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慎盯着宋秋荻许久,久在深宫他见过的绝世美人数不胜数,宋秋荻相比之下算不上出众。她一张瓜子小脸,浅眉弯弯,一对杏仁妙眼倒是生得漂亮,偶尔望着你时盈盈秋水,引人遐想。单凭长相和性格勉强算得上秀外慧中,若不是一道圣旨他可能不会注意到她,她亦更不可能对他有什么想法。知道自己要娶的女人的姓名时,萧慎就把她查得清清楚楚,越看越觉得宋秋荻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他内心隐隐期待她是个和他自己有点相似的人,她能够理解他。
  困在深宫,却向往碧海蓝天。他对她的期待有点像童年时第一次被告知选入内书堂读书时的激动与不安。
  可惜结果并不如他所愿,她和别人并无不同,她厌恶他,就像世人都厌恶太监,而且她并不在意把这份厌恶表露出来。萧慎上辈子只活了叁十四岁,用了短短一生证明一旦困在这高墙和这残破肉体之内便没有了任何其他可能。
  重活一世的萧慎起初只想如何避免最后悲惨结局,其余便不再作它想。然而让他大为不解的是这一世宋秋荻却像是听到了他曾经暗暗的召唤那样愿意靠近他和了解他。萧慎数次以为这不过是个梦,醒来后他仍在被缚在行刑架上任人宰割。
  想到这里他身上又隐隐作痛,背后冷汗连连,看到宋秋荻仍然一动不动专心看书,都没有朝他这里看过一眼,这让他里那份别扭劲儿又发作了:“她自己主动要求亲近,却又把我晾在一旁,这是何道理?不知看的什么书?她本就是司籍,想来爱看书也是合理。本督书房里经史子集一应俱全,她见了必定开心以至于手不释卷,但也不至于看都不看我一眼吧。”心中气恼,却又找不到理由发泄。于是他开始故意把茶碗弄出声响,挪动身下的太师椅,萧慎也知道自己这些举动幼稚不堪,根本就是有毛病,但还是忍不住。
  终于,宋秋荻放下手中书卷,冲她展颜一笑,道:“督公似乎没在专心处理公务。”
  萧慎感到热血往脸色涌,心中愈发后悔自己方才的幼稚举动,然而面上仍是冷漠:“那自然是宋司籍打扰本督。”
  宋秋荻妙眼一转,笑道:“这可是奇了,妾身一直坐在那里安安静静读书,何来打扰?督公真不愧是东厂督主,这给人安罪名是信手拈来。”
  萧慎一听登时火气上来:“怎么在你心中我就是个陷害忠良的奸臣?东厂自我执掌以来几时兴过大狱?陷害于人?倒是朝中文官武将提起本督都要说一句“萧公治下东厂大牢空虚,刑具皆锈弃蒙尘”,你去朝中打听打听这是人人皆知的。叁年前本督奉命查办徐世清一案是圣上御笔亲批,徐世清身为内阁首辅却贪墨无度,为大晋朝第一巨贪,本督查办抄家每一项具是清清楚楚,刑部、大理寺无不叹服。另外,本督一向不喜结党独善其身,为什么到你嘴里就是祸国殃民的奸臣?”萧慎越说越气,尽管所说大抵不虚,但他口中“人人皆知”、“无不叹服”之类的却是没有的,文官挑他的错处还不及,那会真心称赞他。
  萧慎此番牢骚也是长年累月积压的委屈,他希望别人能念他的好,可他的身份就是原罪,文官没人会买账,该骂他还是骂他。宋秋荻也不理解他,让他积压了两辈子的委屈一下就迸发了,说完却更加后悔,心道重活一世倒是还不如从前藏得住话。
  至于所谓不结党营私,那其实恰恰是朝中各派都对他不信任的根源,他又不是司礼监老祖宗带出来的,可以说除了皇上无甚根基可言。这些萧慎自己心知肚明,但这节却不便和宋秋荻讲明,他偷偷观察着宋秋荻的神色,见她并无鄙夷之情,心下略感放松。
  宋秋荻听得他声音传尖便知他此时真的动了气,没想到自己无心之言又惹得他上头。心中稍稍有些不耐,心想:“这太监性子上来也真是不好伺候,好的时候好好的,不知那句话没说对脾气说来就来。”转念又一想:“他上一世结局凄惨,无数比他坏多了的官宦都没有这种下场,若是不感到委屈反倒是不正常了。”。她在心中告诫自己要对他好一点,别再让他寒了心。想到这里便对刚才自己心中小小的埋怨而内疚,又见萧慎胸膛起伏,看来是气得不轻,便放下书本走了过去,一只手放在萧慎胸前给他顺气。
  萧慎刚刚还高涨的怒气瞬间降下,取而代之的是直接红了脸,他张了张口刚想说什么,只见宋秋荻抽去他手中拿着的公文柔声道:“若是看不下去就歇歇吧,陪我说说话。”
  萧慎与她近在咫尺,轻柔的声音伴着呼出的热气让他心中一荡,接着在心中暗骂自己没出息,明明上辈子连更亲密的都做过现下有什么好害羞的。转念又想:“不对,上辈子她又不喜欢我,做那事儿也不过各取所需这又怎么能一样?”。
  他稳了稳心神,将头偏到一边去轻咳一声,故意转换话题道:“你……刚才一直在看什么书?”
  宋秋荻一笑,过去取了刚才所读之书拿过来给他看。
  “《齐民要术》?”萧慎皱着眉头,大惑不解“你看农书干什么?”
  宋秋荻笑着翻书给他看:“其实这书里记载了好多食谱啊,你看这里。”她手指着一页,萧慎看去原来是教怎么蒸饼的法子,各种做法都写的详详细细。
  萧慎顿感好笑:“想不到你一个堂堂尚仪局司籍不爱读些《女德》、《女戒》之类正典,却想当个厨子。”。他以为宫中女子再不济也该读些《诗经》之类,也听闻宫女们私下爱传看一些话本,有的还是艳情本子,看《齐民要术》的恐怕也就只有宋秋荻一人。却不知她有没有看过那些话本?想到这里萧慎忍不住偷偷打量她,脑子里想起上辈子他们在一起荒唐时她似乎是挺放得开的?而且一开始说那番惊世骇俗之语的也是她……想来也应该是没少读那些玩意儿的。不知怎么萧慎有点得意,觉得抓住了她一个把柄似的。
  宋秋荻却不知道她这位两辈子的便宜相公此刻脑子里的乌七八糟,她带着些不满道:“大晋女子要读那些叁从四德的东西我看无聊得紧,只要男人好女人就好,这是什么个道理?按那些书上“好”女子标准,全天下女子都千篇一律一个样儿了,可凭什么世界上的男人可以有千种万种,女人却只能有一种?若是天下女人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看男人也没意思,女人也没意思。”
  萧慎听得有趣,他之前调查时便听闻过宋秋荻曾经在教导宫女读书时偷偷将唐朝一代豪放女鱼玄机所作诗句插入教学,被路过大学士听到怒不可遏。此事说来的确有违宫规,但也顶多是不照本宣科,再加上所选诗句的确文学造诣不俗,便也不能说有辱斯文。尤其圣上听闻此事觉得有趣哈哈一笑,更是无人会追究。
  宋秋荻哪知道他想到往事,见他笑而不语,以为他在心中轻视自己,不由哼了一声道“想来督公也是不同意了。是了,督公虽然……但也是男子,自然帮着男子给女人定规矩。”
  萧慎这才回过神来,皱着眉头不满道:“你又来讽刺我?我明明一句话没说。本督……这种身份不过也是被人规定好了条条框框,那里能活得自在随意,又有什么不可理解你所说呢?”
  “所以我与督公同病相怜。”宋秋荻笑道,一双手又不安分起来,抚过萧慎脖颈。
  “你做什么……”感受到肌肤被触碰,萧慎像是被蛇咬了似的下意识地一缩,脸瞬间红了。宋秋荻在心中翻着白眼,想着上辈子那样都没见他脸皮这么薄过,现下怎么连碰一下都这样了?不过想想也是,上辈子他们乱七八糟的时候都是在黑暗中看不清对方神情,说不定也是一副难为情的样子,他这人就是别扭的一塌糊涂,她现在总算知道了。
  见他如此紧张宋秋荻只好收了调戏他的心,眼珠一转,像是想到什么似的突然道:“对了,听闻督公在内书堂读书时就有神童之名,更是在前任督主孟缘督大人的指导下学习音律,尤擅古琴,不知妾身是否有幸聆听督公抚琴一曲?”
  宋秋荻倒不是心血来潮。上一世萧慎曾经在书房中抚琴自娱自乐,正巧宋秋荻有事寻他,站在门外听到琴声悠扬悦耳,意境悠远,一曲入耳绕梁叁日。她听得入迷,一曲终了她推门入内,看到一袭白衣的萧慎身前放着方古琴,他神情淡然,一人一琴,霎时间宛若画中仙人,那里想得到这是位宦官?有那么一瞬间让她恍恍惚惚,心中大动,等回过神来时发觉自己正红着脸看着他。
  萧慎突然沉默,面色阴郁,过了一会儿道:“你如何知道我擅音律?师承何人?”孟缘督倒台时宋秋荻还没入宫,这叁个字在宫中也是忌讳,她几乎不可能听说过他们二人的关系。
  宋秋荻暗道不好,她自然是不能说出“是你上辈子告诉我的”这种话,只得随口扯谎:“自然是宫中女官宫女们口口相传,私下里不少宫女觊觎督公,经常称赞督公不仅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而且容颜俊美,才艺双全。”宋秋荻暗自鄙视自己居然也拍萧慎马屁了。
  “别人说你就记住了?我还以为你对我一点都不关心呢。”萧慎嘲讽道。他是一点不相信宋秋荻的话,上一世她明明什么也不知道,都是自己告诉她的,还被她讽刺“居然有人这么夸自己”现下她自己却说出口,想来两辈子的宋秋荻必有一个在撒谎!
  想到上辈子某天她突然看着自己的目光饱含情愫,可是当两个人一开口说话那份暧昧便转瞬即逝了就让他感到失落。
  “改天吧。”想到过去他对眼前的宋秋荻也有些意兴阑珊了,但看到她眼中的失望之情又觉不忍,耐心解释道:“你莫要忘了我对外宣称养伤,你见过重伤之人还有精神头儿吹拉弹唱的吗?”
  宋秋荻笑了,心里暗叫是自己疏忽,只顾着想多与萧慎相处一会儿却忘了正经事。便不再提及此事,只是问:“督公在自家府上还那么担心,莫不是府上有奸细?”
  她随口一问,原没想萧慎真的做答,却见萧慎认真的点点头道:“有好多。”
  宋秋荻知他在朝中环境险恶,原来竟是在家中也不得安宁,心下更替他不值。她也是在宫中多年,见多了尔虞我诈,这种人人担惊受怕提心吊胆的生活真是让人一刻也不想再过,故而十分期盼早日放归。
  她暗暗叹气,想着萧慎比之她更不知要难多少倍,若是他这辈子能平安顺当多快乐一些那是再好不过了。见萧慎又是一副心事重重地样子,便又笑着开口道:“既然如此,我们做点动静不那么大的事。”
  萧慎听了这话猛地回过神来,瞪大了眼睛,张口结舌道:“这……现在刚未时……还是白天”
  宋秋荻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白天怎么了?不知妾身是否有幸与督公对弈几局?”
  萧慎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