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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卿的意见呢?”
  高座上的萧彻终于说话,因为天气骤凉,所以带着浓重的喘音。
  众卿沉默,多半因为畏惧,少半因为无言。
  “兹事体大,朕看还是再议吧。”
  萧彻发话,第一次在群臣面前拂了帛锦之意。
  再议,就是质疑。
  群臣就是一群狐狸,很快就从萧彻的这两个字里面领悟到了什么,弹劾帛锦的上书开始出现,由一封到两封,最后雪片一般飞来,残害忠良欺君罔上收受贿赂专横自大……,奏章上的条条罪名都是死罪,众人齐心,把东厂帛锦描述成了一个祸国殃民不杀不快的妖孽。
  一月,两月,三月……,时间很快过去,刑部的证据也很快被搜罗上来,件件桩桩,无一不可定帛锦死罪。
  “东厂厂公帛锦,栽赃陷害忠良,遇事专断,少有请示圣上,分明就是藐视圣威,有谋逆之意!”
  偏殿之上的刑部林尚书洋洋洒洒说了半天,最后还嫌不够,又给帛锦安了一顶天大的帽子。
  “不会……,朕觉得他……,当不致此。”
  座上的萧彻捂着暖炉,缓声发话,语气颇值得玩味。
  “怎么不会!圣上难道忘了,先前锦衣卫在他府上搜出的龙袍!”
  “锦衣卫和东厂素来不和,在他府上搜出什么也不足为奇。”
  “圣上!”
  “好吧。”萧彻在短暂的沉默之后终于叹了口气,慢慢前倾,看住了眼前的林尚书:“那依卿之意,我应该如何给帛厂公定罪。”
  “残害忠良谋逆欺君,论罪自然当诛,应该凌迟曝尸,以平众怒!!”
  那厢林尚书答道,字字掷地有声,是无有一丝一毫犹豫。
  凌迟处死。
  这个裁夺萧彻过了很久才给,是在群臣催逼之下,才在殿内准了那道折子。
  画完这一道勾,萧彻有些犹疑,躺在胡床上,不知自己是欢喜还是难过。
  暖阁外,有鸟悠悠啭啭地清唱。
  萧彻挥手吩咐宦官:“又是画眉鸟,兴许是天寒寻不到食物的缘故。去,给它喂些鸟食。”不知为啥,宝公子临死咽下最后一口气,还会有空瞧眼窗外的画眉鸟。
  不管是不是自己多心,萧彻从此对画眉上了点心思。
  一旁伺候小太监伶俐地应了声,退了出去。
  不消一刻,鸟食送到。
  暖阁外的小太监边喂边冷得跺脚,呐呐怨道:“那么冷的天,这画眉鸟难道不南迁,这不是自己找罪受?”
  这话正巧被走出阁门的太医听到,老人家捋长须,欣然答道:“只因画眉是只留候鸟。”
  “太医你刚刚在说什么?”不知何时,萧彻已经走出殿阁,站于廊下。
  “皇上……,臣说,说……”太医忐忑,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你刚刚说画眉是什么?”萧彻近身再问,双手微颤。
  小太监躬身,口快率先回答:“太医说,画眉只是留侯鸟。”
  “什么?”萧彻眉心一动。
  “画眉是只留候鸟。”
  “留侯鸟……”萧彻退后半步,有些恍惚,亏得小太监机灵,一把将他扶住。
  “画眉是只留侯鸟。”萧彻捉住那小太监的手,似乎神魂出鞘,又呆呆重复了一句。
  “是。”小太监惶恐,也呆呆应了一句。
  “你说,朕是个好人么?”那厢萧彻又问。
  小太监吓得不轻,连忙双膝下跪,大声道:“皇上仁慈,洪……洪泽天下,天……天下百姓无不爱戴!”
  “是么?”萧彻闻言冷笑一声,掸了掸肩上雪花,不再理他,径直走进了暖阁。
  那小太监惶恐,也不敢爬起身来,便直挺挺在暖阁外跪了半天。
  到了夜里,一直都没再发声的萧彻终于走出暖阁,披着重裘,衣摆扫地,站到他跟前,道:“你叫什么?”
  “五……五福。”小太监哆嗦。
  “五福。”萧彻念了一声,将衣氅系紧:“很好,既然你觉得朕是个好人,那你陪朕走一遭吧,我们去趟诏狱。”
  深冬腊月,帛锦人在诏狱,已经被关了整整五个月。
  等萧彻这夜到访的时候,帛锦已经三日没进水米,人瘦得形销骨立,半倚在墙,早没了当日颠倒众生的模样。
  而萧彻的身体也每况愈下,本想悄着声进来,却到底没能忍住,没进牢门的时候就急促咳了一阵。
  昏黑里的帛锦闻声慢慢睁开了眼,紫眸逆着烛光,却是依旧璀璨。
  萧彻顿了一顿,挥手遣退太监,自己端托盘走了进去。
  帛锦依旧无话,不知是太过疲累还是真正无言。
  “我想来陪你,和你喝喝酒,最后一次。”萧彻走近,将托盘放下,慢慢开始斟酒。
  酒看来烫过,还很温热,在昏黑的牢房里慢慢蒸腾出一脉暖意。
  “什么时候处死?明天?”帛锦缓声,嗓子照旧嘶哑。
  “是明日,午时,玄毅门外凌迟。”
  “哦。”
  “除了哦,你就没别的可说?”
  “说什么?说圣上且饶我一命,圣上会允么?”
  萧彻摇头。
  帛锦的嘴角很含蓄地弯了起来:“那说什么?说,皇权就是皇权,皇上就是皇上?”
  “说你冤屈。”
  “请问,我又有什么冤屈?”
  萧彻又是一顿,没有接话,只将杯举起,递到了帛锦跟前。
  “石孟,定邦侯,你东厂所谓冤死的第一个忠烈。其实你我知道,这人胃口极大,仗着自己开国有功又是国舅,监督盐道的时候,贪了无数银两。”过了许久萧彻才道,语带些许感慨。
  “其余那些事,我不想再说,但是我知道,那些死在你手里的,都是该死,都是些我想动却又不能动的角色。”
  “他们,不都该死,至少有小半并不该死。”帛锦终于接过了话。
  “我知道。”萧彻低头,淡淡一笑:“这小半不是该死,而是必须死。他们不死,我的位子便不能稳固。”
  “那裴翎呢?”略停之后萧彻又道:“他呢,你觉得他是该死,还是必须死?”
  “裴翎素有帅才,当得大用,唯一的缺点就是性子过于耿直。”
  “那你又为什么害他,非要定他死罪?”
  帛锦沉默,掌心握着酒杯,却是不喝,只是眼看着那热酒一分分变冷。
  “你想求死,对不对?死前参裴翎一本,那么他对你便断了念想,对我摈弃前嫌,从此一心一意为我做事,对不对?”
  “裴翎这人耿直,素来不会转弯。还望日后圣上开恩,莫要让他陷入党争。”
  “这么说那日我没有看错,你撕破脸皮咄咄逼人,就真的是要求死。”
  帛锦又是沉默,紧抿着唇,脸容一片静谧。
  萧彻于是唏嘘,“人生在世,总归是不能如意,既然这些大苦都已经过来,你又有什么理由非要求死?”
  “一千两百四十五个日夜,日夜孤苦,辗转无眠,这个理由,够不够充分?”
  似乎并没有经过多少考虑,帛锦答了一句。
  萧彻立刻无言。
  一千两百四十五个日夜,不经意之间,原来阮宝玉已经去了这么久了么?
  “已经三年多了?”握着酒杯萧彻喃喃,酒的热意渐渐散去,所以连掌心也渐凉了:“三年多……,为什么我没觉得,只觉得好像是昨天,他躺在我怀里,絮絮叨叨说了些话,然后身体就凉了,硬了,再没有起来。”
  “圣上日理万机,自没觉得时日久长。”
  “那你呢。”萧彻侧一下头,因为常年劳累,眼底一道青黑分外深涩:“你既然觉得时日长久,又为什么要活着,为什么要帮我?堂堂锦衣侯变成东厂厂公,你就没有一点恨我,没有一点想把我挫骨扬灰的意思?”
  “我将你挫骨扬灰,他就能活么?还是我们能回去,回到原先没有这些龌龊脏事的最初?”
  “你们没有最初,他本来就是带着目的来接触你,你们之间,从没有干净过。”萧彻恨声,将杯盏握着死紧,骨节发白。
  “是吗?”帛锦看他一眼:“如果我真的只是颗棋子,阮宝玉对我从没真心,那圣上为什么要这样恨我,直至今时今日,还仍然不能释怀?”
  他在诏狱五个月,被各路仇人招呼,这时候已经几乎手无缚鸡之力,可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却立刻在萧彻心上划下一道血痕。
  的确,他有恨,他始终不能释怀。明明是他先遇见的阮宝玉,先和他成为知己,而自己又长得不差,为什么阮宝玉就从没对自己动过心。
  自始至终,一丝一毫也没有。
  “那你难道不恨阮宝玉,他这样待你,你就从来不想把他挫骨扬灰?”沉默一阵后,萧彻扬起了眼。
  “恨。”帛锦的声音还是一样喑哑:“但我没有想过把他挫骨扬灰。最恨的时候,我只想把自己挫骨扬灰,问一问自己为什么要这么低贱,这么愚蠢,要一次次捧出心来给人践踏。”
  “他死的时候,我不难过,我只是不想说话,是真的无话可说。”
  “你封我厂公,我也不难过,我只是想,既然这世上我在乎的人都喜欢轻贱我,那我也无妨轻贱一下自己。”
  “我没法睡觉,夜跟时日一样那么长,我开始想他,不是还念着他,是想他的种种,怀着恨,想他是这样处心积虑惺惺作态,每一桩每一件都是假。”
  “但大概因为他已经死了吧,我的恨没处着力,竟渐渐少了。再想那些旧事,竟慢慢入了痴。”
  “我想他多少次为我九死一生,每一次,他都不带犹豫。”
  “我想起他处处以我为先,捧着我顺着我,辛苦避讳我的伤口,从未让我因为无根而受过一分折辱。”
  “想起我受脊杖,他在我房门前坐的一夜,他说他的心被挖了去,那时候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