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清歌?”奶娘呢喃道,“这名字会不会太秀气了些?”
国舅摇着怀里的婴孩看了奶娘一眼,“不会,”他说完又对怀中哭泣的婴孩说道,“清歌,你若是不喜这个名字现在就吱一声儿。”
道完,方才哭声嘹亮的婴孩忽然一顿,像是哭久了换个气儿,国舅见了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道:“我就说嘛,我们清歌会喜欢的。”
奶娘实在哭笑不得,从国舅怀中接过清歌便进屋了。
清歌百日宴时请了歌女入府,柳知故便化作了其中奏乐的乐师蒙混进了国舅府中。
他随着乐队从侧门而入,乐师需要蒙面,因此他只得透过一层朦胧的白纱望着席上的小公子。
小公子坐在国舅夫人的腿上,领口上挂着一块绣花的帕子,用来兜住他那因咿呀而流出来的口涎。
人界百日宴中最为热闹的便是抓周了,众人围在一个案台之上,案台上放着许多坊间的玩意儿和笔墨书画,奶娘将小公子放在案上,国舅夫人则在一旁摇着拨浪鼓引他往前爬。
此刻府中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落在小公子身上,自然不会有人注意到有个并不相识的人站在身旁。
柳知故立在人群中,看见小公子用胳膊撑着向前挪动,屁|股在案上扭来扭去,引得周围人嬉笑不止。柳知故便也笑,他看着小公子跋山涉水挪到了一盒梳妆盒前,国舅夫人便摇着拨浪鼓引他往旁边的笔墨方向去。
然而摇了半晌,小公子却再也不曾挪动半步,他盯着梳妆盒上刻着的海棠花,双眼一眨不眨,然后他伸手去掰盒上的暗扣,人群渐渐偃旗息鼓,皆噤声瞧着小公子。
那暗扣并不如何复杂,小公子掰了几下便弹开了,盒中红布底上静置着一支金玉钗,小公子抓起金玉钗便要往口中放,国舅夫人吓了一跳,忙将那钗子从小公子手上抢了过来。
此时人群才渐渐恢复了热闹,都嬉笑着上前逗着小公子,或与身边熟人相谈甚欢,无人再提方才抓周之事。
百日宴午间便已结束,柳知故并未化作乐师随乐队出府,相反,他隐去了身影在府中穿梭,悄无声息地行至国舅夫人的住处。
午间炎热,且百日宴上闹了一场十分疲惫,此时院中只有知了在繁花树间急鸣不止,几乎所有人都歇下了。
柳知故穿门而过,绕过前间的屏风,搅动屋中熏香所飘蔓出的香烟,又抚开一壁珠帘,终于瞧见了梨木摇篮中的小公子。
小公子微张着殷红的嘴,眼睑微阖,两只肉乎乎的手放在脑袋旁边,胸前的被褥被踢开了一角,柳知故眼底不觉柔了下来,他伸手将小公子身上的小被子盖好,然后双手扶着摇篮轻轻摇晃。
很轻很轻,比那缭绕的香烟都要轻,可摇篮中的小公子却醒了,他眨巴着双眼,醒来瞧不见人便要放声啼哭,柳知故忙现了身形,拿起摇篮边上的拨浪鼓缓缓摇着。
小公子见了柳知故,已经瘪开了的嘴动了两下,哭声还未起便戛然而止,他那圆咕噜嘟的双眼盯着柳知故瞧了半晌,双眼一转又落到了那正摇着的拨浪鼓上,咧开嘴清脆地笑了。
国舅夫人对于小公子的任何声响都十分警觉,小公子刚发出几声笑她便从床榻上翻身而起了。
守在门外正昏昏欲睡的小丫鬟闻得动静也忙推了门小跑进来。柳知故在二人绕到摇篮边前转身隐去了身影,在珠帘边呆了许久才离开。
他不敢忘却酆都对他说的话,宋亭这一世富贵已极,命中若是出现了不该不出现之人,便是命数皆散的下场。他不得不与宋亭保持距离,连见一面都只敢在宋亭还不曾记事时匆匆看一眼。
一晃十年而过,清歌已到幼学之年,府中一早便为他请了先生,清歌聪慧却并不爱那些孔儒之道,用国舅的话来说,他是一刻都静不下来。
然而幼学之年也该是去太学院的年纪了,于是清歌便抱着一沓子书入了太学院。
太学院中的学生皆是贵族之子,夏倦尘也在其中,与夏清歌不同,他从小体弱多病,喜静而不喜动。
夏清歌是个闹腾的性子,夏倦尘与弟弟一同上学的第一天便十分头疼。太学院的蔡先生在堂前执书而谈,清歌便在下面捣鼓那只从院中捉到了蛐蛐儿。
夏倦尘轻声提醒,清歌只当是没听见,两耳不闻身旁事,那只蛐蛐儿却也不如何听话,夏清歌逗了它半晌,一个没看住那蛐蛐儿便跳到了身旁那人身上。
一只蛐蛐儿,瞬间将摇头晃脑的诸位学子搅地抱头鼠窜,夏清歌先前一慌,见众人之态又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地在地上打着滚。
蔡先生眉毛一横,将四处逃窜的学生往身后一护,只见夏倦尘面带歉意,提着衣摆跳了几步,将那只活蹦乱跳的蛐蛐儿捉住盖在了手心中,从窗口将其放生了。
“清歌!”蔡先生的胡子一抖,厉声喝道。
夏清歌急忙止住了笑意,“噗通”一声跪下认错,“先生,学生知错了。”
“你第一日上学便如此不上心,日后如何考取功名?又如何为圣上进言排忧?”
夏倦尘也忙跪了下来,替清歌请罪道:“先生息怒,舍弟在府中放任惯了,今日惹出乱子是我这个当哥哥的过失,先生罚我便是。”
蔡先生抖着嘴皮子,从桌案上抽出一把漆红的戒尺,夏清歌跪着挪到了夏倦尘旁边,一手拦在了他身前,道:“先生,此事是我错了,我二哥不过是心疼我,想替我受罚,先生难道当真要打他吗?此事是清歌的错,先生打我吧。”
“清歌……”夏倦尘还想说什么,可清歌已将双手手心朝上举过了头顶。
三道戒尺下来,清歌手心红肿一片,却一声不吭,硬是咬牙忍住了。
“不可再有下次!倦尘,你是哥哥,应当管教弟弟,万不可再如此任性妄为!”
“学生谨记。”夏倦尘一拜。
中间这场插曲很快便被揭过,夏清歌知道自己闯了祸今晚回去估计要受罚,因此一下午都收敛了许多。
快要下学时,清歌忽然记起早上坐在他身旁被他那只蛐蛐儿惊吓失声的公子,他心中有些抱歉,视线在学生中绕了一圈,很快便找出了那个公子,清歌抱着书凑上去,说道:“今日早间的事情,实在是对不住。”
那公子闻言转过头来,清歌一瞧便楞住了,眼前之人头发乌黑,柳眉细长,双眼含波,面带胭晕,小巧的脸型十分秀气,分明是个女子模样。
清歌惊呼道:“你是女子?!”
那人面色一白,眼神闪躲后便用袖子掩着面急地跺脚,清歌的声音不大,况此时正是下学嘈杂之时,本不会被旁人听见,可偏巧蔡先生从二人身旁经过,他虽年过不惑,耳力却还不错,闻言立即停下了脚步,走到了二人跟前。
他看了一眼夏清歌,清歌也是一脸慌乱,自知这下连累这位姑娘,因此蔡先生抬手时清歌下意识便想拦,被蔡先生一个眼神打了回去。
夏倦尘正收拾着东西,听见动静之时那一处已围了一圈人,他个子高穿过人群看见清歌也在里面,便快步走了过去。
他拨开众人,刚好听见蔡先生劝道:“你先把袖子放下来,我问你几句话。”
那女子踌躇片刻,还是将袖子放下了,她扭捏着不肯抬头,夏倦尘却一眼便认了出来,他呢喃道:“……霖妹妹?”
唐霖听见了,匆促与之对视了一眼,将头垂地更低了。
“你抬起头来。”蔡先生微显怒色,但压抑着,并不表现出来。
唐霖瘪着嘴抬起头,蔡先生细瞧了半晌终于认得了,“唐霖?你哥哥唐月呢?”
泪光在唐霖眼眶中打着转:“今日哥哥病了,我便替他来听一日课。”
“是谁将你引进来的?女子入太学院,岂不乱了规矩?!”
唐霖已落了一滴泪下来,她望了一眼夏倦尘,带着哭腔道:“没……没谁……是我自己要进来的。”
蔡先生见唐霖落泪,又是女子,虽是气上了头终归也是没忍心再多责怪,只得气吼吼道:“你不说我也猜得到!是书院的林先生对不对?他与唐相素来交好,将你带进来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唐霖红着眼,眼眶中还蓄着将落未落的眼泪,她又怒又气地瞪了夏清歌一眼,嘴唇险些叫她咬破了,她一跺脚,转身抱着书跑走了。
夏清歌和夏倦尘二人一个前脚一个后脚跟了出去,然而唐霖已经登上了马车,马车缓缓而行,自太学院门前离开了。
夏清歌叹了一口气:“是我对不住她,今日我竟得罪了她两次。”
夏倦尘看了自己那垂头丧气的弟弟一眼,无奈道:“无妨,她是国相之女,今后也有的走动,你们今日就姑且当做不打不相识吧。”
二人也上了马车,马车摇晃之际夏清歌忽然道:“二哥,其实今日那女子是来瞧你,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