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嘉是个人才啊!”杨延寿读过周嘉的《周氏请迁长陵书》之后,叹息着说道。
果然是家学渊源,汝南周氏底蕴十足。周嘉的上书写得情真意切,一看就让人觉得周氏很明事理。虽然上书中表达的不过愿为朝廷分忧,愿为陛下效力的意思,但同样的话,有的人说出来就是让人信服,让人觉得有水平、有高度。
袁昌笑道:“周嘉这封上书写得精彩,不过下吏看了有一个感觉,这封上书不只是写给太守看的。”
“哦?那是给谁看的?”杨延寿看了他一眼。
“这个语气,这个句式,足可供陛下一览,也可供天下人一观。”
“哈哈!”杨延寿笑了,“周氏吃了这么大的亏,却这般高姿态,奢望有所回报亦是应当的。我正要将此书上达天听,请陛下一观。”
这样做自然为周氏刷了名望,对于杨延寿来说也是好事,在他的治下出现了这样的高贤大德之家,说明汝南郡的德治很成功,他这个太守当然功不可没,这也是他杨延寿的政绩。
这就好像是周氏与杨延寿心照不宣的一项合作,这项合作对双方都是有利的。
“两个月后齐氏、周氏迁徙,在他们迁走之前,还是汝南郡治下之民,我欲举周嘉为孝廉,以嘉奖周氏的识大体。”
孝廉是汉代官吏晋升的正途,相当于宋朝时的“东华门外唱名者”,对于被举者本人和其家族来说是极光荣的事。
“察举制”用于官吏选拔,察是平时的考察,举是推举,意思是要地方长官在自己的辖区之内随时考察,定时推举贤才。这项制度的渊源要追至汉高祖,刘邦得天下后,下诏求贤,要求郡国推荐贤才。
到了汉武帝时期,察举制基本完备,确定了各项制度和相关科目,使之成为一种选才的统一标准,也有了确定的考试办法。
被举的孝廉在郡国举荐之后,到朝廷要通过考试,之后一般入朝为郎官,有近距离接触皇帝的机会,前程远大,升迁很快,因此很被看重。
汉武帝时要求各郡国举孝廉各一人,可见这个名额十分金贵,对于汝南这种名门如云的大郡来说,就是七大姓子弟也要排队等候,不知道哪一年才能轮得上一个孝廉名额。
刘钰定天下之后,为了宠络关东士人,除了每年选拔官吏的“岁科”之外,又开了“特科”,令各郡国再举孝廉各一人。
杨延寿要把这个特科的孝廉给周嘉,袁昌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他和周嘉年纪相仿,都精通儒家经典,于俗务上也都很能干,是太守手下最得力的两个人。如今周嘉在他之前举了孝廉,在仕途上比他领先了一步。
“周氏这般表现,这个孝廉实至名归。”杨延寿忽地伸手拍了拍袁昌的肩膀,说道:“子义,你的才干不在周嘉之下,前途也将不逊于他,努力!”
袁昌暗暗在心里腹谤杨延寿滑头,只给他隐隐的希望,却没有明确的承诺,表面上却诚惶诚恐,起身施礼道:“下吏能为太守效力,不负太守的信任,便已心满意足,怎么敢奢望别的呢?”
汝南郡的迁徙名额定了下来,两个月后,齐氏和周氏便要迁徙长陵。可只过了半个月,齐太公就死了。
齐太公今年七十一岁,在那个年代属于高寿者。这次迁徙之事,让他一股火出不去,直接病倒了,病中一直在骂穆氏无信,明明说好了不互相推举,还是拉了齐氏来挡灾。
齐氏的田宅产业甚多,却要在两个月内处理完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一定是要压价处理的了,可是依旧没什么买主。因为自从迁长陵令出来之后,民间突然出现了一股卖田潮,使得田价更低。想必豪强们都看明白了,田多不一定是什么好事。
在这种情况下,只有官府才有这么大的能力接收这些产业,当然官府买田一定是低价收购,齐氏与周氏之田大都被官府收了去。
这么大的损失,说不心疼是假的。齐太公原本就病着,这下子病势愈发沉重,竟然一下子呜呼哀哉了。
齐太公的孙子齐宏性情刚烈,因祖父死得窝囊,心中不平,将这股怨恨加在了推举齐氏的穆氏头上,竟纠集了一些豪侠之士,去穆氏门口逡巡,寻机杀死了两名穆氏子弟,其中一人是穆氏宗主的长孙。
这一下子捅了马蜂窝,郡里的贼曹掾就出自穆氏,当即带着差人去齐氏府上捉拿凶手,而齐氏也很强硬,竟然拒绝官差入府拿人。
当时这些豪强都是有自己的武装的,动辄成百上千人,郡县的几十个差人到了人家的地头上,根本就不是对手。贼曹掾见敌不过,只好回到郡里,添油加醋地向太守禀报,说齐氏因迁徙之事,对太守有怨恨,不服官府管理,纠集党羽,图谋不轨。对付这种刁民只能动用军队,那意思竟是要将齐氏灭门。
杨延寿是个人精,岂能被他几句话唬住?如今因为迁徙之事,折腾了半个郡的豪强,家家都憋着一口气,只是没处发泄。眼下他们的怨恨都对着别的豪强,官府处于一个中立的地位,正可以坐收渔翁之力,加强对豪强的掌控。
齐氏原本是迁徙对象,受了委屈,豪强们免不了兔死狐悲,对齐氏颇有些同情,如果官府因为豪强内部矛盾灭了齐氏,那很可能会引火烧身,将豪强的怒火吸引到官府身上。
杨延寿不傻,虽然当着属吏的面怒斥齐氏刁滑,其实心里拿定了主意要将这件事降调处理。他正想着法子,却收到齐宏派人送来的急信,说是因为贼曹掾是穆氏子弟,他不敢将性命交托在他的手上,才会拒绝上门的官差。齐氏只信任太守,愿服太守之法,如今他马上要来郡里投案自首。
杨延寿松了口气,心想,看来齐氏还是明事理的,给了官府这个台阶,此事交到太守手上,他自然会依法处置。从概率上来说,齐宏死的可能并不大,因为汉代经常会大赦天下,遇到大赦死罪也能免除。
皇帝新定天下,大赦天下的可能性更大,齐宏只要吃上一阵子牢饭,等到个大赦,这条命就算是捡回来了。
何况在当时有一种风气,在所谓的儒家“大复仇”精神背景下,社会对于为亲人复仇而杀人宽容度很高,有的竟然会得到全社会的赞赏。齐宏为祖父复仇杀人还真不一定会被判处死刑。
让人没想到的是,意外又发生了。
齐宏刚到了郡里,还没走到太守府,竟然遇到了贼曹掾,二话不说上前拿人,也不听他辩解,在争执过程中一刀将齐宏杀死了。
用脚也能想到,贼曹掾一定是得到了风声,知道齐宏进了城,抢在他到达太守府之前下手,以拒捕为名将他杀死。
可他不知道太守手中有齐宏要自首的书信,他本来就是来投案的,所谓的拒捕之说根本站不住脚。如此擅作主张,假公事报私仇,使得杨太守勃然大怒,当即命人将贼曹掾下狱,扬言要严厉惩处。
齐、穆两姓如今势同水火,其余诸豪强也不消停,因这次迁徙结仇的豪强很多,互相之间都看不顺眼,摩擦不断。这使得郡县官府成了香饽饽。
原来的局势是豪强联手,依靠他们在当地的势力,多少不把官府放在眼里,官府要做什么事都要和豪门打商量,多少有点求着他们。可是如今,豪强们的联盟破裂了,为了获得支持,他们都分别向官府靠拢,试图借助官府的力量打压仇敌。
不仅汝南郡如此,其他各郡亦然。这次虽然一共只迁徙了豪强一百余家,但是却将各郡折腾得够呛,豪强们之间生出了嫌隙,官府的权威加重。
朝廷借这次迁徙度了很多豪强的田地,收回大批闲田,削弱了豪门的力量。因为担心日后的命运,豪强们对于兼并土地的热情减退,社会上甚至出现了大量田地抛售现象,田价持续走低。皇帝下令官府出手,低价收购田地,豪强们被狠狠地薅了一把羊毛。
朝廷手中掌握了闲田多了,自然需要释放人力来耕种。
皇帝下令,将军中三十岁以上的士卒放归家中,授与他们田地,让他们耕作,对于打江山的士卒,当然是要有所优待的,每人授田百亩,皆是上田,所有权归自己所有,与当年在长安解散的赤眉军待遇相当。
皇帝又颁下诏令,赦免逃籍的隐户,号召他们还乡,原本有田者回去继续耕种,无田者由官府组织参加民屯。为了鼓励屯田,朝廷答应凡是屯田六年以上者,所种田地归耕作者所有,之后不需按比例向官府缴纳收成,只需按三十分之一的比例交纳田税即可。
也就是说,只要为官府打工六年,在六年间按一半比例交纳收成,之后这田地就是自己的了。
关西的屯田大都已过了六年,当屯田百姓得知自己将拥有这块田时,顿时欢声雷动,齐声称颂建世皇帝陛下。他们当年都是一无所有的流民,得到皇帝庇佑,给了他们饭吃,让他们活了下来,如今又给他们田地,让他们成为有产者,百姓怎么能不感激呢?
关东的隐户和流民得知这个政策,立即掀起了还乡潮,使关东的屯田又轰轰烈烈地开展了起来。典农中郎将曹金忙得不可开交,好在大汉屯田这么多年,他手下有成熟的屯田班子,不过是从关西移到关东罢了,这些事他们早已驾轻就熟了。
朝中有大臣看风向,体察皇帝的意思,上奏书提议释放奴婢和囚犯,进一步增加社会上的人力供应。
皇帝看了,放在一边,说道:“不急,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人一下子涌出太多,搞不好会闹田荒的。大汉奴婢何止千万,都放出来,朕哪有那么多田给他们种?到时他们无以为生,反倒会怨恨朕。让那些豪门大户先养着好了,等朕有田了再说。”
杨音道:“陛下,那些狱中的囚犯,可没有豪门大户养着,他们吃的都是朝廷的粮。”
“你说得对!得让他们种田,朕不养闲人。”皇帝皱了皱眉头,说道:“不过,他们触犯了国家法度,不仅不受罚,反倒要种朕的田,哪有这样的好事儿?这样的话,大家都要去以身试法了!”
他沉吟片刻,说道:“依旧例,把天下囚犯都迁走,向北向西,充实边塞,向南边烟瘴之地,开发南疆,让他们到人烟稀少的地方去,去屯田,去放牛放羊,越远越好!”
迁长陵令执行得几乎完美,虽然难免有不自量力的豪强与官府对抗,但是皇帝并不是一味仁慈的人,挥动屠刀的时候他一点也不会心软,渔阳便有一户倒霉的豪强大户被灭了族,使得整个幽州豪门震恐。
为了对付远在辽东的刘秀,此时全天下驻军最多的地方就是幽州了,皇帝正要趁着这个机会好好地治理幽州,使这块边远之地知道朝廷之威,这时还敢闹事的豪强真叫不知死活。
政策执行需要赏罚分明,除去强力手段之外,对于主动与朝廷配合的豪门,皇帝予以大力表彰,汝南周氏因为主动迁徙之事,让皇帝大加赞赏。
周嘉的《周氏请迁长陵书》一夜间传遍天下,成为一篇传世名文。皇帝对于周氏大加赏赐,赐钱赐田,使其豪富不下在汝南之时。周嘉本人以汝南郡孝廉的身分入长安,被皇帝破格使用,直接留在身边为侍郎,因他对郡县豪强之事十分清楚,本人又十分能干,皇帝对他很是器重,之后的朝廷豪强政策常有他的意见在里面。
有一次周嘉侍奉皇帝时,两人闲聊汝南人物,偶然提到了别驾袁昌,一听说姓袁,皇帝顿了一下,问道:“汝南姓袁的?莫非是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
“陛下,袁昌出身淮阳袁氏,三年前才迁来汝南,汝南并没有四世三公的袁氏,不知您说的是哪一姓?”
皇帝这才回过味来,他所说的四世三公的袁氏,其实是三国时候的袁绍袁术的家族,那已是一百多年之后的事了。看来现在汝南袁氏还没发迹。
皇帝忽地问道:“袁昌的家族中可有叫袁安的?”
“袁安?没有。”周嘉摇了摇头,忽然停住了,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有,确实有袁安!袁昌前年新生的幼子,名字就叫做袁安,当年我去送过贺礼的!可袁安只是个孩童啊,陛下,您,您是如何得知的?”
皇帝没有理他,只是若有所思地笑了笑,袁安,汝南袁氏之祖,带领袁氏一飞冲天的关键人物。汝南袁氏,源头原来在这儿。
刘钰心里充满了探究到历史真相的成就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