,再多待一会儿,准出事。
任鹏飞低头再看了一阵安静沉睡的人,没再说什么,只是摸上他冰冷的脸,仔细描绘他的轮廓,再用手指轻轻顺着他长长的银发,自脸颊一直到发梢,第一遍时还未有什么,可在准备收手时,任鹏飞的手突然停住。
哥?任程飞敏锐地感觉有异。
程飞……快,快去叫青青过来!任鹏飞的声音明显在颤抖。
怎么了,哥?
我没事……任鹏飞似在拼命地压抑什么,你快把青青叫来,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