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她把话说完,苏毓默不作声地捏了个手诀,往炉身上一按。
  小顶只觉眼前一黑,便即失去了知觉。
  再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她发现自己蹲在榻上,身下是一条毛茸茸的软垫,师父双目紧阖坐在她身边,正在打坐运功。
  昨天半夜醒来的事,她已经全然不记得了。
  她一声没吭,师父却似能察觉到她醒来似的,恰好在这时睁开眼。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苏毓,开门!小顶——”
  小顶开心得差点没蹦起来:“大师姐——”
  苏毓脸色微微一沉。
  “大师姐来了,我可想大师姐了,师尊去快开门。”小顶催促道。
  “不急,”苏毓道,“先把衣裳穿上。”
  小顶第一次听说炉子还有衣裳穿,正纳闷着,就被师父抱了起来。
  他抱着她走到案边,打开一只沉香木画小箱,打开盖子:“想穿哪一套?”
  小顶定睛一看,只见箱子里整整齐齐码着一叠小衣裳,颜色质地纹样各不相同,中衣、外衫、下裳、裘衣一应俱全。
  甚至还有腰带——她连腰都没有!
  小顶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这些是哪里来的?”
  “做的。”
  “谁做的?”
  苏毓咳嗽了两声,没说话。
  小顶如遭雷劈:“该不会是你做的吧?”
  苏毓拿起一件洁白的鲛绡中衣给她套上,衣裳裁得上窄下宽,套在炉子上正合身,下摆正好垂到案上。
  他又替她系上石榴裙,问道:“要穿什么颜色的外衫?”
  小顶挑了归藏的天青色,发现衣服上竟然还绣了云鹤,她对师父佩服得五体投地:“师尊你什么时候学的?也太厉害了。”
  苏毓面无表情道:“昨夜。”
  小顶越发震惊:“那绣花呢?”
  苏毓撇开目光:“昨夜。”
  小顶呆了呆:“怎么学的啊……”
  苏毓掀了掀眼皮:“不用学。”看看衣裳就会了。
  小顶:“……”看看这栩栩如生的丹顶鹤,再想想她跟着碧茶学了一个多月才捣鼓出来的帕子,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外面蒋寒秋等得不耐烦了,捶门的力道大了几分:“开门苏毓,小顶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凭什么把她藏起来!”
  小顶扬声道:“大师姐,师父在替我穿衣裳,一会儿就好——”
  蒋寒秋脑海中猛地跳出酿酿酱酱的画面,顿时火冒三丈:“苏毓你个……放开我的小顶!”
  叶离拖住她的胳膊:“冷静,大师姐冷静,小师妹现在是只香炉……”
  小顶高声道:“三师兄,我不是香炉,我是炼丹炉!”昨天刚提醒过他怎么又忘了。
  苏毓不搭理他们,在衣箱里挑挑拣拣,取出一条白底绣银色宝相花纹,点缀细珍珠和瑟瑟珠的腰带,给她系在凸起的小肚子上,在侧边系了个大大的蝴蝶结。
  女儿家就没有不喜欢漂亮衣裳的,小顶被这身巧夺天工的衣裳迷得神魂颠倒,她肯定是全十洲最好看的炉子。
  苏毓举起炉子端详了一下,又从箱子里取出一块絮着丝绵的银白色软垫放在案上,把宝贝炉子轻轻搁在软垫上,这才慢条斯理地去开门。
  门一开,外面不止站着蒋寒秋和叶离,这次一同来太璞的内门弟子几乎全来了,去年刚入内门的沈碧茶、西门馥和陆仁也在。
  蒋寒秋一马当先地冲进来,一把将案边的香炉搂在怀里,热泪盈眶:“小顶——”
  “大师姐……”小顶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小声道,“那个不是我……我在这里……”
  蒋寒秋:“……”案上这一坨穿金戴银的,到底哪里像炉子了!
  她若无其事地把怀里的铜香炉一扔,抱起小顶:“我就知道,我们家小顶变成炉子也是世上最好看的炉子。”
  说着说着便抽噎起来:“都怪大师姐没看顾好你……”
  大师姐一向最要强,小顶从没见过她落泪,心头也是一酸,忙安慰她:“大师姐你别难受了,我不是好好的吗?”
  叶离和其他弟子见苏毓脸色如常,也蹭蹭挨挨地围上来。
  蒋寒秋抱了半晌,依依不舍地把小顶放回软垫上,让别人一起观瞻。
  小顶第一次用原身面对这么多同门,幸好师父有先见之明,连夜替她赶制了衣裳,不然这会儿得羞得挖个地洞钻下去了。
  沈碧茶用帕子抹眼泪,一边哭一边笑:“阿顶,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呜呜呜呜……但是看到炉子穿衣裳,我怎么那么想笑呢哈哈哈哈呜呜呜呜我还是好难过……”
  她打了个哭嗝继续道:“我以前老羡慕你命好,长得好看修道又顺,男人是十洲第一美人还特别特别有钱……呜呜呜呜我心眼小人又酸,可你也不能扔下我呀……大家心里想你,嘴上都不提,可我不成呀,我一想你就忍不住说,一说惹得大家一起哭,我就只能贴水膜,你都不知道我这三年贴了多少水膜!我好好一个火灵根都快变成水系了,都是你害的呜呜呜呜……”
  她捂着脸一边埋怨一边哭,肩头一耸一耸,小顶很想拍拍她的背,可是不能动也没有手,只能柔声安慰她:“好了好了,没事了,我回来了。”
  沈碧茶手里的帕子哭湿了,用袖子抹了一把脸:“对了……你现在算是器灵还是附身在炉子上呀?”
  小顶含糊道:“大概算器灵吧。”
  “器灵和人能双……”沈碧茶瞥了一眼苏毓,熟练地给自己贴上水膜。
  小顶:“双什么?”
  西门馥用折扇掩着嘴轻咳了两声:“待小师叔修得人身,便能回来与我们一同上课了。”
  小顶注意到他身上的天青色道袍:“对了,昨日忘了问,你们都进内门了呀?西门拜了叶师兄为师么?”
  不等西门馥说什么,蒋寒秋笑道:“是啊,你叶师兄说这辈子怕是发不了财了,收个有钱徒弟过过瘾也好。”
  叶离嗔道:“大师姐怎么在徒弟面前拆我台。”
  小顶又问沈碧茶:“碧茶你呢?”
  沈碧茶揭了水膜:“我拜了金道君,嘿嘿……”
  西门馥冷哼了一声,小声嘟囔:“痴心妄想。”
  沈碧茶:“西门傻,你是不是想打架?”
  西门馥晃晃扇子:“那就出去过两招吧。”
  小顶忍不住笑起来,三年过去,这两个人都进了内门了,怎么还是老样子。
  其他师兄师侄们也有一肚子的话要和她叙,围着她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
  小顶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了一圈,落在一个不起眼的身影上:“陆仁,别来无恙呀。”
  陆仁愣了愣,脸上一片空白。他习惯了被人忽视,因此每当有人和他说话时,他都会有片刻的不知所措。
  “小师叔。”他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摸摸头。
  “你拜了谁为师呀?”小顶问道。
  “是稚川仙子。”陆仁看了一眼自家师父,蒋寒秋一脸茫然,似乎突然意识到自己有这么个徒弟。
  陆仁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苦笑,他日以继夜地苦练,好不容易取得剑法第一名,这才拜得稚川仙子为师,但师父也和其他人一样,经常想不起她。
  “哇!那你的剑法一定特别厉害,大师姐收徒弟很严格的!”小顶赞叹道。
  陆仁脸红到了脖子根:“承蒙师父不弃,托小师叔的福……”
  “你太谦虚了。”小顶道。
  众人聊了一会儿,叶离觑了觑师叔,见他脸色越来越冷,识趣地拉拉蒋寒秋:“大师姐,小师妹刚回来,让她好好歇息两日。”
  蒋寒秋自然不情愿,叶离在她耳边小声道:“人家分别三年也怪可怜的,大师姐发发慈悲,啊?”
  蒋寒秋这才道:“小顶你好好休息,回头师姐再来看你。”
  由叶离领头,众人呼啦啦地往外走。
  陆仁照例缀在最后,正要迈过门槛,苏毓忽然对着他的背影道:“陆仁,你留下。”
  陆仁走出两步才反应过来叫的是自己,停住脚步,转过身,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师叔祖……是在叫侄孙么?”
  苏毓点点头,冷冷道:“我有话要问你。”
  第88章 前因后果
  换作一般弟子, 被连山君这样郑重其事地留下来,也会感到不安,更别说陆仁这个到哪儿都被忽略的石头精了。
  他一脸茫然地呆立在门口, 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小顶也很纳闷,师父找陆仁做什么,难道是问他怎么从石头修成人吗?
  正想着, 只见苏毓对着陆仁抬了抬下颌:“进来。”
  陆仁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走过来,距离苏毓三步远, 停下恭恭敬敬地行礼。
  苏毓微微颔首,抬手凌空画了个复杂的符篆, 陆仁只觉耳边突然一静,海风、海浪和水鸟的声音霎时不见了, 他像是被一个看不见的琉璃碗扣了起来。
  紧接着,他气海中的灵气, 不受控制地往经脉中涌去, 接着从七窍溢出体内,不一会儿, 他的气海便被抽空了,经脉刀割一般的疼。
  陆仁冷含涔涔, 忍不住弯下腰躬起背,满心茫然和错愕。
  小顶吓了一跳:“师尊你这是在做什么啊?”
  苏毓看了炉子一眼,从乾坤袋里取出一瓶丹药递给陆仁:“服下去,会让你舒服点。”
  换了从前他绝不会多此一举, 抽空气海的在他看来就跟挠痒痒差不多,不过徒弟心肠软,见不得朋友难受,他只能迁就一二。
  趁着陆仁服药的当儿,苏毓给叶离传音:“你和蒋寒秋到我房里来。”
  叶离生着颗七窍玲珑心,一听师叔的语气,便知此事干系重大,当下不敢耽搁,拉着师姐折返回来。
  陆仁服了药,一股凉意渗入经脉,收缩干裂的痛楚顿时缓解了不少,但脸色还是很难看。
  苏毓见他呼吸平缓下来,便指对面坐榻:“坐吧。”
  陆仁依言坐下,仍旧一脸的局促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