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皇诏书, 公告天下。
伪帝萧彻昔年谋逆犯上之实便已落定, 当年宫变之罪魁永宁长公主亦在戮首之列。新帝萧埙, 即昔年先皇后卫嫱所出之七皇子次月十四于新修缮之太极殿即位, 改年号“永嘉”。
因念皇室同胞手足之情, 新帝免萧彻后宫之罪, 迁于甘露寺;赦永宁长公主谋逆之死罪, 幽禁宗人府;保和殿大学士顾觉非平叛拥立有功,因太傅卫秉乾老病乞休,擢为内阁首辅;昔一字并肩王薛况, 功绩斐然,然昔年边关战事,实存以战养兵、损耗国库、祸及百姓之举, 诚念其有功于社稷, 奠边关融和之基,功过相抵, 撤并肩王之封, 留武威将军为名赐葬东陵, 是非不累家眷。
余者功臣若季恒、方少行、刘进之属, 各加官进爵。往昔顺于伪帝之臣属将领但凡归于新帝者皆既往不咎, 一切如旧。
另大赦天下,减赋税, 通边贸。
是以这一场朝政更替的变乱,于百姓竟无损伤, 文武百官、天下万民, 各在其位,安居乐业。
后世史家,将这一场变乱定名为“正元之乱”,因其起于正元之日,持续时间极短,所波及的范围也不过京城周边,并未造成多大的混乱,却偏偏在这极短的时间内完成了朝局的更替,个中细节不可谓不惊心动魄。
其中,尤以京中两日血战为最。
顾觉非先诱逼薛况入京,而后将人引入皇城,又谋计在先,提前使人聚拢薛况遣散之兵卒两万,后至京城,以成内外夹击之事,终将一代名将困死紫禁。
计固高绝,史笔称赞,然多为市井诟病。
究其所以,不过薛况为国为民之名远播已久,一代名将落寞殒身,到底令旧日仰慕其声名之万民惋惜。
更有不信以战养兵之言者,固拥薛况。
以至于正元之乱后十年间,有关于薛、顾二人间矛盾的种种猜测,屡禁不绝。
当然,在这种种的传言与猜测中,最浓墨重彩的莫过于两人先后同娶一妻,甚至为此对簿公堂的一桩公案了。
与这相比,新帝是个瘸子这种本该令人津津乐道的话题,都显得黯然失色。
是的。
一个瘸子。
百姓们可不会文雅地用什么“腿疾”或者“不便于行”来形容新帝的毛病,只“瘸子”两字,不大尊重,却够简单,还有一种市井里独有的奚落之感,能让昔日高高在上的皇帝变得跟那街边的乞丐一般可以轻易调侃。
萧埙,或者说萧廷之,对市井中这些传言都是一清二楚的,还知道天桥底下说书的只怕早根据他的经历敷衍出了一出足够精彩的故事到处宣讲,只是不用他名罢了。
下面的大臣为讨好他也曾递折子,建议下禁令。
这种事历朝历代的皇帝都没少做,各有忌讳,名讳更是一定要避的,更不用说是这种不尊皇帝的话了。
萧廷之要做,自也不会有人诟病什么。
只是不知为什么,登上帝位之后,走在这一重一重的宫禁里,他总想起的却是往昔在将军府里还是“薛廷之”时候的那些日子。
折子在御案上搁了三两天,最终也没允,就往上头画了四字朱批,“不必理会”。
内阁处发还奏折的时候,顾觉非瞧见了。
于是笑着对他道:“皇上的气量到底不一般。”
萧廷之便不冷不热地还了一声笑,只道:“朕本是个‘瘸子’,也没什么不能让人说的。身有残疾并非朕之过错,‘瘸子’这二字本也无甚恶意。朕若真禁绝世人言语,也改不了这腿疾的事实。是非曲直,自有旁人论。如今是朕刚即位,世人没见过瘸腿的皇帝,待他们说上三五年,再新鲜的事便也都成了旧闻了。”
就像是旧日的鲜血终会干涸一般。
顾觉非该是听明白他说的话了,眉眼间露出了些许的笑意,但并未做什么反驳,只平平静静道一声“您说得也是”,便将那折子递了下去,继续处理旁的奏折了。
只是临到要告退的时候,一旁的季恒却与顾觉非说了几句话,接着略有犹豫,还是上来禀奏:“继位之初,皇上您说要哀祭正元之乱中受难之将士,所以不举后宫大选事宜,致使后位空悬。如今又是一年年关将至,待翻过年此事怎么也该备着了。臣曾闻您于潜邸之时,曾与昔日顺天府丞之女孙氏议亲,业已下聘,只是后逢正乱事,耽搁下了。如今孙氏一门亲事不敢言取,亦不敢问询于皇上,可亲既已定,您好歹该有个准话。且待明年春……”
“好了!”
季恒还待要说,但萧廷之一张脸已忽然冷了下来,竟直接出声打断了自己昔日的授业恩师。
“季先生不必多言,朕心中自然有数。年后的事,待除夕过了再议不迟。忙碌了一日,您与顾大人并其余大人都累了吧?早些回去歇息,退下吧。”
“……臣等告退。”
季恒张了张嘴,隐约觉得萧廷之这回答不很妥当,且透着一种少见的不耐,本还要说,但一旁顾觉非已向他轻轻摇首示意,他便敛了声,到底没说什么,躬身与众人一道退去。
才出了乾清宫,走在宫道上,季恒便问他:“顾大人,您方才为何阻止?后位空悬已近一年,皇上封的那敬妃娘娘也不过是昔日府中的侍妾,上不得台面。长此以往,朝中大臣势必诟病。便是我等不劝,也少不了被人上折子说啊。”
顾觉非负手瞧着那湛蓝的天,清隽的面容上是宠辱不惊的镇定与从容,闻言只笑一声,竟是意味深长道:“皇上今年也不过才及冠不久,血气方刚年纪,难免有些事情掂量不清。你我身为辅臣,自该多担待些。至于皇上执拗,也不是什么大事。待年岁长些,看得明些,撞疼了脑袋,死了心念,也就清楚了。”
“……”
季恒只觉得这一番话藏着点令人心惊肉跳的意思,可真要他往深了去参透,竟又觉得入目所见都是重重迷雾。
而顾觉非这神情,显然也不是要他多嘴问的。
于是他目光微微闪烁着,只道了一句“那便依您之言等等看吧”,便不在这话题上多言。
眨眼年关将近,又是除夕赐宴。
这一天,萧廷之已经是等了许久了,以至于在前朝与文武大臣们说话的时候,竟有一种奇异的心不在焉。
连顾觉非颇不好看的神情,他都没在意。
席间他喝得有些多了,便借了醒酒为由,由宫人撑了伞,踏着除夕夜的大雪,在重重高墙夹着的宫道上行走。
冷风扑面,本该吹酒醒。
可这一时间,心里竟是滚烫炽热,像是喝下去的酒都在这一刻烧了起来,让他倏忽又变作当年那夜亭中,胆大妄为又不计后果的少年。
柔仪殿侧,他停住了脚步,只让身旁的宫人入内,将本也在席间饮酒的那女人唤了出来。
年前她怀了身孕,已为顾觉非诞下一双儿女。
可如今两颊微醺步履款款地从里头走出来时,却依稀旧日模样。雪肤花貌,颦笑动人,眸底流转潋滟似聚拢南海波光,眉梢清冷浅淡犹一捧昆仑凝雪,便连看他的眼神都与昔日一般。
在走出来见到是他的时候,她竟也没什么惊讶,好像早就猜到了,只上来向他行了一礼,道一声:“臣妇给皇上请安了。”
萧廷之便觉那“臣妇”二字刺耳。
周遭的太监宫女早有眼色退得远了,他想起近日来朝野上下都在逼迫着他的大婚之事,只觉心里煎熬。
连着此时唤她的声音都显得沙哑:“陆锦惜……”
陆锦惜便抬眸注视着他,看着他身上这一身威重的玄黑色龙袍,也看着上面盘绣的密密麻麻的团龙纹并着腰间挂着的那一块玉埙,最终目光定在他眉眼间,笑得生疏而冷淡:“皇上假借让先之名引我出来,不知是有什么话要说?”
“朕……”
一个字出口,又觉不对,萧廷之想要伸手拉她,却被她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于是只这般定定地立在她面前,终还是开了口。
“我想要问你,愿不愿——”
“不稀罕。”
不用他把话说完,陆锦惜都知道下面半句是什么,心底虽叹息了一声,但出口的言语却没留半点余地,转身便欲离去。
“皇上若无要事,臣妇便回席间了。”
“陆锦惜!”
她总是这般不理不睬,又总是这般视他如无物,终是让萧廷之生出了恼怒。这一年里坐在皇位上也不是什么都没学到,那浸染在他眉眼间的几分冷厉之色到底是泛了上来,让他的面目看上去多了几许阴沉。
“朕没准你走!”
“知道的说你是九五之尊,不知道的怕还以为是那山里的盗匪。如今你身份不比往昔,一言一行都事关国体,便是任性妄为也要有个度在。但凭你今日敢将我从席间叫出来,若传扬出去,这皇位你怕是坐不稳的。”
如今朝堂里什么局势,陆锦惜还能不清楚吗?
顾觉非功大。即便人人都知道伪帝萧彻之死与他脱不开干系,也知道京城那血腥两日大多出自其手笔,更知道他是被薛况以边关安危胁迫才勉强应允让萧廷之登上了皇位,可谁能奈何得了他?
他是手握重权,位比摄政。
眼下对萧廷之看着确是尽心辅佐,一副忠臣良相模样,可当年对萧彻都是说翻脸就翻脸,一个根基尚浅的新帝,又岂在话下?
一切只在于他做不做,愿不愿罢了。
顾觉非想的其实并没有那么复杂。
当初被薛况以边关黎民安危相要挟,他被迫答应,看似很憋屈,可谁当皇帝他并无所谓。耿耿于怀的也不过是自己与薛况斗到最后,还被他给摆了一道罢了。
至于皇帝,便更简单了。
他一心为国为民,绝不做什么越界之事,若如此皇帝都不能容下他,那也证明这皇帝昏庸,不要也罢。
反与不反,从来在一念间。
在他自己看来,他只是一口立在皇帝宝座旁的警钟,但在萧廷之的眼底,他无疑是伏在天子卧榻旁的虎狼。
只是如今的萧廷之还不能除他,也无力除他。
或恐他日顾觉非功高震主,也会应验昔日薛况临死之言,但至少如今还是挑不出半分差错的。
陆锦惜看着面容骤寒的萧廷之,叹了一声。
她本不欲再与他分辨半分,可临到要走时,到底念及他处境颇艰,昔日也半真半假唤过自己一声嫡母。
于是略藏了几分复杂地一笑,劝他:“你会是个好皇帝,可前提是这皇位你能坐稳。你选择坐上这九五之位,便如猛兽被关进了牢笼。自此一言一行都在人眼底,一功一过都在史家笔下。陛下,您能坐有四海,可天下间总不是什么事都能顺你心,如你意。事如此,人也如此。你觉得你属意于我,可你才多大?人的一生很长,总有你错过的、得不到的。酒醉早醒,或还能看杨柳岸残月晓风;酒醉不醒,焉知不会错过更多的风景?”
萧廷之望着她,没有说话。
也不知是听进去了,还是没有。
陆锦惜得不到回应,便轻轻一声喟叹,笑着摇头,转身往里去了。
在柔仪殿外,萧廷之站了很久。
他很想告诉她:天下固然有很多很好的风景,可最好的或恐只有那一道,错过后终此一生也未必能再拥有。
可他无法反驳,因为这天下的确不是事事能顺他意。
这一夜,萧廷之回到席间,喝了很多酒,醉第二日很晚很晚才醒,然后召了辅臣入宫,里头自也有顾觉非。
进去时候不觉得,出来后他心情便很好。
于是打马回府,带了陆锦惜去大昭寺赏雪下棋。
次日,圣旨传到了孙府。
三月后,永嘉二年的暮春,新帝大婚,立顺天府丞女孙氏为后,朝野偃息,再无妄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