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当年的太子位。
玄烨眯着眼睛把朝堂扫视一遍,好像一只花纹斑斓的老虎懒洋洋漫步,巡视着自己的领地。所有人都感觉他盯得是自己,似芒刺在背,又好像就快冷汗齐流。有人更向下俯了俯身子。
他一眼也没看胤礽。只是似乎随意的穿过人群,径直向上。然后,转身。就坐在了中央那铺着黄绫子的宝座上。
他心神,终是禁不住微一恍惚。这瞬间快的几近于没有,因为玄烨迅速控制住了自己。他声音微有些玩味,沉声轻轻问道:
“这是在做什么?”
…………
下面的人也恍惚了。
那声音听着令人战栗,又如此之熟悉。就好像,几乎越过了这一年一样!
其实,这下面九成的人都吃惊得几乎形于色了。
先皇……啊不对,太上皇,他还活着?!
全京城知道这个消息的人极少。从头数来,除了新皇胤礽,太皇太后——也就是前朝的皇太后之外,就只有跟在玄烨身边的若干侍卫才知道了。就连几个皇子都不是知情人!玄烨做的比他老爹还绝。他原本准备从此就这么不露面的。完美明君怎么能三天两头闹诈尸呢。玄烨自以为前三十年做的不错,才不想影响自己的形象呢。
可是形象跟实惠比起来就啥也不是了。做了三十年皇帝,哪怕是“明君”呢。这也足以令人养成某种刻进骨子里的多疑。就是全天下只有他自己“孤家寡人”其他人都可能不怀好意的某种认知。别的不提,只看玄烨赶到的如此“恰到好处”,就知道至少在在这件事情上,他的消息比胤礽可还灵通些。
而且,有一个值得一提的细节。玄烨既然有了足够的时间自己赶回来。论理说,也应该有时间通知一下胤礽的。
这一点,天家父子二人一见面。彼此,就已经了然于心了。甚至于在场的一些反应较快的“有心人”,也立刻想到了这件事情上。
他想做什么?
…………
玄烨御极三十年。君臣之间都是相当了解的。这人做事情深思熟虑一向留有余地,可是决不是没有雷霆震慑之举。大家之所以见到他纳闷惊诧,就在于,按照这一位的脾性,如果被抢了皇位,怎么会居然一年都没有吭声!
难道不应该早就把那继任的打成小饼饼了么?别说什么父子。天家自古不都是血淋淋的,谁还讲究父子啊!
有不太熟悉这次“八王议政”始末的边缘人物,就开始用十分深意的眼光去看那队伍前列的几位八旗之主了。难怪胆子这么大,搞得就跟想谋篡似的,原来这就是一帮鸣锣开道的呀。正主儿如果是这位,咱也愿意当那开道的!新主子胤礽虽然好糊弄,可是有点暴脾气还有点神经刀。谁也不知道他下一步就抽了谁呢!
可是前面的几位八旗之主,冷汗都快打湿外衣了。他们清楚地知道,他们就是一帮想“篡权”的。谁能知道欺负了小的,那老的居然跑出来了!
有人心乱如麻,居然开始暗自埋怨起那新皇了。真也太没用了!也不说,搞个暗杀什么的,把你老爹弄死。看看,现在不好办了是不是?名不正言不顺呐!
这是还替别人担忧上了。
领头闹事儿的那位,突然就横了心。这当领袖的就是不一样,虽然看见玄烨回来了也惊讶,可是惊讶也没影响他迅速分析利弊。这一位不管是想帮忙还是想复位,那都是决不可能赞同“八王议政”的。而他们已经发动了满朝这么多人,彻底撕破了脸。既然早晚得清算,不如奋起一搏!
就是他是“先皇”又如何?
难道他三头六臂万人敌?!
一不做二不休,此人猛然出列,断然道:“臣请恢复‘八王议政’祖制。”
…………
玄烨眯着眼扫了一圈。突然见,他竟笑了出来。此人低头拍了拍衣服下摆的土,头也不抬道:“好!”
下面一半的人都抽搐了:幻听了?他说了什么?
胤礽也顾不上那些复杂心思了——方才他还微有点幸灾乐祸的。原来谁做在那个位子上谁都得被挤兑啊!结果一下子听见他老爹的回答了。什么?!他老糊涂了?!
然后,所有人听见了玄烨的后半句:
“八旗议政也好——”他拿出胤褆的那折子翻了翻,就反手扔到一边了“——什么西人内阁制也好,不能一窝蜂都上啊。选一个主事的两个协助的。你们选好了没有?”
张廷玉盯着前面的青砖缝隙抖了一下。这是——“二桃杀三士”?光明正大的阳谋。可是,眼看着谁当了那主事儿的谁就是“副皇上”了,就算这帮人先前有交情有历史有儿女亲家关系,有协议有债务债权哪怕有三世约定又能如何?谁能看得开,谁能不去争!
争到了又如何?张廷玉回忆起玄烨过去的某些手段。微有些凉意。鳌拜的事儿,没杀没剐只是圈禁了。宗室甚至朝臣们说起来,谁不提这位主子仁慈。可是只怕鳌少保本人,宁愿立时被砍死……
他才起了这么一个念头,就听见某身形彪悍的八旗王爷跳出来了:
“既然是‘祖制’,太上皇,咱们各出一百勇士,比武决定谁当老大!”
就是在这么紧张的场合,还是有一小半的人憋不住笑出声了。比武决斗谁当首相?靠!还不如抛个绣球呢!
又有个摇着扇子的王爷站出来了:“启奏陛下,咱们既然已经得了天下,比什么武啊。看那些愣头愣脑的家伙干什么。微臣以为,不如比较一下谁家的旗下子弟,擅长吟诗作赋写策论……”
“……斗鸡走狗喝花酒?”他身后有气不忿的其他旗主张口就截断。“你们家那是一堆坏小子!抢人家的传家宝,府上养了三百多个小妾……”
那扇子王爷面孔涨红,扭了头反唇相讥:“你们家就好?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一个旗都是穷货,居然跟杆儿上的乞丐花子搞在一起……”
这两人顾不得什么场合,就吵起来了。
那八旗旗主,来之前原先是歃血为盟过的。大家都知道这买卖成了当然大好,不成也不会真砍头。可是此时情况突变。先是原本那皇帝回来了。后是他居然同意了“八王议政”,就是让大家选个首领出来。不由得都起了贪心。话说回来,没有贪心,也就没有今天这事儿了不是?
这里面连一个能看清楚的明白人也没有?有的。清朝立国不到百年。这时候的二世祖也不是很二。这些王爷们,都能看清楚玄烨这是借机发挥让他自己吵起来呢。可是这问题问得好呀——他们之间谁说的算呢?做“副皇上”的机会就在眼前,焉能不争一争!
就连那原先的首领,都舍不得自己声称退出。不管这位以后做皇上还是太上皇,在大庭广众之下说的话——他应该是一个唾沫一个钉,不能不算数啊!
你们太天真了!玄烨就好意思不算数!他现在看见儿子当皇帝当的不算好,都跑回来准备“诈尸”自己做了。跟这事情比起来,吃两句自己说过的话算什么。
…………
茫然无知的旗主王爷欢乐而激烈的争吵着。
从上下五千年历史中汲取了更多斗争经验的清流们恐慌了。风声不对!
这帮人对于“议政”这样的大事儿,都没有跳出来指责。其实是因为这种“君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本来就是读书人内心中最远古最发自本能的追求。能把唾沫星子吐到君主脸上,君主还得承认“你说的对”,这样的日子,多好!有专门评论君王得失的机构,看见他做的不对就毫不客气洋洋洒洒写大字报痛骂一顿,多好!无奈,拾遗补缺之职唐后再未出现,只剩下监察御史察百官。无奈,自明太祖开国后宰相一职彻底消失。“诸事报与君王知”。百官也不过是个办事人员而已。
齐家治国平天下,谁没有“了却君王天下事”的抱负!哪怕暂时附议一回“不成体统的蛮夷制度”呢,哪怕暂时隐忍承认一次“西方鄙陋的管理方式”呢。君权臣权,换了无数外衣,无非这一件事而已。
事不谐?
将何如?!
他们可不是八旗贵族,做一样的事情,很可能人家没事儿他们就被砍了呢……
有一个战战兢兢出首了:“臣请告老还乡……”
所有的馆阁清流都撇了嘴,呸!风骨全无。可是也有人内心稍有点羡慕。多机灵啊。
玄烨眯着眼睛看着人笑:也不说许,也不说不许。
寂静。
有人几乎忍不住准备死谏一回,成则天下收功,败也不过死他一人的时候……玄烨突然站起身。长叹一口气,道:“都散了吧。”
众人如蒙大赦。
不管之后如何清算,至少今天保了条命啊!大家欢欣鼓舞的等着玄烨走,他走了大家才能动啊。
却没料到玄烨没从大殿两边的侧门回宫。倒穿过人群到了午门前。沈如是抬头望他:
“你怎么过来了?不怕别人说你短袖之癖?”
玄烨轻笑:
“自然不怕。”
…………
沈如是既然留了长发,能认出来她的其实并不算多。而能在玄烨跟她说话的时候还盯着猛瞧的,那就更少了。
沈如是看玄烨虽在说笑,可面有愁色。便问他:“不知道怎么跟胤礽说?或者……我来?”
玄烨点点头又摇摇头。他们父子之间必然得谈一次。这个,还真是谁都替代不了的。
胤礽站在大殿里没走。他在想很多东西,可是他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想的是什么。他……有点委屈。
兵荒马乱打到京城,他……也害怕啊。如果自己不站出来抵挡叛贼,城破后他就是第一个会被弄死的。只看他们一家对朱三如何搜捕就知道了。可是,凭什么站出来?监国太子的权限太小啦,名不正言不顺,似乎有谁撺掇,然后,他就晕晕乎乎坐上皇位了。
然后就有密报:他爹找到了。
胤礽真没想和他爹闹到这个份儿上的。他们父子从小感情深厚。可是,究竟是天家。如今,也不可能再回到原来那样了。
他有点委屈。他施政本来不当这么束手束脚的。可是,处处被人拿来和主政了三十年的老爹相比。就连奴才们都敢嘲笑他不行!
做事情呢?太狠了不成,他还有爹和爷爷在。走施恩的路线……就是现在这样了。胤礽难道不想恩威并施绵里藏针有理有节恰到好处?只是,这实在不是二十岁出头的他,就能掌握的技巧。他二十年来养尊处优。他二十年来习惯了把全天下人当奴才。
再然后,他爹回来了。他亲眼看见那些上窜下跳的家伙,这会儿如何服服帖帖。这场景他曾看见过很多次,甚至回忆过很多次,可没有哪一次,比得上此时此地这样令人印象深刻,触目,惊心。
胤礽站在大殿里,表情很茫然。
玄烨静静的看了他很久,似乎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然后,他说:“你到五台山读书去吧。十年之后,或者……”
胤礽对于十年之后没有任何欣喜。他痴痴的问了一句:“为什么呢?”千种疑虑万种不解,竟不知道问的是什么了。
玄烨眯着眼睛看穿着一身五爪金龙袍子的儿子。答得倒是极明确:“你怕死?我也怕死。”
…………
大朝会后宫中接连传出惊爆消息。
先是宣布当朝皇帝身体不适。太上皇主持理政。
这一条听来吓人,不过参与大朝会的四品及四品以上官员们,都心中有数——早晚的事儿。
然后宫中令议政的八旗尽快商量出个结果来,从此作为附属监察机构,监察六部官员,有弹劾密报的特权。
除了最天真和最老练的两批人,大家都没想到他还真把“八王议政”又拿出来说事儿。最天真的不用提了。大家觉得监察百官虽然没有油水,可是弹劾密报似乎还挺有权利的。于是欢喜鼓舞的继续争论去了。最老练的隐约想到,或者是“太上皇”对于上次事件中百官的态度都不满了。法不责众,不过可以让百官先互相监察一下,然后慢慢收拾……
第三条最令大家意外和吃惊。“太上皇”他老人家宣布,在巡行国土的一年时间里,发现很多地方的八旗居然已经糜烂了。这样怎么可以呢!八旗,不仅代表着当年东北起兵的铁骑,而且代表着一往无前百战百胜的英雄的象征。这样糜烂的东西怎么能代表我大清呢!所以“太上皇”宣布,铁杆庄稼虽然不变,不过允许汉军旗适当增添特别优秀的人员。比如某地有了杰出人才,可以允许其加入汉军旗,或者不愿意改姓,就允许他的一个子女进入汉军旗的编制。从此不可以歧视……
这是什么?这是颠覆满汉政策!
从一个方面看,是吸收了精英分子。从另一个角度看,甚至是允许了满汉通婚……
朝堂都炸了。
大家不敢追究那登基一年的倒霉皇帝是死是活发配还是圈禁,不过这个新政策,真是牵动了每一个人。无论满汉。就连八旗旗主也顾不上争老大了。
满人说:“陛下忘了我们这些老臣!当年随太祖爷打江山的时候……”
汉人议论比较两级化。也有暗自欢喜的。从此就有了奔头了!这是国家允许进入特权阶级。铁杆庄稼万年长!谁不想给子孙挣这么个东西!也有人忧心忡忡:只怕从此之后,数典忘祖之辈就会极多……
玄烨根本不理。宣布了你们就去讨论怎么实行好了。低头翻带回宫里的那篓笔记。图书馆!图书馆,交给哪个去做呢?!
抬头扫见了饽饽房送上来的四个红漆圆盒三十二道点心,香茗奶油酥茶……一眼看过去都甜腻腻的。我以前就爱吃这种东西?
玄烨揉了揉眉心,想:沈如是呢?
…………
西苑一汪碧水。
沈如是倚栏扔了会儿鱼食。就有人小心翼翼奉上水盆香皂绢帕手炉瓜子点心。七八个人行步无声,神色恭谨。宫里面已经传遍了。这一位,说不准就是新皇后了。
沈如是却觉得身心都压抑起来。就这样过一辈子?我何德何能,不敢承担啊!锦衣玉食供我一个无所事事的闲人,从早到晚日日如此几十年,存在的目的只是为了晚上和某人睡觉然后或者生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