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个故事:渡魂
寺院的客房中, 传出三弦灵动幽婉的乐声。
矮桌上放着两只黑色的茶碗, 碧绿的浓茶在黑碗中浮荡着, 色彩相得益彰, 散发着融融的春意。
热茶蒸腾起氤氲的水雾。水雾的这一头, 是拨弦的琴师,水雾的那一头, 是一个浅淡的影子。它如雾气般透明而形状不定, 打眼儿看过去,模模糊糊的是个人形。
这透明人形与琴师对坐, 一曲终了, 人形忽地如水雾般消散了。
琴师放下了三弦琴,对着人形曾经坐过的方向双手合十, 施了一礼, 随后执起对面的茶碗, 走到廊中将茶水倒在外面的草地上, 喃喃地念了几句经文。
这琴师大约二十出头年纪,容貌秀丽,神情中有着一点与年轻女子不相称的清峭淡漠。
“伊集院琴师。”走廊那头传来缓慢的脚步声,是一个老和尚。
伊集院光对着声音的来源茫然地抬起头, 她的眼睛暗沉沉的, 像两口幽井。
“适才听见您的琴声, 是在为幽魂超度吗?”
“唔。”伊集院光点点头, 沉吟了片刻道:“明天夜里我想去山后的墓地。”
“……这恐怕太危险。”老和尚担忧地向山后的方向望去。
伊集院光却已径自走进了客室。
她天生眼盲, 被亲人抛弃, 幼年时幸得一琴师收留,便跟随他学习琴艺。成人之后离了师傅四处周游吟唱。由于眼盲,她对声音有着异乎常人的敏锐,能于极细微处辨听音律的变化,因此奏琴技艺高超,不知何时开始,她发现自己的琴声能超度亡魂。
她借宿在这寺院中已经有一段时日了,寺院后山有一片坟场,因此夜夜有亡魂寻音而来请她超度,眼见有如此多不能成佛的地缚灵,伊集院光决定前往坟场专门为它们弹奏。
这夜,她背着三弦琴来到坟场。
依稀地,能听见寺院悠扬的钟声传来,一荡一荡,敲击着遥远的天际。
晚风带来亡者腐朽的气息,但伊集院光并不觉恐惧。
她摸索到一块平整的石头坐了下来,怀抱着三弦琴,心无旁骛地弹奏起来。
平和优美的曲调,在阴森可怖的坟墓间幽幽地响起,瞬间恸哭了无数在人间游荡的幽魂,安抚了许多痛苦无着的心灵,地面中升腾出一抹抹透明的人形,雾似的,一个接一个消散在空气中。
伊集院光不停地弹奏着,直到破晓的第一缕阳光,将琴弦纤细的影子投射在古朴的琴面上,那些未被超度的幽魂才尽数消失。
疲惫地回到寺院中,伊集院光放下了三弦琴,倒头便睡。
她再次醒来的时候,日已西沉。
寺院的客室被笼罩在一层昏黄的暗昧中,无数惨白的人影在室中晃动着。伊集院光虽然看不见,但常年与幽魂接触,却可以感受得到。
“弹琴……”
“快弹琴啊……”
幽魂们围绕在她的四周,仓惶地催促着。
它们惨白的手指缠绕上伊集院光的身体,像一团团冰凉的水雾。
她虽然并不畏惧幽魂,却也难免心头惊颤,抄起立在床脚的三弦琴,坐在床沿上便弹奏起来。
直到悠扬的曲声将一室的鬼魂全部超度完毕,伊集院光才停了下来。
最后一抹幽魂的暗影消散在破晓的阳光中,居然又是一天过去了。
指尖有些微的发痛。
就这样,越来越多的幽魂被伊集院光的琴声吸引到寺庙中,接连好几天,一到日暮时分,寺院的客室中便充满了聆听三弦的鬼魂。
可渐渐的,这些鬼魂不满足于伊集院光在夜里为它们弹奏。
“天又亮了……”
“快弹琴啊……”
“可是天亮了啊……该死……”
“把她拖到地下吧……让她在坟墓中为我们弹琴……”
一个惨白的人影突然这样说道。
它的声音像凄冷的风通过狭小的缝隙,嘶嘶的,凄迷怨魅。
“好呀……”
“拖下去……拖下去……”
一只只惨白的手凑了上来,纷纷缠绕住伊集院光的身体。
伊集院光想躲开,可到处都是鬼魂,避无可避。
这时,寺院的住持走进了客房。
由于这些天来伊集院光一直在寺院中彻夜奏琴,吵得庙中的和尚们无法安眠,因此住持过来想与她谈谈此事,没想到一迈进客房,却看见如此诡异的一幕。
住持连忙念起退散恶灵的经文,随着愈发明亮的阳光照进来,幽魂们终于放弃了对抗,潜入地下。
“唔……”伊集院光摆脱了幽魂的纠缠。
她的面色苍白,几天下来瘦了一圈,指尖由于连续不断的奏琴而红肿溃破。
“恐怕今晚它们还会来找你的呀……”住持担忧地说道。
“这该怎么办?”伊集院光微微皱起眉头,茫然地望着声音的来源。
住持思考了片刻道:“只有一个办法。”
语毕,他从客室的书架上取下毛笔与墨砚,在矮桌上磨起墨来。
“我将般若心经写遍你全身,鬼魂便看不见你。”
住持执起笔来,在伊集院光的衣服上、脸上、手脚上和三弦琴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般若心经。
墨香四溢。
“这般它们便寻不见你了。”
这天夜里,伊集院光怀抱着三弦琴坐在床沿上。
日落西山之后,果然从地下冒出了无数的幽魂。
“把她拖下去……”
幽魂们哀嚎着。
它们惨白的手臂四处摸索着,却寻不到伊集院光的所在。
“咦……她逃跑了吗……”
“不对……你们看……”
一只幽魂把手指向伊集院光。
“她只剩下两只耳朵了……”
原来,住持在写经文的时候,居然忘记了伊集院光的耳朵。
因为她的耳朵隐藏在一头乌密的长发下,平时是看不到的。
“没有人……把两只耳朵带回去也好……”
一只幽魂这样说着。
于是数只惨白的手伸了过来,纷纷捉住了伊集院光的两只耳朵,用力地撕扯起来。
伊集院光咬着牙忍耐着,汗珠大颗大颗地从额头上滚落,汇聚在尖尖的下巴上,晃一晃,便落在地上,打出一小片深色的水印。
忽然,两股温热的液体从脸颊两侧流淌下来。
鲜血的气息,混合着墨香,缭绕在小小的寺院客室中。
“走吧……走吧……”
“只有两个耳朵啊……该死……”
幽魂们带着伊集院光的耳朵,重新潜入了地下。
第二日,伊集院光辞别了寺庙的住持,重新开始了流浪的生涯。
在夜晚,她游荡在一个个坟墓之间,游荡在玄冥与阳世之间,怀抱着三弦琴,反复弹奏着一曲安魂的挽歌。
幽魂们在琴声中往生。
它们虚无的眼,贪婪而焦急地望向琴声的来源。
但是它们什么也看不到。
在悠扬的乐曲逐渐远去的地方,是即将破晓的天际。
无耳芳一
一个名为芳一的盲人琴师,因善弹《平家物语》,被安德天皇的幽魂召到坟墓前弹奏。有和尚发现此事后,担忧他的安危,在他全身写满经文,唯独忘记了耳朵。而当晚安德天皇手下的武士幽魂看不到芳一,便只好扯下他的耳朵交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