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阳就随着他,进了一个房间,刚进去,他就怔了一下。
那房间里,好大的一面墙上,都密密麻麻挂满了照片。
“这些,是我刚刚洗出来的,在那里拍的。”卫余说,将杯子放到一旁,一张张指给他看:“你看,这都是真的,他们那里的街道,就是这个鬼德行,没一块好路,天空都是灰蒙蒙的。”
那是一条差不多被炸毁了的长街,石子在冲力的作用下,像子弹一样到处乱射,卫余捕捉到了那个瞬间的画面,拍了下来。
“这是那里的一户人家,我昨天刚认识他们,他们第二天就被炸死了,我只来得及拍到了这个。”他指向一张孤零零的,地上只有一个破旧的兔娃娃的照片:“那是他们家小女儿的,我答应过要送她一个新的,也来不及了。”
“那是他们新的战士,一个八岁大的男孩子,是不是很可笑?他肩膀上扛的那玩意儿,我感觉比他整个人还要重。”
他说到这里,看着照片上那个扛着大武器的男孩子,沉默了,顾阳也沉默了,他凝视着这起码数百张照片,感觉像是在透过他们,看另外一个世界。
战乱的世界。
“你该庆幸你活着回来了。”
“是啊。”卫余说:“一把年纪了,天不怕地不怕,还冲到战区去呈英雄,拍了那么多照片,我是该心满意足啦,这说出去都好牛逼的啊,卫家老幺,啊,像个英雄一样,去战场上体验了一把枪林弹雨,没事啊,活着回来了,为国家的文化艺术都做出贡献了?我是不是很牛逼?我都觉得我自己牛逼!”
他说到这里,忽然不作声了,拿起旁边的马克杯,狠狠灌了一口水,顾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站在他身旁,安静地注视着他。
过了很久,卫余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去哪里吗?”
“为了追一个女战地记者。”
“对,没错,我没追到。”
气氛忽然就僵持了下去,似乎有什么事情呼之欲出,青年停了下来,没有接话。
卫余顿了很久,忽然说:“她死了,就在上星期。”
顾阳一时间真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后者耸了耸肩,大声地咂了下舌。
“怎么死的?流弹,整个脑袋一下子就炸开啦,怎么救都救不回来了,当场就没了。我就是说,我说什么来着——?她那样搞,那样玩命,迟早要把命玩丢啊,她,她就不听我的,那我能怎么办啊,我害怕啊,我怕的不行,在那里连个觉都睡不安稳。我只能——只能跑了,上了飞机人才踏实下来,我回来了还和她说,我给她送物质,当后勤,她当时还笑嘻嘻地说好——结果呢?”
“结果呢?”
他又说了一遍,眼眶就红起来了,不得不拿手去捂住,这时一张照片从墙上落下来,那上面是个抽烟的女子,明显是偷拍,女人的脸部线条格外的冷硬锋利,嘴唇薄薄,吊着烟点燃,一缕火光照亮了黝黑的眼睛。
那张照片,刻意被处理成了黑白的效果,她显得很美,明明不是长得很好看,却让人过目不忘。
卫余深深吸了口气,又抬起头说:“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我还在醉生梦死,抽雪茄,和一群酒肉朋友吹牛逼,我当时可觉得自己牛逼了,怎么不呢,结果那个电话就那么打过来,我当时——我当时——”
他又说不出话了,狠狠抽了自己的脸两下,瘫坐到了地上,顾阳顺着他也蹲下来,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我知道。”他说:“不要哭。”
卫余闭着眼睛,摇了摇头,说:“世事无常,世事无常。我算是真明白了。”
“小顾——顾阳啊,你看我这个人,也是活得蛮潇洒了的吧,我出身好,有点小聪明小天赋,轻轻松松总能得到我想要的,搞出混账事情都有人收拾烂摊子,这点我比楚今夜幸运多啦——谁叫他爹妈去的早呢,我家里宠我,虽然古板了点,但还是疼孩子的。”
“我年轻的时候,也干过不少混账事,这倒也不是一言两语说得清的,事情过了,自己都想要打自己一巴掌,可是,当时就那么稀里糊涂地过来了啊,不是也活的挺好的吗,该有的名声,奖项,金钱,我一样不缺啊!你看楚今夜那犊子虽然有钱有势,他说不定还没我过的开心呢,还把自己折腾成那样!有什么意义!”
“直到现在,我才发现,楚今夜是对的,他……一直在克制自己,克制自己的欲望和言行,这样,在有一个合适的人出现的时候,就不会……错过。”
顾阳望着他,神情安静,目光如宁静的湖畔。那是有着,能够让人的心灵都平静下来的力量。他是楚今夜等待了许久等到的正确的人,和他天造地设,天生一对,就如同一双手套那样合适。这是他们圈子里,求也求不来的。
卫余又望着他看了会儿,沉默了片刻道:“我想要拍一部新的电影。”
“我想好了,想了很久了,我希望你来演。”
“有关战争,又不是完全的战争,一定要下个定义的话,我得说,是关于人性的。”
“这部电影叫——《妈妈的阁楼》”
他拿出一叠白纸,上面零零散散写着一些话,字体和鸡爪抓出来的一样。顾阳倒是没有嫌弃,接过来,看了很久。
那是一个虚幻的不可思议的故事。
少年维尔,活在战区,他从小就没有了母亲,对妈妈的记忆停留在他人的口述中,直到有一天,他为了躲避敌人的追捕,躲进了家中从来没有被打开过的阁楼,那是母亲生前最喜欢待的地方,他在那里,看到了母亲的幻象,她好像还实实在在的活着一般,在和他对话。
在那个阁楼里,妈妈与他分享了在她短短数二十年生命里的悲欢离合,残酷与美好,那些事情,如情景再现一般,在现实的生活中重新上演。维尔在和母亲的对话中思考着,人性,世界,真理,孤独,这些永恒的事。
最后,阁楼被炸毁了。
这个故事,卫余一如既往没有付诸很多的笔墨,或者说,他也不需要这样做。他一如既往以小见大,用一个小小的场景里的那些事,突出一个大的主题,就好像当年的《无人知晓》,全程都是在一个五十平米不到的房间里进行拍摄。通过主演的演技,对话,肢体语言,来让观众了解到幕后的一切故事,这是他的本事,才华。
顾阳看着这部电影剧本,看了很久,然后说:“这个故事,很难拍。”
要怎样让观众,从一个阁楼的幻想中,看到整个世界,窥见战乱和纷争,不止是考验演员,更多的,是考验导演。
能将一个故事讲到最后,是导演的本事。
卫余从来不缺乏才华,但是他需要更多的耐心,努力。
“我能做到。”出乎意料,这个一向放荡的男人冷静地说:“我哪怕是用尽这辈子,都要把这部电影拍完,你就当是我有病吧,我只是想要这么做。”
顾阳抬起眼睛,望了他一会儿,缓缓说:“别这样说自己,不然的话,答应你的我,也是有病的。”
卫余一惊,继而大喜过望道:“你答应出演了?”
青年白皙的手指在剧本上摩挲了一会儿,像是在思考很复杂的问题,又过了很久,他轻轻地说:“……我只是想要和自己对话,问一问,我想要的是什么。”
“好像,我也开始有迷茫,有对人生的不确定了。”
“我……想要学习一些东西,一些只有自己……能够想明白的事。”
第95章 母亲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