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隐去于山腰之下。
一进家门,何津便似只敏捷的仓鼠一把扑在沙发上,吓得李光启直抿嘴——怀孕了还这么不小心,何津果然是个新手妈妈。好在才仨月,倒也没什么。
眨眼的功夫,何津已经飞速换好宽松的睡衣,又摸索出遥控器,打开了电视;李光启也已将大衣挂回了衣架,坐在窗边藤椅上修养生息。
这是为数不多两个人有空“慢下来”的时光。
今天的夜景也很美……
“光启!你,你快过来看一下!”
突然,何津略带惊恐的语气让李光启好不容易出来的诗意顿时全无。
“咋啦老婆?”
循着何津的目光,李光启将头扭向了正在播放新闻的电视。
屏幕上,仪容端正的主持人今天也有了一丝紧张,额头上甚至在渗着细汗,在演播室灯下亮晶晶地闪着,格外显眼。
“近来,我国各地区持续发生降水,流感入侵趋势更加激烈,预计感染人数增长速度将会进一步加快。以下插播最高防疫委紧急通知:部分感染者会对他人呈现出攻击性,并且感染者本身也具有传染性,血液、体液均会造成传播。目前仍未找到有效治疗方法。紧急预案从今日起开始在全国范围内实施,目前已有二十一个省进入一级响应状态,请大家尽量备足生活物资,减少外出……”
攻击性……和传染性。
听到这两个字眼,李光启心中也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这是不是就是你们经常拿出来写的丧尸啊?”
何津蜷缩在沙发上的样子使她更像仓鼠了。
李光启乐了,这傻姑娘还真信这个!何津比自己大了小一岁,胆子却比自己小了不止一倍!
“没事啦,这种东西已经被我们写过百十来次了。你看,有很多疾病都有攻击性和传染性,但终归到底也都有突出的弱点嘛!一次流感而已,就算真的是丧尸,我也会永远保护你的!”
“嗯嗯!”
何津使劲点点头。
“嗨,别害怕了。走,先和爸妈他们视频一下,报个平……”
“轰!”
忽地,石破天惊的一声巨响,炸碎整个小区的静谧。李光启没说完的最后一个字卡在了喉咙里,目光已经被拽向了小区门口的方向。
他行至窗户跟前。
小区门口,冲天大火滚滚而起,在街头燃烧着,咆哮着,化作一头冲天的火龙,喷吐出遮星蔽月的烟雾。
五层楼并不算低,这里可以看到整个现场。
是小区附近的那家饭店,或许是因为操作不当,或许是因为设备老化,它在一瞬悍然的爆炸后燃烧起来——在窗前都能感受到那种灼热。
李光启有些惊讶,这是他经历过的离自己最近的一次火灾。门口的饭店规模不算很小,这样的火恐怕一时半会控制不住的。
好在消防站就在这附近,尖锐的火警声长鸣,身穿鲜红制服的消防员已经来到了火灾现场,有序组织群众撤离……
可是,下一刻发生的事情却让他彻底合不拢嘴。
火中竟蹿出数个身上燃着火苗的怪人——那迅猛的速度不像重度烧伤的伤员,更像是锁定了猎物的猎豹。
他们将离得最近的一名消防员扑倒,把那一张又一张狰狞可怖的脸凑上去……
有什么红色的东西喷出来了。
那,那是在咬?
更远处的街道也传出阵阵嘶吼与哀嚎。
只是眼前,市区都发生了普遍状况!
虽然之前也都有过零星的传言……可是从未像今天这样普遍和惨烈。
别,别害怕……流感,是流感。
李光启在心底极力地自我安慰着,患者有些攻击性而已,没有多可怕的——至少,自己和何津都在小区里,应该很安全。
消防员们似乎也已接收过有关通知,马上转变任务——消防车的高压水枪对准了那些扑向市民的感染者。
被呼啸的水柱击中的感染者直接瘫倒在地,抽搐着,再次爬起;更有甚者因为本就已经被过度灼烧的缘故,身子直接裂成了两截,却依旧在地上抽搐着,扭曲着,挣扎着,如被掐断的蠕虫……
其余消防员也迅速拉开防线,组织市民加速撤离现场。惊魂未定的几名市民也赶忙和火场拉开距离,生怕那些怪物靠近。
再远处的市中心,零星的枪声也变得密集,那应该是警方在就地击毙失去控制的感染者。
然而,更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发生了。
刚刚那名脖颈几乎被啃断的消防员竟突然像打了鸡血一般站起,又冲向距离最近的另外一名消防员,他狠狠地一口咬在他的脸颊上,重复着先前感染者血腥的动作。
这距离他脖颈被咬只有不到一分钟的间隔!
刚刚因为高压水枪躲过一劫的蓝裙女孩已经完全六神无主——她在火灾前逃离饭店时崴了脚,原本想跑向面前的消防员寻求帮助,救救火场里的男朋友。看到对方被另一个消防员啃咬,她猛然一慌,想掉头,却跌坐在水坑里。
被咬的消防员极力挣脱,可对方却依旧如同水蛭一般挂在他的脸上,吮吸着,撕扯着,牙齿嵌入得更深……
唰——
一大块肉被扯下,粘带着半张血淋淋的脸皮。
黯淡的灯光在那被感染的消防员眼中回旋,它将目光投向了瘫坐在不远处的年轻女孩。
它张开满是鲜血的嘴,喉中发出干枯的吼声。
她使劲地向后撤,却因为脚崴,几次想站起来都以失败告终。被感染的消防员迅如豺狼,向她扑去……
李光启一把伸手扯过窗帘,脑中还在一遍一遍回放着刚刚那血腥的场面。
脖子上湿漉漉的,有什么东西在往下滑……自己在冒汗。
“哒哒哒——”
不知道在哪条街上,步枪的齐射开始代替手枪的点射。
“嘟嘟嘟!”
手机铃声比枪声都更加急促。
李光启忙从兜里摸索出手机,过度紧张竟至于他几次三番都差点将手机甩出去。总算是端稳了手机,看来电人的名字——是娄厉!
“喂?光启,你现在在家吗?”
那头娄厉的声音明显非常焦急,阵阵密集的枪声更是几乎要盖过他的嗓音。再仔细一听,似乎还有什么东西在大声嘶吼。
“我,我在!厉哥你还好吧?外面……”
“听我说!五分钟前,全国范围内已经有两百多个市……现在我们全部被抽调出去组织防线掩护市民撤离了,我马上就下车。你保护好何津,千万别出门!”
那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声音,强迫浑身上下几十兆亿个陷入了恐惧的细胞重归镇静。
李光启强力克制着自己,却还是忍不住吐露出几分畏惧:“外面那么危险,厉哥你……”
“横竖都是死!但我不去,市民一定会先死!你们保护好自己!”
“通话已结束。”
李光启知道,自己与何津已经全面陷入了生存时刻。窗外便是地狱,人吃人的地狱。尽管已经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他还是浑身发抖,上下衣襟都被冷汗浸湿。
毕竟是个正常人,就算看再多的小说……可谁在有生之年经历过如此血腥的场面?
火场附近已聚起黑压压的感染者,它们冲入毫无防备的小区。
人类在面对突然的危机时会有三种本能反应:静止不动、逃跑、防卫。这其中,逃跑是最佳,也是绝大部分时候生还率最高的选择——但现在已经没有了这个选项。
总不能等死。
一层只有两户,隔壁与自己亲如父子的赵叔这个时间点肯定在家里呆着,暂时不用担心,目前的重点是对外防御。
自己家的门是木门,抵挡不了太强的冲击,去年忘带钥匙找楼上的大哥两个人撞了几下就撞掉了——只有专门用于防御火场爆燃的铁质楼层门可以提供足够的保护。
没有器械,楼道平台的狭小空间是不足以通过人力的累积来破坏这种门的。
看一眼电梯,电梯还在三楼,好像被按到一楼去了,停靠在自己这一层的可能性只有十二分之一……
赌一把,现在顾本层的楼门!
“光启,要……要紧吗?”
“何津!你先进里屋把门反锁好!我不叫你千万别出来!”
李光启撂下一句话,关上家门冲了出去……
……
一颗鲜亮的血珠从手背的划痕处冒出。
时间的维度仿佛被剥夺,世界进入某种了固态,连呼出去的浊气凝结在半空,气流转动的纹路清晰可见。
所有声音仿佛都消失不见,只有一种炸响的虚无声——仿佛身处最深的海底,头顶的海水全部蒸发,然后周围巨量的海水又以山崩之势缓缓合拢过来……
“哐——”
“歪头!”
千钧一发之际,一声甩门如同落雷般响起,将陷入了凝固的一切击碎。
紧接着,一抹黯淡的亮光擦着李光启的鼻尖,如势不可挡的长矛戳向门外……
它不偏不倚地从门缝穿出,正好扎在门外感染者的眉心处。长木杆是钝的,但在使用者的手中爆发出了足够强的冲击力。
感染者受了这一记猛击,失去重心,向后仰倒,直接一个踩空摔下了楼道。
作用于两人身上许久的强大压力骤然消失。待木棍抽回,李光启马上将防火门哐当关紧,将身体抵在门上。手快的小青年立即心领神会,捡起墙边的镀锌钢管,将它使劲插入把手间……
“嗷嗷!”
“咚!咚!咚!”
关门的瞬间,脚步声递进到了门前,紧接着又是一连串沉重的撞击的敲打。戚卫光没有停手,又把剩下几根水管也塞了上去,直到门把手间的空间被填满为止。
几个人大气也不敢出。楼道里的灯反反复复亮了一遭又一遭……
门外是癫狂的嘶吼,门里是坟一样的死寂。
李光启没有心思道谢,没有心思注意外界的动静——只是愣在原地,脑中反复推演着那些可怕的后果。另外两人依旧保持着戒备紧盯大门,他们显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情况。
要告诉他们吗?
李光启的喉结上下蠕动着,不住地发着抖,在心底作艰难的抉择。
每一寸皮肤都在疯狂地暴汗,几秒的功夫就湿透了他浑身的衣襟。
殷红的血珠在黑暗中闪烁着,如一颗妖艳的宝石,又像女妖的眼珠,直勾勾地凝视着自己。
门外的感染者依旧在歇斯底里地嘶吼着,捶打着铁门,如同地狱的招魂鼓。
那个感染者脸上的伤痕,以及伤痕附近变得溃烂的发黑的血肉,都在脑中挥之不去……
真的会变得和它们一样?
“嗷嗷嗷!”
灯灭了。
……
“嗷嗷!”
灯又亮起。
……
李光启并没有等来想象中的病毒的终审判决。
伤口没有扩大,也没有腐烂,只是静静地保持着原本的样子——甚至连血都止住了。
愈合了?
还记得刚刚那个感染者的样子——感染了病毒的伤口应该都会连片发黑,愈合不了,然后病情会快速恶化,顺着血管入脑。
而自己却没有继续出血,伤口也没有发生溃烂和恶化。
门外的捶打声和嘶吼声也逐渐停息;再看一眼电梯,停在二楼后不再有运动的迹象……
呼,没事了,没事了。
李光启长长出一口气,整个人如热化了的橡皮,顺着墙哧溜一下滑坐在地上。
可能是刚刚那一下正好没有病毒渗入,才让自己侥幸捡回来一条小命。如果刚才是它的牙咬到了自己,那可能就真的玩完了。
“赵叔,多亏你出来一棍子把那东西捅出去,不然今天就交代在这了。”
直到这个时候,李光启才回想起来刚刚九死一生的场面,不由得心有余悸地拍拍胸脯,又冲救场的老人连连道谢。
救场的人他认识,是住隔壁的赵国强,小时候习过一点武,后来当过兵,自卫反击战杀过敌,退役后在警局工作,近两年才因为关节的积伤退休。
娄厉是他的开门大弟子,李光启叫他赵叔。
早年写作无助时,他主动伸出援手让李光启寄居篱下,只让交着低得吓人的租金。后来有了转机,李光启便买下了赵国强隔壁搬空的房子住了下来。俩邻居向来亲如一家。
赵国强微微一笑,脸上的皱纹也跟着一起弯曲:“要不是隔三差五带你出去锻炼,你交代得更快。”
“嗨,还是您老奸巨……啊不,老谋深算!”
又沉默了片刻。
“那个小伙子,你也说句话吧。”
李光启将头扭向了一旁沉默的小青年。显然,刚才的一系列动作也让他有些体力透支,他正蹲在墙角,微微地喘着气。
“你们见过?”
出身军营的赵国强语气稍显冷淡,他对这些不学好染发的小青年并不是很待见。
“啊,是,今天在超市里避雨见过一面……孩子,你家在哪?等外面安全下来,我送你回去吧。”
李光启见他蹲着不起来,便俯下身子,尽量用和缓的语气问道。
他并不讨厌这个孩子。相反,对方刚才没有被吓破胆子,者乘人之危,而是选择和他一起应对,这让他很欣赏。
如果没有他,估计赵国强救场前自己就会先玩完。
此刻,他的一头蔚蓝色头发经过暴雨的洗礼褪去了污垢,变得清晰明亮起来,一眼看上去很自然很舒服……
那小青年如雷击般浑身一颤。
随即,他将头埋入胳膊肘之间,隐去那双深灰色的眼珠。
“……没家。”
楼道里的灯黑了下来,没有了光源的亮,黑暗又似水一般聚拢,没过头顶。
楼道里短暂安静了一小会儿,三个人沉在无声的暗海里,呼吸着没过身体的黑暗。
“先起来吧。你叫什么名字?”
末了,李光启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光芒随之而来,重新填满了楼道。
小青年将头从胳膊肘中抽出,又是微微一怔,然后有些艰难地站起,靠在墙上。
枯瘦的身躯让他看上去和稻草人似的,风一吹就能掀倒。可他握紧的拳头却明显很有力,眼神也有一种尖锐的感觉——他整个人都有匕首一般锋利的气场。
“戚卫光。”
他犹豫片刻,默默说道。
李光启点点头,从兜间摸索出一支墨绿色的英雄钢笔——笔帽上的划痕已经有些年岁,这是一位日籍小说作家赠与他的礼物。从那时起,这支笔已经伴了他十年。
“帮个忙,这是我很重要的东西,先替我保管两天。作为回报,在外面安全下来之前……先住我这里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