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聪本不想在这个时候与秦海鸥独处,但他心里很乱,刚才见到谭硕时的惊惶尚未过去,种种猜测也得不到证实,一时想不出借口拒绝,只能硬着头皮跟去。两人一路闲聊来到琴房,直到看见那台安静放置在房间中央的大三角钢琴,肖聪才猛然想起自己来见秦海鸥的最初目的。他本打算亲眼确认秦海鸥的演奏状态和心理状态,顺便不着痕迹地打击一下秦海鸥对于复出的信心,可这时他突然发现,由于谭硕的出现,自己事先想好的那些计划已经全部被打乱了。原本在他的计划中,与秦海鸥的单独交谈是至关重要的一环,可是现在,当他单独面对秦海鸥时,他甚至想不起来自己准备好的开场白是什么。他只能暂且抛开那些计划,先把这次谈话应付过去再说。
秦海鸥走到钢琴边,随手在琴键上摸了摸,半是抱怨半是感叹地说道:“为了把琴运到这儿,我们费了好大的劲,于姐担心门口的石桥承受不住它的重量,还特地让人在桥边搭了几块钢板,把它从钢板上推过来的呢。”
肖聪冲他笑笑,试着重新整理思路:“这能怨谁,还不是怨你自己偏要住在这种地方。”
秦海鸥也笑了,摇头道:“起初我只是来旅游,后来觉得这里很好,就住下了。订下这院子也是因为喜欢,没想那么多。”
肖聪微笑着点了点头,眼下的气氛逐渐让他镇定下来。秦海鸥对他的态度与从前并无不同,话语中透着他所熟悉的亲近感,神色语气也非常坦率自然。这让肖聪开始怀疑,刚才是不是自己太过惊讶,所以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也许谭硕真的还没有把那件事告诉秦海鸥,秦海鸥也只是碰巧认识了谭硕,其实对过去的事情一无所知?
这念头让肖聪打起了精神,目光在琴键上徘徊着,关切地问道:“好久都没听你弹琴了。离演出只有不到两个月了吧,最近练得怎么样?”
秦海鸥轻轻叹了口气,似乎有些苦恼:“练着呢!可是去年荒废得太久,到现在还是觉得有点吃力,正好师哥你来了,你来帮我听听吧。”
他说着就在钢琴前坐下,搓了搓手,准备弹点什么。此举正合肖聪心意,他靠近钢琴,注视着秦海鸥的手指。
这一刻,肖聪暂且忘记了关于谭硕的种种疑问,心中的好奇与窥测对手的紧张感膨胀到了顶点。他很想知道,经过一年多的沉寂,秦海鸥的技术状态究竟如何。
第九十章
秦海鸥想了想,分开双手,指尖落下轻触琴键。这是一首极其简单、纯净的钢琴小品,学琴两三年的孩子就能演奏,可是当秦海鸥的手指触碰琴键的时候,那音符仿佛自天外飞来,像打着旋儿的小小冰晶,彼此碰撞、融合,最后凝结成饱满的雨滴,坠落在春天的泥土里。肖聪本以为秦海鸥会弹一首音乐会的备选曲目,或至少弹一首练习曲,却没想到是这样简单的曲子,起初还以为他在和自己开玩笑。然而随着音乐的展开,秦海鸥的手指赋予这首小曲辽阔的空间感与精致的细节,令肖聪意识到,一首极其简单的曲子,却展示了秦海鸥过人的乐感,这绝非仅凭技术就能实现的演奏效果,如果换作是自己,恐怕很难做得这么好。
肖聪心里不悦,却也没太过在意,毕竟,对音乐的悟性不是只靠刻苦就能提高的,秦海鸥从小就在这方面比他强,这个事实他已经充分认识到了,此刻他更在意的是另一方面。他调侃道:“这就是你觉得吃力的曲子?你可别吓唬我!”
秦海鸥没有停止演奏,一边弹一边回头看看他:“师哥是嫌太简单了吗?那再听听这个怎么样?”
他话音未落,琴声已经陡然一变,直接从这首极其简单的小曲进入了另一段极其高难的乐曲。这转变在一瞬间完成,肖聪还来不及反应,秦海鸥的手指就已在琴键上飞舞起来,那是令人眼花缭乱的技巧和目不暇接的速度,无论是听觉上还是视觉上都动人心魄。肖聪只是站在钢琴旁边,便已觉得喘不过气来,他的心脏也随之疯狂跳动,却不是因为欣喜和兴奋,而是因为深深的震惊与绝望。
告别舞台一年多来,秦海鸥的技术非但没有退步,反而超越了他过去的巅峰。最令肖聪恐惧的是,秦海鸥正在弹奏的这段乐曲,其技术难度已经超过了自己的极限,从他亲眼所见的来看,无论自己怎样刻苦练习,他都没有把握能顺利完成这段乐曲的演奏。可是,面对如此困难的段落,秦海鸥竟能弹奏得这样自如,这样精彩——这就是差距,是真真切切,实实在在摆在眼前的差距。看着秦海鸥的演奏,肖聪再次意识到,自己与秦海鸥之间的差距永远不可能被追上,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也是如此。
秦海鸥弹罢这一段,利落地收手。可肖聪的手却还不自禁地在身侧微微发抖。秦海鸥压倒性的技术优势,以及他在演奏这个高难段落时那种舍我其谁的气势,令肖聪无法抑制心中的崩溃感。他几乎已经可以想见秦海鸥复出时的情景了,如果让观众和乐评见到这样的一个秦海鸥,一定会为之疯狂,谁还会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呢?!
肖聪想要亲自确认秦海鸥的状态,可确认的结果却令他嫉妒得发狂。他不是没有想过秦海鸥能恢复到离开乐坛前的巅峰状态,但他没有想到秦海鸥竟然还能超越自我,更进一步,这是肖聪无法接受的。此刻看着秦海鸥坐在钢琴前,这种巨大的心理落差更是让他苦涩难言。
“师哥,你觉得怎么样?”秦海鸥将双手放在腿上,姿态松弛,平静地注视着肖聪,脸上没有笑容。肖聪望着那双熟悉的眼睛,那锐利的审视的目光令他心惊,他猛然发觉,生平第一次,他无法猜透秦海鸥在想什么。从前那个总是笑着喊他“师哥”的秦海鸥已经不复存在了。秦海鸥对他的态度已经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他竟然直到现在才察觉,是他变迟钝了,还是秦海鸥学会了伪装?!
“很好啊……你又进步了。”肖聪强作笑颜,借钢琴挡住自己颤抖的手。他知道这变化的原因——他早该想到的,他从一开始就不该怀疑!
一定是因为谭硕。一定是谭硕把那件事告诉了秦海鸥,秦海鸥也相信了他,所以秦海鸥的态度才会发生这样大的转变。可是,谭硕是怎样让秦海鸥相信他的呢?就凭《星海》的手稿和一张嘴?如果当面对质,谭硕能拿出的证据,孙辰也都能拿出,更别提自己也能为孙辰作证。秦海鸥虽然单纯,可是他不蠢,何况这件事还关系到当年的作曲大赛,如果谭硕只是拿着一部手稿去向秦海鸥说明真相,秦海鸥不可能只听他的一面之词,不经过求证就做出判断。然而事情的结果却是,秦海鸥相信了谭硕,不再信任自己这个师哥。看来谭硕今天出现在这里也绝非巧合。秦海鸥究竟在想什么?谭硕究竟是怎样做到的?这件事究竟是在怎样的情况下发生的,才会令秦海鸥对谭硕深信不疑?!
肖聪百思不得其解,一方面迫切想要知道答案,另一方面却惧怕秦海鸥提起此事。正焦虑着,又听秦海鸥说道:“刚才弹的这两段曲子都是我的一个朋友写的。他为我创作了一部钢琴协奏曲,我将在复出音乐会上演奏。”
肖聪一听“朋友”和“钢琴协奏曲”,心头一炸,头皮发麻。直觉告诉他,秦海鸥所说的这个“朋友”就是谭硕。但不管秦海鸥是否打算告诉他,他都不敢主动去问。
可秦海鸥却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接着便问:“这段快板就是协奏曲第三乐章的一部分,师哥你猜,这曲子是谁写的?”
肖聪的心一瞬间悬到了嗓子眼。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也不能回答这个问题,他只能装傻,等着秦海鸥说下去——说出那个名字,或者不说那个名字,这完全是由秦海鸥来决定的。如果秦海鸥真的捅破了这层窗户纸,他又该如何应对?他还能像十一年前那样淡然地装作不知情吗?还是把所有的责任推给孙辰?他该怎么做才不会露出破绽!
短短的几秒钟,肖聪如芒在背,无比煎熬,冷汗干了又出,额上的顾不上擦,背上也湿了一片。但秦海鸥似乎执意要他来猜,只是沉静地看着他,眼神里甚至还带了点期待。肖聪无法可想,只得笑道:“这、这怎么猜得到啊!”
秦海鸥又注视了他片刻,这才笑了,但眼里却没有笑意:“我也想让师哥早点知道,但我答应了朋友,在音乐会前暂时替他保密。”
这话令肖聪暗暗长吁口气,可他随即就意识到,秦海鸥只不过是在耍着他玩罢了。由于谭硕的出现,秦海鸥从一开始就在这场谈话中占据了绝对主动的位置,即使他不把事情说破,他也有办法让自己感到心惊胆战。
肖聪猛然明白过来,心中的憋屈和恼怒无以复加,直想当面就和秦海鸥翻脸。可是仅存的理智告诉他,他不能这么做。当年的谭硕只是个学生,没有背景,没有关系,什么也没有,即使作品被抄了也不能把他们怎样。可是秦海鸥不同。一旦将谭硕与秦海鸥的影响力和人脉联系起来,这件事情就不可能再像当年那样简单地得到解决。更何况,如果王一夫知道了此事,如果他也站在秦海鸥和谭硕一边,那必将对自己的事业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此外,秦海鸥选择了相信谭硕,并对自己产生强烈的反感和敌意,这个变化也令肖聪感到意外和费解。谭硕在当年尚且无法做到的事,如今怎么就做到了?他没有充分的证据,不可能通过正常的方式向秦海鸥证明、说服秦海鸥。看来,他一定是使用了狡诈恶毒的手段欺骗秦海鸥,挑拨师兄弟之间的关系,借秦海鸥之手来报复自己。然而,即使肖聪能向秦海鸥证明谭硕是在诬蔑、所谓的“抄袭”其实根本就不存在,只要秦海鸥不提,他就不可能主动向秦海鸥“澄清”此事,因为这无疑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愚蠢行为。
这一口气,肖聪只能逼着自己咽下去。他们两人如果在此时翻脸,虽然对谁都没有好处,但一定对自己更加不利。如果秦海鸥还在隐退状态,那么自己或许还有机会。可现在秦海鸥即将复出,他不仅有备而来,还认识了谭硕。秦海鸥对当年的事情究竟知道多少,谭硕到底是如何骗取秦海鸥的信任的,谭硕给秦海鸥写的钢琴协奏曲是一个什么样的作品,秦海鸥带着这个作品复出,又会引起乐界怎样的震动,单是想到这些问题,肖聪就心乱如麻,更别提思考对策。此刻他唯一的希望,就是秦海鸥出于别的顾虑,也不愿公然和他翻脸,这样他们至少还可以维持表面的平静,让他不至于太过被动。
肖聪既心虚又恐惧,不敢与秦海鸥对视,目光只在钢琴上游移。就在这时,他突然发现谱架上放的谱子不是寻常的印刷谱,而是几页手稿的复印件。他死死地盯住那几页谱子,试图辨认那是否谭硕的手迹,但就在他看清上面的音符之前,秦海鸥却在他的眼皮底下将这几页谱子收走了。
“抱歉,这个不能给你看,”秦海鸥笑了笑,将几页谱子码码整齐捏在手里,“师哥你别怪我,我朋友说了,谁要看他的谱子,必须经过他本人同意才行。”
肖聪僵硬了一瞬,干笑一声,没敢接话。现在他已经完全确定,这个作品就是谭硕创作的。可秦海鸥为什么要说这些话?难道谭硕已经知道了当年自己是怎样把《星海》给孙辰的,并且把这些细节告诉了秦海鸥?!这怎么可能,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他正这么想着,秦海鸥终于从琴凳上站了起来。他起身的动作算不上突然,但肖聪心事重重,魂不守舍,猛见他站起来,就被吓得退了半步。
秦海鸥看了看他,眼中的嘲讽一闪而过,开口时语气却很友好:“师哥,你还记得当年你首演《长夜之歌》的那场音乐会吗?”
肖聪浑身一震,脸色惨白,如临大敌。
“这些年来我为了维护你,从未公开演奏过《长夜之歌》,现在我要复出了,我想请师哥也让着我一次,”秦海鸥说着,手指轻弹了一下手中的谱页,双眼直视着肖聪,“以后请你也不要公开演奏我委约的这个作品,好吗?”
第九十一章
肖聪在秦海鸥的琴房里呆了不到半小时,出来时已如同变了个人。他完全不记得自己后来都说了些什么,也不记得自己是怎样从那间琴房里走出来的。他只想逃离秦海鸥,逃离谭硕,逃离这个地方,他一刻也不愿在这个院子里停留。
唐俊发现肖聪情绪不对,却不知道原因。他们本打算在小蓬门住一晚再走,肖聪是这么计划的,于豆豆也是这么安排的,但不知为何肖聪从琴房出来以后就改了口,说他们有事要赶回去,不能在小蓬门过夜,不仅如此,听他的口气,他甚至连晚饭都不肯在这里吃。
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唐俊大感意外。他事先已经订好了返程的机票,时间是明天午后,仍然从来时落地的机场出发。如果肖聪无论如何都不肯住在小蓬门,那他们只能在镇上另找住宿,或者返回机场,在机场的酒店过夜。
于豆豆虽然也对肖聪的反常感到惊讶,但最令她惊讶的还是秦海鸥竟然没有表露出丝毫想要留人的意愿。尽管她已经猜到秦海鸥和肖聪之间因为某些原因产生了裂痕,但秦海鸥向来很有风度,现在竟连出于礼节的挽留都没表示,这说明秦海鸥的心里其实也非常反对肖聪留在这里。
于豆豆看看秦海鸥的神色,态度立刻随之调整,便说如果肖聪和唐俊要走,她可以安排车辆。唐俊没有办法,只好趁着等车的时间,打电话到机场订了酒店。
于豆豆和颜悦色地把两人打发走了,心里却直犯嘀咕。今天秦海鸥请她帮忙做两件事,一是代表他去机场接肖聪,二是发消息告知他肖聪到达小蓬门的大致时间。这两件事都很简单,于豆豆也照办了,可是后来发生的一切却让她越看越不明白。谭硕出现在小蓬门不奇怪,奇怪的是他和肖聪见面时双方僵硬的态度。秦海鸥和肖聪单独说话也不奇怪,奇怪的是为什么此后肖聪就失魂落魄地急着要走?
秦海鸥坐在院里的树荫底下等她,见她回来了,起身道:“于姐,今天辛苦你啦。你歇歇吧,我出去一下。”
于豆豆一愣:“你又要干什么去?”
“我去找谭硕。”秦海鸥说着,转身进屋,出来时头上已多了一顶棒球帽。“不用等我吃饭。”他边说边快步走到小院门口,把帽檐往下压了压,推门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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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海鸥来到米粉店时,店里生意正忙。他从后门进了院,直奔楼梯,一抬头就看见谭硕坐在二层的楼梯口,指间夹着半根烟,见他来了,低头往烟灰缸里弹了弹烟灰,什么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