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然是嫡长子,在汉臣心中非常值钱,可德瑟勒克并不觉得他在他皇阿玛心中有多么特殊,比起他来,阿玛似乎更器重阿克墩一些。
像这次,阿克墩带领海军去东洋征战历练,他就只捞到了一个去蒙古草原给妹妹备嫁的边角差事,甚至连成嫔马尔丹氏生的三阿哥都比他受宠,更别说那些十岁不到的小的了,皇阿玛走到哪里都要带着他们,宠爱得不得了。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他皇阿玛铁腕强权,威严不容许丝毫不敬,德瑟勒克对此不敢抱怨什么,他能做的就是更加小心、谨慎地办差,一步都不能走错。
见自己说完后,博果尔满意地点了头,德瑟勒克才微微放松下来,站得更加笔直了。旁边的阿克墩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嘴角极小幅度地微微一撇。
博果尔道:“你去坤宁宫跟你皇额娘说说这一路上的见闻,免得她再挂念宁楚格,犯了头疼的毛病。”
他特意说到赫舍里氏,让德瑟勒克和阿克墩都心头微微一动,两兄弟这才对了一个眼神。
德瑟勒克连忙应下了,阿克墩笑道:“皇阿玛,儿臣上次跟皇额娘炫耀说您要把您在潜邸时用的弓赐给儿臣,皇额娘还不信呢,说那把弓您爱得不得了,才不会给儿臣呢。”
博果尔笑骂道:“快滚吧,朕不过偶然提了一句,倒让你给惦记上了。”
他也知道儿子这么说是想请他一块去看赫舍里氏,博果尔在心头叹了一声,起身道:“你皇额娘这是知道你小子见了好的就要往兜里揣的臭德行,你什么时候能有你哥哥一半懂事,朕也就放心了。”
他要是跟他哥似的,那才坏事儿了。阿克墩哈哈笑了两声,见皇阿玛果然要去坤宁宫,自己落后三步在后面跟着,同时对着德瑟勒克得意地一挑眉。
德瑟勒克都不稀罕搭理他,二愣子一个懂个屁。他又不是不知道这个法子管用,可这话只能由阿克墩说才行,他说就变味了,皇阿玛也肯定不是这个反应。
博果尔猜也能猜得到他俩在后面的机锋,他冷落德瑟勒克,器重阿克墩甚至让他执掌一小部分兵权,在两人同样都是嫡子且年龄极为相近的情况下,就加重了阿克墩的筹码,进一步削弱德瑟勒克这个嫡长子的地位。
本来满人传承就没有嫡长子继承制的说法,更何况国家军政大权都掌握在博果尔一人手中,连汉臣都分成了支持德瑟勒克和阿克墩的两大阵营,更别说还有其他的庶皇子在其中搅混水。
也因着如此,他几个儿子过了二十岁,在他面前仍然服服帖帖的,虽有党派之争,却也不成气候。等再过十年左右,才是博果尔放手让儿子们各凭本事夺嫡的时机,他现在属意的人是德瑟勒克不假,可要是德瑟勒克本事不及几个弟弟被拉下了水,那他就换一个。
博果尔会有意控制着不让斗争白热化,绝不能够到达上辈子康熙朝末期你死我活、鱼死网破的程度,谁要是敢最先疯魔到不择手段,他就先摁死谁。
良性的竞争可以为这个疆域比上辈子广阔得多的大清朝选择出最合适的继承人,博果尔在刚继位时,比较冷落赫舍里氏,提拔了很多出身高贵的妃子,生下来的几个儿子也地位很高,基本上各自都有一族在背后支持,都是他准备来给德瑟勒克练手的。
现在他则更宠爱地位低微的小答应小常在,排行靠后的皇子们没有丝毫的竞争力,等他们长起来,根本无力插手哥哥们之间的斗争。等博果尔离世,新君继位,这些跟儿子似的弟弟们就能成为他现成的帮手。
博果尔非常满意自己的这番谋划,为了在自己死后给大清留下一个最稳固的局面,他把妻妾儿女都全面算计在内,对其他人还好,觉得最对不住的就是赫舍里氏。
博果尔给了她一个皇后的体面,敬重她将近二十年,却再也回不到当初在贝勒府脚碰着脚说话的时候了,他多少会有些遗憾,却并不觉得后悔。
德九早早就命人去坤宁宫禀报了,所以博果尔带着两个儿子到了坤宁宫,远远就看到赫舍里氏守在门口笑靥如花地相迎。
博果尔跟她对了一个眼神,见她颇有些惊喜的模样——今天毕竟不是初一或者十五,博果尔在其余平常的日子,时不时喜欢给她赐宴赠物,基本上没有亲自来看过她。
赫舍里氏见了儿子很高兴,见了他更高兴,随着他们一并进了殿,听德瑟勒克说了女儿在草原上一切安好,驸马爷也英磊威武,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她三个儿女,德瑟勒克和阿克墩好赖都是养在身边,能时不时见见面,哪怕现在两个儿子斗得乌眼鸡似的,她也不如何担心,都是她肚子里爬出来的,对别人也许不会心慈手软,对亲兄弟难道还敢下死手?
赫舍里氏相信儿子们的人品道德,更相信博果尔绝不会放任孩子们自相残杀,他们皇阿玛在头上看着呢,谁敢耍横逞凶,先得被博果尔削成白板。
赫舍里氏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女儿了,她是知道在先帝时,大清嫁到蒙古去的女孩儿基本上都不得善终。博果尔当政后这种情况大为改观,可终究是不保险,哪怕蒙古人不是有心谋害的,自家娇生惯养的女孩儿去草原上吃沙子,也未必能够适应。
幸而满大清人都知道固伦公主受宠,宁楚格本身也是个小子脾性,博果尔去景山打猎都要带上她,骑射不逊色于男子。
加上陪嫁过去的嬷嬷都是看着宁楚格长大的,博果尔谨记上辈子清朝公主被下人作践死的教训,从小就让女儿要压服嬷嬷,这群老货万万不敢在宁楚格面前拿大。
博果尔说起这个来还有几分得意,虽然清朝基本上有个公主活着长大就要嫁往蒙古,可他的大格格因为早产体虚,加上生母只是嫔位,未必压得住外面的魑魅魍魉,所以博果尔把她留在了京城,嫁了镶红旗库雅拉氏的一个才俊。
他不会白白送女儿去送死,是因为相信宁楚格不会让他失望,才把这个女儿远嫁出去的,他相信宁楚格可以打开大清公主和亲的新局面。
当晚博果尔宿在坤宁宫中,赫舍里氏半夜鬼鬼祟祟地爬起来,偷偷往他的大脑门上亲了一口。
博果尔一下子惊醒了,睁开眼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儿呢,就看到赫舍里氏近在咫尺的脸上满带着心虚。
他又愣了一下,才隐约猜到发生了什么,翻个身把她搂在怀里亲亲额头,笑道:“睡吧。”四十岁的老女人了,你怎么还傻得这么可爱?
作者有话要说:嗷嗷,正文完结了,半开放式结局,后面还有两个番外,一个赫舍里氏的一个福临的,能写多少还不一定,尽量这两天憋出来~orz每次到了番外都莫名苦手……
☆、番外
赫舍里氏仰面躺在床上,幅度很小地吸着气,她感觉到眼皮越来越沉,艰难地向上掀了掀,看到一身明黄色龙袍的德瑟勒克担忧地守在床边。
赫舍里氏盯着他身上熟悉的颜色愣了一会儿,几乎认错了人,好半天后才想起来,三年前博果尔就先撇下她走了,现在的皇帝是她的长子。
赫舍里氏冷不丁控制不住地哭了起来,眼泪顺着鬓角一路滑到枕头上,她从来都没有想过博果尔会走得比自己要早,他那么强壮挺拔,英武出众,谁都没想到当年在战场上拼杀留下的暗伤发作,走得非常急。
德瑟勒克上前来握住了她的手,陪着流泪道:“皇额娘,儿臣已经让人遍访天下名医,一定能够治好皇额娘的顽疾。”
赫舍里氏的头疼是老毛病了,二十年前就有,现在都快花甲了,就更加严重了。算算博果尔也是过了六十岁才去的,在这个年代也算是高寿了,可赫舍里氏仍然觉得难受,比她三年前亲眼看着博果尔走时还难受,整个人哭个不停。
德瑟勒克一开始还以为她是被病痛折磨的,可仔细一看又不像,便努力回想有什么让她能难受成这样:“皇额娘,皇妹在草原过得很好,她的儿子成了部落的新台吉,您若是想见她,儿臣把她接入京城来?”
太医跟他说,太后娘娘自从先帝去世后,身体也是每况愈下,未必能撑得过今年,尤其这个月情况极为凶险。德瑟勒克想着尽人事知天命,好歹不能让额娘带着遗憾走。
赫舍里氏心知自己是撑不到女儿回来的那一天了,可好歹借着这个由头,让女儿能回京看看故土故人也好,便点了点头。
德瑟勒克又道:“二弟去黄河赈灾了,儿臣早就四百里加急召他回来,最晚后天就能回京。”他三年前登基,几个蹦跶得欢的弟弟幽禁的幽禁,发配去守皇陵的守皇陵,唯独阿克墩,他没怎么动。
毕竟是亲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德瑟勒克提防他归提防他,全天下人都看着呢,到底不会赶尽杀绝。
他说完后发现赫舍里氏的情绪一点都没有好转,不由得心头一沉,这说明他额娘觉得自己甚至都撑不到后天了。
德瑟勒克眼眶湿润,轻声道:“皇额娘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只管说出来,儿臣一定都能办到。”
她当了几十年通情达理的皇后和皇太后,临到走了,她情愿无理取闹这一次。赫舍里氏喘了一口气,哭道:“我想跟他在一起……”
古来规矩卑不动尊,皇帝下葬后,皇陵就被封闭了,所以死在皇帝前或者陪葬的妃嫔才能跟皇帝葬在一起,死在其之后的就只能另外安葬了。
德瑟勒克没想到她能说出这种话来,错愕地愣了好久,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了。打扰死者是极为不敬的事情,尤其是皇陵,还涉及到大清的龙脉风水,决不能随意破坏。
哪怕他是这一代皇帝呢,他要是胆敢去碰先皇的陵墓,大臣们口诛笔伐的折子能把他给淹了。
赫舍里氏要是提别的,德瑟勒克拼了命也会做到,可这种动摇根基的大事,他实在是没办法答应。
幸而赫舍里氏说完后也清醒了,体贴地退步道:“他葬在东陵,也把我放在东陵,好吗?”
她主动退让,德瑟勒克更加愧疚了,用力一点头,轻声道:“皇考在遗诏中,专门提到要让儿子们好好孝敬您。”
他算是反应过来了,皇额娘还是没放下皇阿玛,所以挑着她喜欢的话说,想哄她高兴。其实在博果尔活着的时候,德瑟勒克并不觉得皇阿玛跟皇额娘感情有多深。
外人都说帝后相谐数十载,实乃天下夫妻之典范,德瑟勒克也觉得皇阿玛对皇额娘十分敬重,但凡受宠的妃嫔哪个敢对皇额娘有丁点不敬,削位份算是轻的,打入冷宫的都好几个。
可敬重和爱宠并不是一个概念,他听皇额娘身边伺候的老人提起过,在潜邸时,皇额娘虽说不是独宠,但也是独一份的,四五年时间就生了三个孩子,长子和次子都是嫡出,多少人没有的好命。
可皇阿玛当了皇帝后,就有点冷落皇额娘了,从此再无一子半女出生就是铁一样的证据。还是博果尔过了五十岁,天下大定,四方安和,跟赫舍里氏又热乎起来了。
德瑟勒克现在想想,觉得很可能让他皇阿玛放心地宠皇额娘,可能在于他和阿克墩在夺嫡中大放异彩,他俩甚至还联手干了一笔,把想要浑水摸鱼的其他皇子都斩落下马。
那时候谁都知道下一代皇帝肯定就在他俩之间产生了,而皇阿玛恐怕已经得知自己身体状况堪忧,便毫无顾忌地按照心意跟皇额娘在一起。
德瑟勒克是直到那时才明白过来原来皇额娘在他皇阿玛心中一直占据了非常特殊的一席之地的。他看着已经半闭上眼睛的赫舍里氏,轻声道:“皇额娘,您恨皇考吗?”
赫舍里氏的眸光都有些涣散了,闻言却笑了一下:“他把我的两个儿子搅得自相残杀,把我的女儿远嫁蒙古,我怎么可能不恨他?”
她其实看得很开,对于一个从头到尾都站在政治方面考虑问题的人,博果尔在最后还能回过头来找她,她已经非常满意了。
甚至博果尔死前两个月还在跟她盘算着退位后遍游大江南北,看看新打下来的领地疆域。可惜那时候她头疼的毛病很严重,博果尔的身体也渐渐不好了,就把这个计划给搁置了,一搁置就再也没能拾起来。
不是谁在人老珠黄之后,还能重新获得爱情的,赫舍里氏骨子里有一种随遇而安的天性,她也很懂得知足常乐,她不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可在皇上的后宫中,她的待遇确实是独一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