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的两段节选分别出自于这两本书,我记得海大图书馆就有借阅,如果同学们感兴趣的话,可以去完整地看一看这两本书。那么,今天的课就到这里,同学们,咱们下课了。”
江仲林站在讲台上收拾东西,来听他的大课的,不止有学生,还有一些校外人士,和校内一些老师,这种每个系都有的一月一次大课是公开的,面向所有人,讲课的从最年轻的教授到江仲林这种老牌教授,轮换着来。
有些教授风趣幽默,讲课生动,或者长得好看,来的人就多,而江老教授,作为一个讲课风格整体还是很学术认真的老教授,来听他课的学生不是非常多,最多的还是文学系学生,而会来听他课的校外人士,几乎都是圈内有些名气的学者。虽然比不上爆满的一些课堂,但这个含金量出奇的高。
俞遥混在这种场合里,毫不引人注意。
今天刚好她休息,瓜瓜还在上学,而早上起来江老师似乎有点不太舒服,咳嗽了一阵,所以俞遥想想就干脆悄悄跟着他一起来了海大,江老师在讲课的时候,俞遥就猫在角落里听着。她所在的是一个风水宝地,在呈扇形散开的大教室里,刚好处于窗户旁边,而且正前方有根凸出的柱子,前面还有放下的窗帘,人很多的情况下,被遮掉了大半身形的俞遥,可以说是最不起眼那一个。
其实俞遥很想给江老师一个面子,认真听他的课,然而,俞遥在这种大家都格外认真听课的时候,感觉到了熟悉的困意。可能是高中胡混的那段时间影响了她,每次身处课堂,要是其他人都认真,她就超想睡。
再加上她特别熟悉江老师这个讲话的语调,不疾不徐,声音温醇,让人觉得如沐春风的同时,也让人春困。俞遥觉得这可能是当初怀孩子的后遗症,毕竟那会儿每天晚上江老师胎教,都念课文,她是当催眠曲听的,听着听着就会睡着了。
总而言之,俞遥在课上了一半的时候就睡了过去,连什么时候下课了都不知道。她忽然间醒过来的时候,抬头一看,发现整个教室都空了。
俞遥:“……”得,江老师课已经上完,这会儿不知道哪去了。
就在她这么想着的同一时刻,她发现了自己身上披着的外套,眼熟的黑灰条纹,是早上江老师出门前,她给选的。似有所觉一扭头,俞遥刚好对上了江老师的眼睛。他坐在她身后的位置,手里捧着笔记在看,发觉她醒了之后才抬头看她。
“醒了?现在天气还有点凉,在这里睡着了,当心着凉,回去喝一包感冒药剂吧。”江仲林合上笔记说。
俞遥咳嗽一声,“是啊,你的课什么时候上完的,我都没注意……话说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我觉得我这个位置,一般老师都绝对不会注意到的。”
江老师微微一笑。因为他不是她的老师,而是爱人,所以能注意到。
事实上,江老师刚上课没多久就发觉了第七排最角落某个学生身形有点眼熟,但因为她的隐蔽工作实在做的太好,脸也没露出来,他最开始并没有确认。然后,他偶尔望一眼过去,很快就注意到,那个‘学生’打呵欠时,露出了半张脸。他瞬间确认,是俞遥没错。
下了课,其他人都走了,俞遥没动,江仲林哪还能看不出来她是睡着了。他等到最后,几个学生见他没走,留下来问他问题,江仲林也一一回答了,一个学生闹得声音太大,江仲林便温和地说:“不好意思,轻声一点好吗?”
学生有点茫然,就见老先生指了指教室某角落,几个学生这才发现原来还有人没有走,再仔细一看,那人睡着了,江老师是让他们别吵到人家睡觉。
“哇这也太心大了吧,在江老教授的课上睡觉?”一个学生小声逼逼,谴责道:“仗着老师脾气好不会生气。”
江仲林笑出声,“我可不敢和她生气。”
学生们:“……?”
江仲林:“是我的妻子。”
是传说中的师母?!跑来看丈夫上课,这是什么老套的言情小说情节。学生们突然间被堵了一嘴狗粮,面面相觑后纷纷告辞,选择把空旷的教室留给了他们。
因为这个教室接下来没有课,江仲林也没有急着叫醒俞遥,弯着腰在她旁边看了她一会儿,看她脸都睡扁了,笑着摇摇头,脱下外套给她盖上,然后就在后座静静等着她醒来。
“走吧,我们回家。”
俞遥站起来,想把身上披着的衣服还给江仲林,江老师却摇头,按住了她脱下外套的手,“你刚睡醒,在外面吹风很容易生病,先穿着吧。”
俞遥还记得他自己早上咳嗽的事,“你呢,有没有不舒服,早上不是咳嗽了吗?”
江老师摇头,“是嗓子有点不舒服,回家泡一杯枇杷水喝就好了,不是感冒。”
两人一边说一边往外走,路上遇到和江仲林打招呼的学生,眼睛都盯在俞遥身上,看到俞遥身上江老师的外套,众多学生们都露出了微妙的神情,还有一些则是莫名激动。
江老师神情自若的和俞遥并肩走出这一栋教学楼,走到学校那一条合欢树大道,粉樱色的合欢花开成一片。俞遥从地上捡起一朵,在江仲林面前转了转。
“有个事,想跟你商量一下。”俞遥拉着江仲林一只手臂。
“什么事?”江仲林问。
“快到七月了,到今年七月,是我们结婚五十周年,金婚呢,要不要办个小聚会,请亲戚朋友们一起来聚聚?”
金婚……其实只是江仲林一个人的金婚,对于俞遥来说,还要几十年,才是她的金婚。到那时候,大概她的金婚,也就只有她一个人了。
江仲林开始有点犹豫,可他想到另一方面,很快答应了下来。当年和他们同辈的人,现如今年纪都大了,他们不知道还能活几年,说不定哪天就悄无声息离开了,如今大家见一面少一面,都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见到,俞遥或许,也是想趁着现在,和他们多聚聚。
只要想到这,江仲林就满心的怜爱与愧疚。怜爱是多年深情和这些年相处出来的更复杂的情感,在这巨大的年龄差异下,他很难不对失而复得的爱人生出一些对孩子般的怜惜。而愧疚,则是源自于自己不能陪伴她更长久。
听说俞遥和江仲林办金婚宴席,杨筠又开心地拉着老伴跑回国帮忙,这回她还把孙子孙女都带回来了。她的孙女是混血儿,长得非常漂亮,也很有礼貌,杨筠最疼爱她,尽管这个孙女其实是她大儿媳妇和前夫生的,按血缘关系来说并不算她的亲孙女,但有时候亲情这种感情,并不止依托于血缘。
杨筠的孙女孙子俞遥都认识,大家在视频里常见面,也没什么生疏感,一到这里,二十出头的女孩子就拉着弟弟一起去找瓜瓜玩耍了。而杨筠,拉着俞遥的手和她聊天,她有了很多老人家都有的小毛病,变得絮絮叨叨,俞遥听着,时不时把她逗得直笑。
“遥遥,我不知道还能见你几年。”杨筠有些感叹。
“就算以后见不到了,只要我还活着,没有老年痴呆忘记人,我就会一直记得你的。”俞遥拍拍她的手。
“我要你记我那么久干什么,你啊,多交点朋友,生活得热闹点,这样我们都能放心。”杨筠偶尔会像这样,变成一个真正比她大上很多岁的长辈,仿佛不是从前那个和她嘻嘻哈哈的朋友了。
除了杨筠,来参加这个金婚小宴会的,还有江仲林那边的亲戚,他的一些朋友和学生,俞遥的同事和邻居们,人不算很多。
俞遥特地选了一个户外酒店,酒店方服务周到,听说是金婚五十周年纪念,还给她们扎了一道大拱门,用白玫瑰编织出来的花门,并且铺上了红毯。
小宴会在黄昏,从早上开始,俞遥就没有见过江老师,她和杨筠以及几个女同事一起去试礼服,选了件和当年婚纱差不多款式的白裙。俞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也快四十了,真要说的话,和以前区别并不算很大。
只是……她摸着自己黑色的头发,忽然间有了一个想法。
“我想去染个发。”
“染成什么颜色,红色?”
“不是,是白色。”俞遥说:“我家江老师头发都白了,为了和他看上去更匹配点,我觉得今天该染个白发。”
也许会把他给吓到,俞遥有点期待。
这一天的晚霞很美丽,半个天空是带着翠色的苍蓝,边缘过渡成浅粉色,然后慢慢加深,变成紫色,最后是落日渲染成的橘色和金色,绚烂的晚霞下,灯光璀璨的小宴会厅里,作为捧花童子的瓜瓜牵着妈妈的手出现。
当俞遥出现的那一刻,站在白玫瑰花拱门下的江仲林愣住了,而远远看到江仲林的俞遥也愣住了。
江仲林染了黑发,俞遥染了白发。
两人走近,看着对方的头发,同时笑出来。江仲林将手中的花送到她的手中,是浅紫色绸带包扎的粉色蔷薇,她们当年婚礼时一样的捧花。
俞遥将手放在江仲林的手中,两人一齐穿过拱门。
两人走在那一条铺着红毯的长路上,俞遥侧头看向江仲林,“我突然想到从前看过的一个故事。”
“有一对夫妻,想送对方一件礼物,于是丈夫卖掉了自己的金表,为妻子买来一把镶着珠宝的梳子,而妻子卖掉了自己一头漂亮的长发,为丈夫买来了一根表链想搭配他的金表……我以前看的时候,觉得他们可真傻。”
江仲林:“这个故事是叫做《麦琪的礼物》吧,以前觉得他们傻,那现在呢?”
俞遥看着他的头发故意叹气,“还是觉得他们真傻。”她又摸摸自己特地染的白发感叹,“真的傻。”
但是或许,那对夫妻,也会如他们此刻一样相视一笑。因为他们并没有失去自己珍贵的宝物,他们得到自己的礼物时,也得到了对方的爱。
俞遥握紧江仲林的手,认真在灯光下凝望他的眉眼,他的眼角有皱纹,他是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但哪怕他外表苍老,依然是她心中的爱人。
“江仲林,当年我们结婚的时候,我有一句话没跟你说。”俞遥轻声说:“能嫁给你,我觉得很幸福。”
江仲林眼中有亮光,他报以笑容,却什么都没说,只紧紧握着她的手,和她一起往前走。
当我老去,当你老去,我还愿意爱你。
爱人已老,爱情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