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晖忘了那夜,他究竟到过何处,他又见过何人,他亦不记得,自己的脚步是踩在云端,还是踏在泥潭,他的脑中,是魔鬼的呼喊,还是伊人的笑靥,那一夜,他从来不敢想起的那一夜,春香暖帐缠绵悱恻,他以为,是她寂寞宫廷的排遣,而他不过是没有经受住香闺美人,红袖暖玉,他从来不敢想,会有一个人,为了他,甘心赴死!
甬道习习夜风吹过,仿佛刺穿他的身体,丝丝缕缕,穿过他的心扉,他也从未想过,自己会心痛如此!
她就这么走了!一壶清茶,倒在这永巷暗夜的尽头。
他不敢想那日,她那般恳切,可是,他不信她!
仿佛他从未信过她,护过她,爱过她,他所有给她的,都带着不可告人的目的,都是为了今日她的万劫不复,只是为何她真的永坠地狱,他会这般的心痛!
他不知自己倒在何处,又是如何回到太医院的,只是第二日晌午醒来的时候,浑身疼的仿佛每根骨头都散了,每块肌肉都碎了,瘫软到已然无力起身,“师父,师父,”小药徒习远忙着扶住他的身体,“今日晨起徒儿看到大人倒在太医院的门口,便忙着把师父挪了进来,师父现下可觉得好些?”
好些?
鸣晖苦笑,此伤,此痛,今生恐怕不会再好!
接过习远递过来的清茶一饮而尽,“你出去吧,若有人问起,只说我病了,概不见人。”
“那,”习远艰难开口,“若是翊锦宫修仪小主那边,大人......”不待习远问完,鸣晖的茶盏已经丢在地上,迸溅出的茶水渗入嫣红地毯,点点殷红,仿若残血。
“我说了谁都不见!听不懂吗!”
“是是是!”习远敛眉低首,“大人且歇着,徒儿会打点好一切的。”
鸣晖粗重的喘息着,终于又一次捂着心口倒下,韦紫决,韦紫决!你终于放过了我,可是我自己,却再也不能放过自己!
接连三日,翊锦宫中再未见鸣晖的影子,洛怡在那日之后便赌气出宫,而洛偃因为心痛身伤,也已经卧病,眼下这宫里,突然就冷清下来,正是午间,冰轮徐徐转动,辛夷在花榻上闭目凝神,小憩片刻,缨容手里的扇子也歇歇停停,唯有旻净捣药声轻轻缓缓的落下来,反而催人好眠。
“姑姑这是做什么?”临武歇了午觉,才入殿侍候,轻手轻脚凑在旻净身侧,看她鼓捣,“好重的药味,可是小主病了?”
“是为小皇子准备的,”旻净轻声回他,“苏大人也不知为了何事,好些个日子不来了,眼瞅着那药膏就要用尽了,我自己备些消肿清毒的药草,捣碎了凝出汁水来,每日涂在患处,好歹也有些效果。”
“姑姑不提奴才还未发觉,这苏大人是好些日子没有入宫了。”临武叹一声,“别是府里有什么事情才好。”
“哪里是呢!”缨容不知什么时候清醒了,嘟囔一声,“奴婢去太医院请过苏大人,听他的小药徒说是病了,就在太医院将养着,奴婢还好心说代小主探看探看,谁知竟然被拦在了门外,可真是没面子的很。”
可真是苦了旻净,眼角眉梢都要挤在一处了,可缨容就是不理会她,自顾自说完才觉出不对,忙着掩了口,再看辛夷,未有丝毫动静,心里总算安然一些,好在主子没有听到不是?三人接着各自忙乱,再不敢出言。
“妹妹这里可真是安逸,姐姐却难得这样的清闲时光了。”郁歌打殿外进来,手中锦帕遮着脸颊,生怕这大日头晒伤了面容,辛夷恍惚着醒来,见是郁歌,苦笑一声,“偷得浮生半日闲罢了,这大晌午的,姐姐怎么过来了?”
“夏日昼长,实在是空泛无聊的很,也是有要事商议,所以过来妹妹这里。”郁歌自己坐了,唤缨容过来,“有什么清凉解暑的瓜果快与我消消暑气。”
“奴婢新制了一种饮品滋味却好,”旻净将那冰玉盏递到郁歌眼前,“酸梅生津止渴,却性寒,小主身子不好,奴婢便添了一些花茶药草在其中,即是养颜佳品,又减了酸涩滋味,小主且尝尝吧。”
郁歌笑着接了,双唇轻轻浅浅抿了一点,笑道,“果然很好,旻净姑姑好巧的手艺。”
“承蒙小主不弃罢了。”旻净又切了冰过的瓜果,加了几样玲珑剔透的茶点,便领了众人退出殿去。
郁歌看着旻净收拾布置,待她下去了,才笑对辛夷,“妹妹这里侍候的宫人虽少,可是却个个妥帖,旁的不提,仅旻净一个,百个宫女都及不上。”
“姐姐不嫌弃她笨手拙舌罢了。”辛夷不动声色,岔开话头,“姐姐说有事情商议,什么事情值得姐姐这大日头下走一遭的?”
“如今暑日渐盛,阖宫姐妹便同入了蒸笼一般,况且陛下身子不好,也该寻个好地方将养着,去岁因为皇后娘娘节俭,未提及往行宫避暑的事,今年却不得不打算起来了,否则那一座宫宇空落落的留着,阖宫的宫人白白的养着,不也是铺张浪费么?”郁歌敛目,“主要是陛下身子不好,到了行宫好将养,咱们这些人,只要陪着圣驾,哪里不能呆着呢?”
墨桀山脉连绵,便是京畿唯一的山脉了,最后一道便是墨桀山,之间共有三峰,而行宫便是在离京城最近的墨渊山上,宫宇巍峨,建在山腰之中,是避暑的好去处,曾记得,这行宫在墨朝建朝之前便有了,宫宇所有石料珍藏,都是百姓一步一步抬上山涧,足见当年君主的穷奢极致,而到了父皇的手里,更是珊瑚窗柩明珠灯盏,添了好些,辛夷心里哀叹一声,“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乎!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使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谁得而族灭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阿房宫赋》将这道理讲的清楚明白。
也许亡国亡家,一早便是注定的。
“姐姐说的极是,旁的皆可不计较,陛下的身子却不得马虎。”辛夷点头,“即是如此,便叫尚宫局去准备着吧,宫里嫔妃不多,除却穆美人禁足,其他人哪些要带上,便去听听陛下的意见吧。”
“妹妹这样想极好。”郁歌巧笑,“照理说韦妃已去,妹妹名正言顺掌管六宫,姐姐这般越俎代庖,还望妹妹不同姐姐计较。”
“姐姐说哪里话,”辛夷一脸慎怪,“你我姐妹还分什么彼此,只是深宫冷寂,不要生分了才好。”
郁歌笑着正要应答什么,却见临武叩门,“小主,苏大人来请平安脉,已经在殿外候着了。”
“哥哥几日不来,怎么今日却这样急匆匆的?”辛夷诧异,看着郁歌,“姐姐好不容易来一次,倒耽搁了你我姐妹叙话了。”
“不妨事,妹妹只管见便好了,”郁歌笑一声,心里已经等不及要看这出好戏,“暑气热,听说苏大人这几日身子不好,可别再中暑晕厥了。”
辛夷笑着示意临武去请人,却未来得及琢磨郁歌这话中滋味,只顾着关心久未登门的哥哥,却忘了参详那皎洁的眸子,许久之后她终于知晓全部,可是一切,却再也来不及了!
“臣苏鸣晖见过苏修仪,见过卢贵人。”鸣晖进殿便躬身跪倒,那膝盖仿佛也比平日里用力些,且一直垂着脑袋,一副气力不足的样子。
“哥哥这是怎么了?”辛夷忙着就去扶他,却被他轻巧躲开,“臣大病未愈,恐过了病气给小主,跪着回话就好。”
“即是病了,便该回府里将养着,缺什么少什么妹妹大可以给你添补,宫里的事情自然有别的太医做,何必急在一时?”辛夷口气中不无心疼,他终究是医者仁心,叫他搅入这混乱杀伐里,本就是她的不对,如今韦氏已经死了,他难免不会苛责自己,只是这般模样,也实在是过了些,男儿家,总该有些杀伐决断才是。
“劳小主惦记,是臣的不是。”鸣晖一拜,“臣今日入宫,是来拜别小主。”
“拜别?”辛夷大惊,“哥哥何出此言?”
不过马上,她便稳下心神,“怕是父亲一人身在江南,年事已高,无人照拂,哥哥放心不下,想回乡照顾是应该的,哥哥的孝心,妹妹感同身受,只是再不能侍奉爹爹终老,是辛夷的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