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是。殷离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出口的话又冷又硬。
  殷擎闻言,笑了起来,望着他的眼睛却没动。
  殷擎似乎还是第一次这样仔细地看他,看完还做出了评价,这具身体没有原来的好。
  是吗?殷离舟淡淡地回道。
  原来的殷擎说着,目光微微放空,似乎陷入到了一片回忆中,很像她。
  呵。
  殷擎似乎已经彻底陷入了自己的回忆中,他也不在乎殷离舟的态度,自顾自地说道:都是儿肖母,女肖父,果然没错。
  你肯定已经不记得了,你母亲很美,她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子。在钱塘时,每年花朝节,她都会穿着一身白衣,在船头跳祭舞
  也是,也是她从来不会苛责他人。更何况,更何况你还是她的孩子。
  我这一生都错得离谱,我不是不知道你无辜,我只是恨,我太恨了我痛苦太深,无处发泄,只好拉着你一起沉沦,我以为这样便会好受些,但
  殷离舟没有说话,冷眼看着他。
  殷擎的身体因失血过多而慢慢向下坠去,全靠他的手紧紧拽着铁链,才没让自己立刻倒下。
  我做错了,做错了
  你和我说干什么?这些话你还是留着和她说吧。殷离舟冷声道。
  殷擎目光空洞,眼神闪烁,声音中充满苦涩道:她怕是不愿见我了。
  殷离舟不想再和他扯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直接转移了话题,扶黎呢?你死了他便会回来吗?
  殷擎闻言,第一次坦诚地回答了他的问题,不会。他早就死了,百年前就死了。
  百年前?
  是,百年前鸣山之上,你被单明修一剑穿心之后,我便从你的身体里脱离,进到了他的身体。
  这么轻易?殷离舟的话刚说一半,这才反应过来殷擎刚刚说了什么。
  仿佛有什么将他击中,殷离舟的瞳孔瞬间放大。怒意从他心底升腾而起。
  殷离舟大步走到殷擎面前,一把拽住他的领子,死死盯着他的眼睛,声音因激动而变得嘶哑,什么叫从我的身体里脱离?你什么时候进过我的身体?
  殷擎望着他,胸腔的起伏越来越大,他需要用极大的力气才能勉强喘息。
  大概是你成为魔尊后去找我那日。
  那个时候。殷离舟有些惊讶,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是那么早的时候。
  是。殷擎眼中的光开始涣散,声音愈发艰难,那时你刚从冥渊出来,又耗尽心力带出陈三道的一魄。我看出那时的你灵力亏损,神魂不稳。所以虽自爆,但仍留了一魂一魄,趁你虚弱时进去你的身体。
  你对我做了什么?
  殷擎靠在身后的刑架上静静望着他,眼中似有什么一闪而过。
  一开始我实在太过弱小,对你产生不了任何影响,所以你从未发现过我的存在。但是后来,你先是渡劫失败,后又在却隐山修习了和你自身完全相违背的法术,以至于多次差点走火入魔。这时我才逐渐苏醒,并一点点开始吞噬着你。
  殷离舟只觉内心愈沉,揪着他衣领的手忍不住颤抖,所以当年明清与楚执的死?
  是我影响了你。
  吕庄那么多条人命呢?
  是我借了你的身体。
  那扶黎呢?
  百年前他的身体已经不行了,所以我才能趁虚而入。后来的事你便知道了,我闭关百年,彻底占有了他的身体。
  殷离舟猛地闭上了眼睛。
  拳头几次松开又收紧,殷离舟最终还是没打下去。
  再次睁开眼时,殷离舟的目光中是近乎麻木的平静。
  他一时竟连愤怒都感觉不到,只是无力,深深的无力。
  我知道你肯定恨毒了我,无所谓,因为我也从未喜欢过你。殷擎支撑不住,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刚说完便是一口血喷出。
  这辈子我也与你纠缠累了下辈子咳咳咳
  殷擎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无力地从刑架上滑下。
  他倒在地上,看着殷离舟,嘴唇嗫嚅。
  鲜血大口大口涌出,殷离舟看不清他的口型。
  只是最后的最后,他才听见一句,别再见了。
  说完,他艰难起伏的胸腔猛地喘息了几口,然后猛地停下。
  殷擎去了。
  殷离舟在原地站了许久,望着殷擎依旧圆睁的双眼许久,这才走过去将它们合上。
  你说得对,别再见了。
  第70章 偷藏
  君上。
  君上。
  君上?
  獝狨一连喊了三声,殷离舟才回过神来。
  他转过头来,看着不远处的獝狨,懒懒地问道:何事?
  地牢中的那具尸体该如何处理?
  这尸体指的自然是扶黎,殷离舟闻言,沉默了下来,片刻后这才回道:送回却隐山吧。
  那毕竟是扶黎的身体,而扶黎于他是有恩的。
  是。獝狨立刻回道。
  眼见獝狨就要退下,殷离舟犹豫了一瞬,还是叫住了他。
  獝狨立刻停下脚步,等着殷离舟发话。
  但许久都没声音,就在獝狨以为殷离舟又走神了时,这才听见他漫不经心的声音,他怎么样了?
  地牢一共就两个人,现在还死了一个。
  那么他是谁,自不必言明。
  但
  獝狨想起如今地牢里的模样,斟酌着自己的语言,清挽仙尊还在地牢,只是挣脱了锁链,日日坐在扶黎仙尊身侧守着他的尸体,他应当很难过。
  嗯。
  您要去地牢一趟吗?獝狨试探地问道。
  殷离舟闻言,目光淡淡,扫了他一眼。
  獝狨知道自己多嘴了,立刻道歉,属下多嘴。
  殷离舟冲他挥了挥手,獝狨立刻马不停蹄地退下。
  去地牢看他?
  殷离舟苦笑一声,单明修现在最不想见的就是他吧。
  单明修父母早逝,可以说是扶黎一手带大,既是师,也是父。
  那日虽然单明修从到到尾没有问他一句。
  但他和殷擎的对话那么明晰,他怎么可能还看不清他们之间的关系。
  哪怕殷离舟不想承认,哪怕他和殷擎都不喜欢他们之间的关系。
  但殷擎是他的父亲,这是他永远也抹不去的过去。
  所以不管怎么说,他名义上的父亲害死了单明修的师父,还占了扶黎的身体。
  每每想起殷离舟都觉得头痛。
  真是一团乱麻,理也理不清。
  窗外不知何时刮起了风,吹得窗子微微颤动。有几缕顺着缝隙挤了进来,让殷离舟感觉到了一丝凉意。
  殷离舟站起身来,推门走到殿外。
  这才发现,不知何时,人间忽晚,已是秋季。
  暗夜笼罩天空,不露出一颗星子。
  枯叶铺满大地,发出粉身碎骨的哀鸣。
  风从身体穿过,殷离舟觉得有些冷。
  可他不想回去,也不想待在这里。
  明明天大地大,他一时竟觉得无处可去。
  他本想随意走走,没想到回过神来时,却发现自己竟到了单明修上次带他来的那个山洞。
  殷离舟愣了片刻,还是抬步走了进去。
  这里应是单明修一直用法力护着,因此虽已入了秋,依旧是十里桃花灼灼,未见一分凋落之意。
  小院依旧静静地立在那里,只是大门张着,似乎在等着主人归来。
  殷离舟在门外彳亍了片刻,还是走了进去。
  竹楼,桃林,圆桌,石凳,风铃
  处处都很合他的心意。
  如果他与单明修中间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发生。
  此时的他们,是否已经居住在了这里?
  檐下的风铃和他上次来时一样,随风动发出叮铃叮铃的响声。
  殷离舟的脚步声合着风铃,一步步向上走去。
  屋内依旧是那副简洁的模样。
  一桌一椅一床一书架。
  书架上摆着上次带来的面人。
  墙上挂着空荡荡的画。
  殷离舟走到床边懒懒地躺下。
  静静地望着屋内的一切,突然就想起了单明修。
  这也不能怪他,毕竟这里的个人风格这么明显,不想起单明修才算得上是奇怪。
  他有些好奇,单明修心情不好时,是否也会来这里?
  这时,廊下突然传来一阵振翅之声。殷离舟向外望去,原来是母燕衔着食物归巢,小燕一个个着急忙慌地把头探出,争着进食。
  口中的食物很快喂完,母燕再次飞走。巢中的小燕酒足饭饱,开始啁啾鸣叫,欢乐得不得了。
  殷离舟嫌吵,随手摸了个竹片打在巢上。
  吓得小燕们惊慌奔逃,有几只还飞到了屋里。
  殷离舟一见,顿觉不妙,刚想起来把它们赶出去,就见一只小燕一头撞上了书架。
  一个面人就这样从高处落下,重重摔在了地上。
  殷离舟见状,忙起身将燕子赶了出去,然后蹲下身去看那个面人。
  这是一个孩童模样的面人,扎着两根朝天辫,只穿了红色的肚兜,肚兜上还绣着一个福字。
  小孩儿的脸圆乎乎的,还带着几分红晕,似乎刚玩耍回来,十分可爱。
  可惜殷离舟的手刚碰到它,就见面人从鼻子处直直裂开,碎成了两半。
  可惜了,殷离舟心里想,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拼上。
  殷离舟正想拿起上半部分,却突然愣住。
  不知为何,他竟觉得这面人的眼睛像极了自己。
  越看,这样的感觉愈便发明晰。
  殷离舟的手就这样顿住,愣了片刻,他抬手轻轻覆住面人的下半部分。
  然后发现,那眼睛确实是自己。
  屋内的声音渐渐散去,一切都安静了下来,他一时间竟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
  许久,殷离舟才想起了什么,猛地站起身来走到书架前,拿起面人一个个看了起来。
  果然如他所想的一般,每一个面人都有一部分和他相似。
  身姿挺拔修长,着绿衫,持竹扇的翩翩书生,和他一样,耳后有一颗朱红色的痣。
  穿着短衣,手持鱼篓的孩童,和他一样少了小指。
  穿着喜服,笑意盈盈的新郎官,和他眉眼相似。
  每一个都不是他,却又藏着他。
  就像单明修与他的感情,从来都无法正大光明。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一个个面人,他不知单明修是何时学会的这门手艺。
  但不知为何,脑海中却浮现出了他捏面人时的场景。
  一个个无尽的长夜,他独坐于桌前,小心翼翼地勾勒出面人的眉眼轮廓。
  那时,单明修是否是在想着自己。
  所以才将每一部分都做得像他。
  他想起单明修说过的,第一次在后山相见时就认出了他。
  所以这些年,他其实一直念着他吗?
  那为何,又会有杜修呢?
  殷离舟只觉得一切犹如迷雾,让他混沌一片。他有些惶然地向后退去,身体抵着桌沿,这才勉强让自己站直。
  到底是为何?
  殷离舟拼命思索,却只觉得大脑一片乱麻,一时竟什么也想不明白。
  有风吹了进来,墙上的画被风微微吹起,似乎在引着他看去。
  殷离舟的目光落在那副空白的画上。
  他看了许久,目光几乎能在上面剜出一个洞来。
  然后,他走了过去。
  修长的手指轻轻抵住画边,许久,才深吸一口气,猛地抬手将画翻了过去。
  一道熟悉的身影就这样赫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殷离舟似乎被画中的人吓到一般,猛地向后退去。
  那副画上是一个少年。
  少年一头长发用红色束带干净利落地束起。身着黑色的窄腰玄衣,腰间系着朱红的玉带,衣摆处用金线绣着赤金色的云纹,面容俊美,笑容恣意。
  那是十五岁时的殷离舟。
  还活得没心没肺,最大的烦恼不过是却隐山有些弟子不喜欢他而已。
  但那时的他并不在意,他向来只在乎单明修,忧他所忧,喜他所喜。
  他尚且不知道自己的心意,只知在他身侧便是幸福与欢喜。
  殷离舟静静地望着画中的人,一时间竟生了几分艳羡之意。
  其实说起来,他这一生,最美好的日子也不过是却隐山那几年。
  后来,他便再也露不出这样的笑了。
  可是
  殷离舟还记得这一世第一次醒来便是在单明修的房间。
  而这副画就那样被反着挂在那里。
  他们天生敌对,单明修还亲手把剑刺入他的身体,那又为何瞒着世人在墙上挂着他的画像。
  为何?为何?
  明明当初那般绝情,又为何将他的爱意偷藏在这里。
  殷离舟只觉得心中有什么在催促,他迫切地想要一个原因,于是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扯下画像卷起,快步向魔域走去。
  殷离舟一路御剑,很快便到了地牢,可是真到了门口却又近乡情怯,不敢进去。
  他在门口徘徊许久,才鼓起勇气,作出平日里的模样,走了进去。
  扶黎已经不在了。
  地牢里只剩下了单明修一个人。
  单明修这次没有被缚着,而是背对着他站在墙边,静静地望着窄窄的窗外那一方小小的天地。
  听见动静,单明修转过身来,还未开口,目光先落在了殷离舟怀中的那副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