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了年下,皇帝宣诏退位,前往太行行宫静养,也算是颐养天年了,由祁王登位,改年号为贞德。
贞德元年,新皇下诏,陆渊擢升为御史中丞,加封徽国公,云旭华擢升为国子祭酒,加封为端明殿学士。
云家也成了炙手可热的新贵,其实也不能算是新贵,但来说亲的媒婆踏破了门槛,京中但凡没出嫁的适龄闺秀,都愿意和云家结亲。
也是,云家双亲不在,只有云旭华一人,还有个长姐也早嫁了人生了孩子,一进去就能做当家主母,云家还有云太傅的名头护着,等同于有了块免死金牌,那云旭华相貌出众,年少有为,未及弱冠就已经做上了四品,拜相封侯可以说是指日可待,人虽然在都官司做过,可这样一门事少人少又轻松的显贵大家,哪个女子不盼着?
都说长姐如母,云露华少不得要为云旭华操心着这事,挑选着小像,一日里有半日都坐在堂前和媒婆周旋。
有不少好的,她也都问过云旭华了,可他始终没给个准话儿,这样拖下去也不是事,云露华干脆找了个日子,将他堵在房前,门一关,说起了心底话。
“你和我说实话,是不是因为芸书公主,所以你才一直不肯成亲?”
云旭华换下了一身白衣,刚下朝的他还穿着绯红官服;从前云露华只觉得白色衬人如玉纯质,有匪君子,如今换了红色,才觉得那原本清冷的眉眼间,更有几分瑰色。
姐弟二人样貌都随了云言询,不过她更艳一些,云旭华到底是男儿身,可即便如此,那神采也足够叫人挪不开眼了。
云旭华巍然不动,说没有的事,“如今新皇登基,许多事都还没处理好,我哪儿有时间琢磨这个,等过段日子再说吧。”
要是没听过他梦中的那声痴呢,云露华还就真信了他一腔抱负,不屑于儿女情长,可如今她只是哼笑一声,“过段日子?你别拿话搪塞我,咱们今儿个打开天窗说亮话,都是自家人,你和阿姐之间还有什么要隐瞒的吗?你心里有芸书公主,这我都清楚,可你要是真是个男子汉,就该堂堂正正去皇帝那里提亲,芸书虽是已嫁之身,可白家都没了,她早回皇宫了,你在这里别扭,是嫌弃她成过一次亲了,还是觉得她已经配不上现在的你了?”
云旭华皱了皱眉,“我没有。”
云露华再次语重心长道:“既然没有,就别叫人家姑娘空等着你,这世上权力富贵都是浮云,唯有人最珍贵,尤其是一个你爱的也爱你的人,莫要等到一切都晚了,才幡然醒悟,让自己往后都活在后悔中。”
云旭华听她说的头头是道,大有看透世事的高僧做派,不由笑道:“阿姐既这样清明,怎么一直不愿意见陆渊?他可是每日一次,例行往咱们家来一趟。”
这叫什么,这就叫祸水东引,云露华瞪大眼望着他,气恼道:“你管我做什么,大人的事情,你还小别管。”
云旭华失笑,“阿姐,我都十七了,你怎么还将我当小孩子,其实依我看,陆渊也没什么不好,虽然人太爱算计了些,但有弟弟在,他这辈子都算计不到你身上,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瞧他对你着实是上心的很,我那两个侄儿也有一阵子没见他们亲爹了,你总不能让他们一辈子都不见吧。”
三言两语,话头又绕到了云露华的身上,她有些窘迫,扭扭捏捏道:“你别管,我自己有主意。”
眼见事情落不到自己头上了,云旭华暗暗舒了一口气,趁其不备,又一次溜走了。
这一回,他没有躲到别处去,而是控制不住的往皇宫方向,隔着白虎大门,那不远处的广明楼一角耸立在最高处,仿佛能直入云霄。
他就这样仰头看着,那里承载了太多太多回忆,虽然说当初刚接触芸书时,他是带着目的,可那些事情,好的坏的,笑的哭的,却是真真实实发生过,每当他回想一下,心头的那根弦都要触动一下。
阿姐其实说的没有错,芸书一直在等他,奋不顾身的逃亲,甚至愿意舍弃公主的身份,这样一个人爱他爱到了骨子里,可自己却始终不敢正视。
曾经为了从她口中套话,云旭华可以安排一场又一场偶遇,那些让女孩儿心动脸红的小惊喜,那一颦一笑之间流露的温柔,那一点又一点的靠近,他在其中游刃有余。
但真正发现她好像真的动了心思后,云旭华又开始逃离,虚情假意时的左右逢源,真到了那个时候,一点都用不上了,他懦弱,胆小,甚至自卑。
他自卑于自己的无耻行径,自卑于最初接近她的目的,芸书的爱太纯粹太炙热,他根本不敢握在手心里,因为好烫。
可如今一切都尘埃落定了,他还要这样继续逃避吗?
他就真的一辈子都握不起来那份滚烫吗?
云旭华打定主意,慢慢走向了白虎门。
第70章
二月二, 龙抬头,天气回暖了一些,这个冬天过得比往年都要快, 早早的化了冰, 嫩绿树芽也冒了出来, 最先不畏春寒的是杏花, 一树红白, 如美人面上点了胭脂,娇杏砌繁,云露华应景穿了一套碧玉红的盘金绣杏锦边比肩褂, 系了条水绫裙, 头上戴了脂玉圈和云鹤宝钗,活像一朵行走的人间富贵花。
这身打扮并不是为了庆龙抬头,只因这一日同她的生辰撞上了,大家都顾着去庆祝龙抬头,却没几个人记得她的生辰。
云露华幼时也怨过娘亲, 说她为何偏偏挑了这一日生她, 娘亲被她弄的哭笑不得,说妇人生孩子, 临到哪一日算哪一日,不是自己能说了算的。
但她转念一想, 虽然日子不凑巧,但也比那些中元节出生的好多了,心里遂舒坦了不少。
带着两个孩子出去兜了一圈, 果然家家喜庆,卖面点摊的今日生意火爆,龙食几乎全部卖完了。
今年是新皇登基的第一年, 尤为重要,皇帝祭祀先农后,亲去耕田,一干大臣都去陪着,云旭华也走不开,整个云府冷冷清清的,再看外面阖家团圆,云露华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康宁已经在正月就启程回狄国,没了手帕交,也没个能亲近说话的人,云露华只好又带着孩子回府。
刚一过影壁,她就见高黎容站在那里,见到她来忙道:“云娘子!”
叫小娘子已经不合适了,高黎容和许家小姐在年前已经成了亲,如今是有家室的人,云露华见他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大圈,想必这婚后日子过得不太称心如意。
她讶然道:“小高,你怎么来了?”
高黎容道:“听说了今儿个是你的生辰,请你出去玩儿的。”
云露华觉得奇怪,高黎容怎么会知道自己的生辰,但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诚心诚意邀她出去玩,她反倒质问,总是不太好。
“就你一人吗?你夫人怎么不带上,回头她知道了,会生气的。”
今时不同往日,高黎容毕竟已经成了家,他和许家小姐感情好不好是一方面,但自己也得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
高黎容忙道:“她都知道的,那咱们快走吧。”
云露华看他好像很急,心里生起一团疑云,见马车早就准备好了,她反倒警醒起来,“那我叫金凤纤云一块儿,两个孩子我弄不过来。”
高黎容满口答应下来,并无不妥之处,云露华想来想去也不觉得高黎容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再说有纤云金凤在,心里总是放心些。
路上,云露华问他,“咱们这是去哪儿玩呀?”
高黎容胡乱答道:“一处亭子。”
亭子?云露华更奇怪了,亭子有什么好玩的,她以为会是什么花亭,结果到了地方一看,还真就光秃秃一个亭子,立在湖心中央。
云露华一怔,转头去看,高黎容不知什么时候没了踪影,金凤抱着慎哥儿不安道:“这小高公子将我们带到这里来干什么啊?”
云露华心里没底,拉着燕姐儿的手道:“咱们还是先走吧,这地方看上去没什么人,怪瘆人的。”
几人正要回去,金凤怀里的慎哥儿突然拍手欢笑,指着湖面不远处喊道:“爹爹!爹爹!”
云露华往那边一看,只见一只小舟泛波而来,上头的人不是陆渊又是谁?
撑着划竿,他从小船上跳到岸边,将慎哥儿抱起来亲一口,“好儿子,还是你眼神最好!”
说完他还不忘雨露均沾,摸了摸燕姐儿的头,“想爹爹了没?”
燕姐儿看了一眼云露华,小声说了一句‘想’。
云露华板着脸道:“你让小高把我骗到这里来干什么?”
陆渊极其无辜道:“那你带着孩子老躲着我,万不得已我只能出此下策了。”他将慎哥儿放下来,道:“走吧,你不是之前许愿想去湖心亭看雪吗,我好不容易找到了这个地方,咱们去看雪。”
这个时节,春寒料峭,对岸的积雪有些化了,有些厚重的还堆在那里,再晚几日恐怕就看不到了。
云露华站在原地想了好大一会儿,才想起来去年七夕节时,她的确许过愿说: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
但那时她写这句也并不是真为了看雪,只是爱这种意境和对岁月静好的期盼,陆渊倒做事实诚,直接真找了个湖心亭带她去看雪。
等她上了舟才想起来,今日是皇帝亲耕的大日子,陆渊作为他的左膀右臂,理应陪在他身边的。
于是她试探问人,“你今儿个告假,皇帝也准了?”
陆渊一笑,慢慢划动着浮波,“有什么不肯,这天大地大,还是夫人最大,再说我最近风头过甚了,也合该避着点锋芒。”
云露华嘟囔一句,“我又不是你夫人,当初咱们可没过婚书上族谱。”
陆渊指了指两个孩子,“都这么大了,还需要这个吗?哥儿姐儿可比什么婚书都好使。”
云露华抿唇不说话,陆渊突然正色道:“露华,我从来没想过用孩子捆住你,你我之间,当初也的确算是阴差阳错,但这些日子以来,你心里真的从来就没有过一点我的位置吗?如果是这样,我保证以后再也不干涉你,你就是个自由身了。”
云露华又纠结又难受,刚开始的确是为了孩子,但这近一年的时间过来了,她和陆渊之间关系愈发微妙,她也说不上来。
其实一直以来捣糨糊的都是她,是她含含糊糊,于是他俩之间不清不楚,如果一开始就把话说明白,把关系摆正了,也许就不会这么难受。
自从云家翻案后,她就带着孩子一直躲在家里,陆渊日日过门口,她日日不见,她曾经无数次动过彻底断干净,从此男婚女嫁两不相干,但她又实在踏不出来这一步。
如今陆渊将一切都挑开了说,这应该是最好的时机,她应该像刚开始那样说出绝情绝义的话,然后老死不相往来。
但话到嗓子眼里又卡住了,在陆渊沉沉眸色中,她终究还是别开了眼。
船到湖心亭,一起看过雪,只是陆渊再也没说过一句话,他所有的笑,都给了孩子。
云露华想,他应该是失望极了吧。
等陆渊将她们送回来,只是轻轻在哥儿姐儿的额头上落下一吻,说爹爹改日再来看你们,然后就离开了。
云露华怔怔站在台阶上,看着马车离去的背影,他真的全程都没再看过她一眼。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慌了,从前她总是仗着那些小性子,知道她不论怎么说不好听的话,陆渊都会来哄她,向她致歉,所以肆无忌惮,但这一回,她的躲避,恐怕是彻底伤了他的心了吧。
也对,人心都是肉长的,谁也不比谁高贵多少,她凭什么一次次凌驾于他之上,等着他来迁就呢。
如今他官拜三品,又封国公,京城多的是年轻漂亮的女儿家排队等着嫁他,他又何必执着于她一人身上。
想到他今日才说过什么天大地大,夫人最大,云露华就觉得伤心,男人果然都是骗子,口是心非,表里不一,她好惨,她真的好惨。
浑浑噩噩回去以后,她每日照常重复着之前的生活,可陆渊从此再也没有经过云家一步,当中有过两次陆家的人过来,但只是来接两个孩子过去的,京城又热闹起来,马上要到皇帝和卢氏女成亲的日子了,谁都羡慕卢家,白捡了一个皇帝当国丈,还没过门女儿就已经是准皇后了。
封后乃是大事,人人脸上都挂着笑容,云露华看着心中竟有几分惘然,卢氏女封后,陆渊的身份恐怕从此以后更要船高水涨了吧。
他现在是香饽饽,而自己只是个已经年老色衰的女人,也难怪他再也不愿意来见她了。
某一日,她偶然间听纤云多嘴提了一句,说陆渊要成亲了。
第71章
纤云知道自己说漏了嘴, 忙又道:“奴婢也只是听外头传言,说徽国公府近来频繁采买置办喜字红绸,恐怕是徽国公打算新娶, 不过这事儿还没个影, 娘子别往心里去。”
如今人人都要将‘三爷’改口称徽国公了, 这样年轻的一等国公, 放眼望去, 整个大晟历朝历代也都是屈指可数,好不风光。
云露华在给慎哥儿编竹蹴鞠,小人儿爱玩, 见到蹴鞠就活蹦乱跳, 但成人所用的蹴鞠太大太沉了,难免会伤到,她索性自己砍了根竹子,削条编织。
娇养长大的女儿,为了孩子能亲自挥刀, 可见女子本弱, 为母则刚。
她一点一点慢慢游走着手下的竹片,没有抬眼, 仍兀自做自己的事,唯有鸦睫微微轻颤, 遮住眼帘。
“他爱娶哪个就娶哪个,我不往心里去,反正如今我和他也没什么关系了, 不要紧的。”
纤云觉得憋屈,分明前些日子国公爷还日日打马过府,立在门外想见娘子, 那样的殷勤劲儿,纤云还以为国公爷一心一意都是自家主子。
可这才过了多久,一趟湖心亭回来,二人不知为何就这么形同陌路了,姐儿好几回私底下悄悄问她,说爹娘是不是要分开了,纤云都噎了一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话。
要是国公爷真就这么另娶了,娘子又算是什么,难道真如老人常言,男人一旦有权有势了,就一定会变坏吗?
可国公爷之前那样好....
纤云忧心忡忡看着装作若无其事的云露华,其实娘子心里哪里会真就不在意,这几日来,她每回起夜都看见娘子房中掌了灯,早上进来伺候,一根蜡烛烧得只剩下一滩蜡泪了,娘子这是一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