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弥亚抬头去看的时候,那个看上去无比庞大的天梯弧道已经在顷刻之间落到了城市的上方。
  它就在弥亚头顶正上方,亦是倾斜的方尖塔的正上方。
  环绕在天梯周身的不属于人间的力量随着它的降落,簌簌向大地飞来。
  自地面看上去,那一道道流光从天梯上坠落,就仿佛是有无数的流星陨石从天穹坠落,向大地冲击而下。
  轰隆!
  轰隆隆
  接连不断的巨大轰鸣声震撼着整座城市,数不清的流星狠狠地轰击在城市上空。
  方尖塔在颤抖,金黄色的光罩更是在剧烈地颤抖。
  环绕着城市的运河中的水浪高高地溅起,一层又一层,不断地重叠而起。
  巨浪滔天。
  大地震动。
  在轰隆隆的轰鸣声之中,突然咔嚓一声,那是大地迸裂的声音。
  随着支撑光幕的金色方尖塔颤抖不休,它所在之地终于承受不住,裂开了一道口子。
  在这片大地裂口的同一时间,就在倾斜的方尖塔前方的祭台也随之剧烈地一震。
  底部的台阶陡然裂开。
  裂纹自祭台的底部起,如同向四面八方蔓延的蛛网一般,自下而上飞速地攀爬向上。
  转瞬之间,就在大地再度猛地颤抖了一下之后,又是咔嚓一声巨响,高大的祭台竟是从中间整个儿裂开成了两截。
  几乎是在脚下的祭台裂开成两截的同一时间,弥亚纵身一跃。
  少年纤细的身体跃上了白月鹿的后背之上。
  他飞跃而起的姿态轻盈得如同展开双翼的白鸟。
  浅色的披风在他身后被祭台裂开时掀起的气流吹得高高地飞扬而起,就如同在身后他展开的巨大羽翼。
  大角鹿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叫。
  跃上鹿背的弥亚仰起头,风带着他淡金色的额发从他的蓝眸前掠过。
  他仰头看着天穹。
  已经落下的白玉天梯是如此的庞大,如同一座弧形的巍峨重山,重重地压在城市之上。
  从它身上坠落的流光就像是从高山上簌簌滚落的碎石,轰隆隆地砸落而下。
  天幕之上,守护城市的金黄色光罩已是不堪重负,明暗不定,颤抖得厉害。
  当它崩塌碎裂之时,就是整座城市毁灭的一刻
  骑在鹿背上的少年仰头凝视着像是被数不清的流星火雨撞击轰炸而显得异常可怖的天幕。
  他的眼睁得很大,瞳孔也异常的明亮。
  锐色从那圆而亮的瞳孔中透出。
  像是一把无形的利刃,破开阴影,露锋出鞘。
  雅刹尔。
  弥亚叫着大角鹿的名字。
  他的手温柔地抚过大角鹿修长脖子上柔软的毛发,但是他的目光是与他动作完全相反的凌厉。
  就连喊着大角鹿的声音也仿佛带着一种迫人的锐气。
  一字一句,皆是锋芒。
  目光锐利的少年说:我们走。
  在最后一个走字落音的那一秒,祭台彻底崩裂开来。
  从中间裂开的祭台两截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缓缓向着两侧倒下。
  而就在祭台裂开倒下的那一瞬间,几乎是在同一时刻,白月鹿腾空跃起。
  它庞大的火红身躯如飞翔的羽毛一般轻盈地在空中跨越了一个优美的弧线。
  它从坍塌的祭台上跃起,在空中划过一道残影,而后,伴随着啪嗒一声微小的声响,雪白四蹄落在前方倾斜的方尖塔上。
  祭台崩塌着,自裂开的大地上沉了下去。
  同在这一片大地上的方尖塔亦随着大地的颤抖在缓缓下沉。
  只是在之前的震动中成为斜塔的它沉陷下去的速度要缓慢上许多。
  哪怕已经倾斜到不堪的地步,哪怕在塌陷,哪怕在一点点地沉入泥淖之中,它依然倔强地挺立在地面之上,如一柄斜斜地插在大地上的利剑。
  剑尖依然笔直地、毫不屈服地指向天幕之上巨大血月,还有那自血月天穹上跨空坠落大地的白玉天梯。
  此时此刻,它倾斜的姿态像极了指向天穹的道路。
  落在方尖塔上的白月鹿奔跑了起来。
  沿着倾斜的方尖塔。
  它高高地昂着头,头顶树杈似的巨角迎着呼啸而来的狂风。
  它雪白的蹄子踩踏在斜塔金黄色的石壁上,发出清脆而又响亮的脚步声。
  在奔跑的白月鹿上,弥亚伸出手。
  已经坍塌的祭台上方,那悬浮在空中的一弓一箭瞬间化为一道流光。
  流光在夜空中掠过一道弯弯的弧线,落在少年伸出的手上。
  少年坐在火红的巨鹿之上。
  狂风从他颊边呼啸而过,吹乱了他的淡金的鬓发,将他身后浅色的披风高高地扯向天空。
  他仰着头。
  如在黑夜中闪耀着光辉的沁蓝宝石而亮得惊人的瞳孔中映着天空中那数不清的像是陨石流星般撞击下来炸开的光晕。
  弥亚用力地握紧手。
  手中弓身冰凉的触感渗入掌心。
  冰蓝的箭支化作流光环绕在弓身四周。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他的同伴们一直都在他的身边。
  以另一种形式。
  就像是地底深处的那个人此刻在以另一种方式守护着他一样。
  火红巨鹿依然在奔跑。
  从天幕上落下的血色月光越发浓郁,厚重得近乎实质性一般。
  它们形成了血红色的浓雾,自四面八方向这座城市的中心、那正在塌陷在方尖塔涌来。
  远远看去,就像是天空中有着一缕缕浓稠的鲜血流下。
  它几乎将斜塔整个儿覆盖住,凝聚得宛如流水般的血雾沿着方尖塔流淌下来。
  那浓稠的血雾一波又一波地流淌着,涌动而来,缠绕上白月鹿的四蹄,仿佛是要将白月鹿的四蹄缠在血色的泥淖之中,让其停下奔跑的脚步。
  不止是从上方流淌下来的浓稠血雾。
  大地依然在震动不休。
  地面的裂口随着震动在不断地扩张,像是在地上张开巨口的怪物,吞噬着那无数碎裂滚落的石块。
  曾经高耸在地面的巨大祭台已经彻底崩塌、沉陷于裂口之中,坠向深渊。
  而依然倔强地斜立在大地上的方尖塔也终于承受不住数股不同的可怖力量的撞击,金黄色的石壁上张开了数道裂纹。
  裂缝一旦张开,便再也控制不住。
  一道道裂口像是蛛网一般迅速地在方尖塔石壁上蔓延、扩张。
  自底部向上。
  伴随着咔嚓咔嚓的碎裂声,伴随着轰隆隆的地裂声,一块块碎石从方尖塔上掉落。
  方尖塔自底部开始崩塌。
  裂纹疯狂向上部蔓延,仿佛有一头看不见的怪兽将方尖塔的石壁踩踏出裂纹,以可怖的速度向正在方尖塔上奔跑着的白月鹿追去。
  啪嗒!
  啪嗒啪嗒!
  白月鹿依然在奔跑。
  向着天穹。
  火红的巨大身躯被迎面而来的血红浓雾包围着,雪白四蹄重重地踩踏在浓稠得近乎在流淌的血水之上。
  被它的蹄子踩踏而涌动漾出的血雾就像是向四面飞溅出去的鲜血。
  方尖塔石壁的崩塌就追在它和弥亚的身后。
  它的四蹄前一秒踩踏过的石壁,下一秒就被裂口追上而崩塌落下。
  只要慢上一秒,它和它背上的少年就会随着崩塌的石块一同从天空坠落
  风声在弥亚耳边呼啸。
  载着他的白月鹿奔跑着,风驰电掣。
  太快。
  快得他除了耳边狂风鼓动的声音之外再也听不到其他任何声音。
  两侧的景色以近乎残影的速度从他身边掠过。
  无论四周如何变化,他的眼始终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盯着那座那高悬在天穹之上的天梯。
  斜塔的塔尖所在之处,就是离降落在城市上空的天梯最近之处。
  在呼啸的风声中,在视线中越来越大的血色圆月中,在越来越近的塔尖之前,弥亚抬起手中的弓。
  围绕着弓身缓缓旋转着冰蓝光点瞬间化为一道流光,从少年的拉紧弓弦的指尖穿过。
  化为冰蓝色的利箭,搭在弓弦之上。
  突然,就在他举弓的这一刻,一声低低的叹息在弥亚的脑中响起。
  那是和之前在他脑中响起的声音完全不一样的声音。
  厚重而绵长,低沉而悠远。
  仿佛来自遥远的空旷之地,又像是海浪涌动时经久不息的浪涛。
  那亦是让他从灵魂深处感到熟悉的声音。
  【万年之前,大地上一片混沌】
  【那个时候,大地上是荒芜的,愚昧而又无知的人类在大地上浑浑噩噩地生存着,茹毛饮血,如同蛮兽。】
  哪怕是到了最紧急的这一刻,那个低沉的声音依然不急不缓,平稳地、徐徐地在弥亚脑中讲述着过去。
  【然后,天梯开启,众神降临大地,引导人类,人类从此摆脱了野蛮和蒙昧,开启了属于他们的文明】
  【是诸神,指引人类走向兴盛。】
  【人类信仰和侍奉我等,而我等则庇护人类的国度,引导他们走向正确的道路。】
  【人类在大地上的繁荣,皆是因为我等的庇护。】
  【天梯毁灭,大地和神国的联系将永远断绝。】
  【现在,我的孩子,作为神祇,如今亦作为人类的你真的要替人类选择永远失去我等庇护这条没有未来的道路吗?】
  身下火红的巨鹿依然在奔跑。
  脑中那仿佛能渗透人心底深处的低沉声音悠悠地回响。
  那个声音告诉他,从古至今,是神,一直在引导人类走向正确的道路。
  狂风迎面而来。
  凌乱拂动着的额发影子在少年湛蓝的眸底剧烈地晃动着。
  那晃动的影子就像是在他眼底涌动的海浪。
  这一刻,万物寂静,只有身下巨鹿的蹄声在耳边回响。
  这一瞬间,那许多曾在他生命中经过的人一一在弥亚脑中闪过。
  在战场上被利枪贯穿喉咙的特勒亚将军
  死战不退、力竭而亡的戴维尔王
  自高高的祭台上如折翼之鸟坠落的帕斯特王太子
  还有用颤抖的声音说出我不愿意这句话的奥佩莉拉夫人
  一切,都是宿命。
  所有的人,都必须遵循命运的安排。
  无论是死亡,还是毁灭。
  不。
  少年发出了声音。
  在呼啸的狂风中,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声音。
  那并非是引导,而是掌控。
  众神所引导的,是神祇塑造出的人类的文明。
  它从来都不是真正属于人类自己的文明。
  如那位波多雅斯初代王所说的一般,就像是一个可以随意揉捏的泥巴玩偶,众神肆意地在其上雕琢自己想要的东西,从而得到自己想要的形态。
  一旦不如意,就轻易地毁灭和舍弃。
  或许人类能走向文明的世界,的确是因为神灵的引导。
  但那并不代表神就有资格掌控人类的未来。
  哪怕是给予子女生命并将其抚养长大的父母,也没有资格掌控子女,决定子女的未来。
  众神亦是如此。
  人类是一个独立的生命。
  他们有着自己的意志。
  他们从来都不该是神灵的玩具,更不是神灵的奴仆。
  所以,到此为止吧。
  少年清亮的声音坚定地在风中响起,被旋风吹着卷向天空。
  让诸神的时代就此终结!
  夜幕苍穹。
  月光宛若血色流火。
  数不清的流星轰隆隆地撞击在光幕之上。
  大地在剧烈地摇晃。
  地面上的裂口蜿蜒。
  一点点沉入裂口之中的斜塔在崩塌。
  白月鹿在颤抖的斜塔塔身上飞驰,即将奔到指向天穹的塔尖。
  鹿背上的少年弯弓搭箭。
  他的瞳孔中倒映着夜幕上血红的圆月和白色的天梯。
  弦如满月。
  绷紧到了极限。
  蓄势待发。
  对准天穹的箭尖一点沁蓝荧光流转不休。
  无形的气流从箭尖扩散开来。
  酝酿在箭尖中的可怖力量宛如即将喷发的火山已经蓄积到了顶端
  【是的,人类是聪慧的但,即使已经拥有了智慧,即使已经开启了文明的纪元,但是他们的心底依然潜藏着那与生俱来的永远也无法抹去的野蛮和愚昧】
  【暴虐、贪婪、傲慢、虚荣、杀戮他们的欲望永无止境】
  【人类本性如此。】
  【他们总是被欲望迷惑住双眼,从而走向错误的道路。】
  【我的孩子,你可曾想过,若是放纵他们走向自己选择的道路,那注定是自我毁灭的未来。】
  少年笑了起来。
  人类并不弱小,就算无人指引,他们也必然能在无数的错误中寻找到正确的道路。
  他高高地昂起头。
  而且
  他高举着手中的弓。
  他手中搭着利箭的弓弦已绷紧到了极限。
  如果人类真的最终走向了自我毁灭的道路
  啪嗒啪嗒,蹄声急促。
  白月鹿已经奔跑到了斜塔的顶端。
  即使前方已没了路,它依然风驰电掣地奔跑着。
  在倾斜的塔身上,它飞驰向前。
  在高高的塔尖之上,它迈开四蹄。
  纵身一跃
  宛如一簇燃烧火焰的巨大身躯飞跃而起,四蹄腾空,展开极近优美的身姿,在空中飞跃开一道赤红的弧度。
  时间仿佛都停顿在这一瞬间。
  骑在白月鹿上的少年的身影映在那轮血红的圆月之上,如嵌入其中。
  在它跃起的那一瞬间,它身后刚刚一路奔跑着的斜塔已整个儿彻底崩塌。
  崩裂开的无数碎石在轰鸣声中向大地坠落。
  天空之中,少年松开指尖。
  他的声音响彻天穹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