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碗汤长生(一)
秋意渐浓, 风吹起一地枯黄落叶。无边秋色之中, 只瞧见一个身材臃肿的妇人堵在总督府门口破口大骂, 她手里扯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 那孩子套着一件宽松的衣裳, 因为太过瘦弱, 被妇人扯着在风中摇晃, 但他始终沉默,不像是个活物。
远远瞧见马车驶来,那妇人便跳了起来, 抓着孩子,连拖带拽,挡在了马车前面, 然后哇的一声哭出来, 一屁股坐到地上,双手抓着脚脖子在那干嚎:“没天理了哦!老子不认儿子哦!有了新人忘了旧人哦!街坊四邻都来评评理, 这邱总督九年前睡了我家汉子的妹妹, 我家妹妹辛辛苦苦给他生下这么个孩子, 他可倒好, 转脸就不认人了, 现在这孩子在我家,吃我的喝我的, 我这婶子辛辛苦苦拉拔他到这岁数,送他回来认祖归宗, 这总督府不认啊!老天爷啊, 你可睁开眼睛看看吧,这世上哪有如此狠心的爹啊!……”
周围倒真是围了不少人,妇人也是看着马车驶来,算好了人回来的时辰故意来闹的,她就是想要钱,顺便丢掉这拖油瓶——白给人家养孩子,这种蠢事她不干。现在孩子娘死了,她终于能把这孩子送回来,顺便打个秋风,敲总督府一点竹杠不为过吧?毕竟妹妹没嫁人那几年,带着孩子住她家吃她家,怎么都得补偿他们一下吧?
驶来的马车是总督夫人的,当然车上还有跟夫人一起去上香的总督邱广泉。他今年三十又二,正是龙精虎猛之年,平日里总是板着个脸,连他的孩子都不敢怎么亲近他,如今听到外头闹哄哄的,登时面上就有了不悦之色。邱广泉先是看了眼夫人,道:“夫人——”
“这事儿还是老爷自个儿处理吧,倘若真是邱家血脉,总不好叫他流落到外头。”清欢挑起车帘子看了一眼,淡淡地道。“算算时间倒也对头,这孩子的母亲应该便是九年前被逐出府的丫鬟绿萼,那丫头对老爷一往情深,会偷偷生下孩子,一点也不奇怪。”
邱广泉被她说的抬不起头来,九年前虽说是他遭了那丫头算计,可自己把持不住到底是自己的错,如今更是无颜面对夫人,每每想起,都叫他心中愧疚。
清欢在马车里先进了府,邱广泉自己的事情自己处理,她可不是罗如萤,拼死拼活的给他当个贤内助,还要眼睁睁看他纳他喜欢的女子进门做妾,任劳任怨忍气吞声,这种事在清欢身上不存在的。
罗如萤存了死心那日,恰巧是邱广泉纳妾的时候,也是从那天起,罗如萤才知道邱广泉在迎娶她之前就有个心悦他的表妹,在罗如萤入门三年却不曾为邱广泉生下一儿半女后,表妹的母亲,也就是邱广泉的姑姑,以死相逼要邱广泉纳表妹入门,邱广泉才跟她说起此事。罗如萤像是吃了个苍蝇,想吐吐不出来,想咽咽不下去,只得眼睁睁看着对她逐渐冷淡的丈夫迎了表妹入门做贵妾。
那天晚上罗如萤就上吊了,她死了,身体留了下来,为清欢所用。她从那日起便拒绝同邱广泉亲近,说来也是奇怪,大抵邱广泉骨子里有那么些犯贱的因子,这十来年下来,他同表妹生了子女,却对清欢所表现出的“罗如萤”越发的上心,近几年竟是完全不去表妹那了,似乎是想一心补偿冷落多年的妻子——讲道理,清欢觉得他很神经病。
像是今日上香,她是在总督府呆久了想出去走走,可邱广泉却硬是要跟着,一路上做出一副恩爱夫妻的模样,倒是骗了不少人的羡慕。那些人也不想想,真要是恩爱夫妻,邱广泉的贵妾是哪里来的?他那一儿一女又是跟谁生的?
他求娶罗如萤的时候,曾经同罗如萤的父亲保证过,此生绝不纳妾。可仅仅过了三年,罗如萤没能有孕,他便急了,那时候他也不过十八|九岁,这海誓山盟也就停留了三年。
罗如萤得知邱广泉要纳妾后,对这曾经美好的三年简直深恶痛绝,这三年的记忆有多恩爱幸福,对她来说就有多么虚假令人作呕。
清欢回到自己院子后伸了个懒腰,舒了口气,不枉她在总督府等了这些年,他终于来了。
被囚禁于此的欲望,总该有个了结。
邱广泉不知道怎么处理他的私生子,总之到了晚膳的时候,他就向全府下人昭告了府里有了二少爷的事,并在清欢的同意下将二少爷邱束元交给她暂时抚养。
这是清欢主动要求的,邱广泉听到的时候还再三确认她是否真心,十分犹豫,可是想到清欢膝下无子,又想到自己欠她良多,终究还是点头答应了。无论她是真心还是假意都没关系,横竖他对这个孩子没有期待,再加上这孩子是个短命鬼,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死了,他更是懒得浪费时间跟精力在邱束元身上。
他的小妾冉迎琴却很惊讶,还有一丝按捺不住的愤怒。她可不想看到老爷还有别的儿子,她的两个孩子也一样。但现在总督府不是他们的天下了,几年前老爷对他们突然态度大变,却对早已失宠的夫人好起来,近年来更是都不到冉迎琴院子里去了,叫冉迎琴心慌不已,却又不知问题出在什么地方。明明过去好好的不是吗?为何突然便冷淡了下来?
偏偏邱广泉现在不怎么见她,每当她如泣如诉的询问老爷为何如此冷淡的时候,总是会看到老爷嘴角嘲讽的笑。
可她没有做错什么,她的儿女更是没有做错啊!
邱广泉当然不会告诉她,他怎么可能会把自己最大的秘密说出来,哪怕是曾经为他而死的如萤他都瞒着,更何况是背叛他的冉迎琴?
清欢的院子八百年没有人住进来了,骤然来了个小男孩,还挺新鲜的。就是有点脏,浴水换了好几拨才将人洗干净,穿上新衣服后才发觉这孩子瘦的吓人,肋骨都凸出来的,清欢给他洗澡的时候摸到都觉得夸张——这跟难民有什么区别?也正因为太瘦,所以五官大的过分,脸蛋又显得极小,好看是挺好看,但极为苍白不健康,他那舅母口口声声说妹妹死后怎么养着这孩子,怕不是没把他饿死。
邱束元肚子里没什么油水,清欢叫人重新给他做了清淡些的吃食,这孩子一上桌就跟疯了似的,生怕没得吃,那吃相,风卷残云,看得清欢啧啧称奇。
很厉害,那么瘦小的小东西,竟然能这么能吃,肚子里也没鼓起来,可桌上的食物却要没了。
邱束元吃完满满一桌的饭菜,清欢瞧着他早吃撑了却还在往肚子里装,怕是习惯使然,平时吃不饱,一遇到吃的就克制不住,总想着多吃些,就能多撑一段时间,少挨点饿。她让人把碗筷碟盘收下去时,邱束元还抓着一个没吃净的盘子,舔去了最后一点残汁。
清欢伸手摸了摸他的肚子,硬邦邦的,真是难看死了。
“以后你都不会再挨饿了,这样吃东西对身体很不好,是个坏习惯,要改过来才行。”
邱束元就跟个小狼崽子一样,不服管教,也不听话,他舅母才用绳子把他拴在空猪圈里,想起来的时候才扔点剩饭剩菜,其余时候都视而不见,连带着他那家里的几个表兄弟,都知道拿石头砖块扔他。甚至到现在他都还不怎么会说话,要不是舅母终于知道他生父是谁,匆匆给他套了件衣裳就送他“认祖归宗”,现在他应该还被拴在猪圈里。
可眼前这个女人的话,他却不由得要听从,要信任。洗澡的时候不许旁人近身,却让她碰了,而且在她伸手过来的时候没有咬她,而是乖乖地坐在澡盆里让她在自己身上打皂角冲热水。
邱束元低下头,攥紧了衣角。这衣服又滑又软,是他从来都没有摸过的,还有眼前这个人,又温柔,又暖和,更是他生平所见。
清欢摸了摸这孩子的头,他之前的头发又长又脏,清欢干脆给他一把全剪掉,现在邱束元的头发就到耳朵后面,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很是讨喜。头毛摸起来软乎乎滑溜溜,像是在摸毛茸茸的小动物,清欢的心情一下就好起来。她在总督府这些年无所事事,总算是等到了故事的开始。
接下来,就是主角们的粉墨登场。不过这些跟她关系不大,她是为了邱束元,又不是准备在这故事里掺一脚。
邱束元很想让那只手继续摸摸自己,可她很快就撒开了,转而握住他的小手。邱束元虽然有九岁,但因为太过瘦弱,外表看起来顶多五六岁,严重的发育不良,再加上他还不能流利的说话,甚至对很多字音都不大了解,给人的感觉就更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