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氏好不容易直起腰,见钱小花都不搭把手,心中很是恼怒,可想到一会儿还要依仗钱小花和江岁安的关系,许氏只得吞下心头的气,挤出一丝生硬的笑容,不仅没骂人,反倒夸奖钱小花。
  “小花长高了,来来来,舅妈瞧瞧,哎哟,瞧这身段,是个大姑娘了呢。”
  说着,许氏极热情地抓住钱小花的胳膊,把她拉到自己身边,语气带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意味,上下打量钱小花。
  钱小花被许氏盯得有些尴尬,动动手腕,想挣开。
  然而许氏抓得很紧,钱小花挣了两下,竟挣脱不得。
  许氏把着钱小花的手,连方尺都不管了。她寻思反正门锁了,她这木头大儿子也出不去,还不如先巴着钱小花,一会儿好跟江岁安他们谈条件。
  “走走走,小花,咱们进屋去说。”
  第一百二十二章 可怜之人
  钱小花一愣,觉得许氏这话说得有些怪。
  就好像、就好像这家是她的似的,钱小花心里越发觉得不舒服,掀灶房门帘的时候,硬是下了狠力气,挣脱许氏的手,当先走了进去,并没有和许氏手挽手一起进。
  许氏心里骂了钱小花好几句,硬着头皮,走进灶房。
  暖气扑面而来,同样扑来的,还有饭菜的香味。
  江岁安、于成、雷风、齐老先生和钱小草已经吃好了,几人坐在一旁的高凳上,江岁安和于成手拉手,雷风和齐老先生在说话,钱小草捧着个红薯,有一下没一下的掰着吃。
  看到许氏进来,几人抬起头,不冷不热地点了下头,算作打招呼,谁也没有站起身,就连钱小花进屋后,也搬了个高凳子,和江岁安坐在一起,不愿意再搭理许氏。
  对于他们的排斥,许氏丝毫没有放在心上。
  准确的说,她的眼里只有桌上的五个荤菜、三个素菜、一碗汤喝四碗干饭,几乎没有注意到江岁安他们。
  许氏已经好几天没有吃过一顿正经饭了。
  不不不,即便在木薯山上的那些日子里,她也很久很久没有吃过一顿有饭有菜有肉的正经饭。
  而现在,大大的饭桌上摆着青蒜炒腊肉、藕盒子肉饼、红烧肉圆子、蒜泥羊肉,还有一道黄黄的,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和鸡肉烧在一起,香味撩人,除了这些硬菜,还有各式的素菜和香喷喷的白米饭、热乎乎的萝卜汤,许氏的肚子极诚实地咕咕叫,两眼放绿光。
  她一下子扑到桌边,顾不上手脏,一手抓起一团米饭,一手抓起两块藕饼,一起塞进嘴里,顾着腮帮子拼命嚼。还没嚼完,两只手已经又抓了饭菜,囫囵塞在嘴里,直着脖子往下咽。
  看到许氏这副样子,江岁安眼中闪过一丝同情,出声提醒道:“慢点,桌上都是给你的,用筷子吃吧。”
  她的声音并不大,许氏却像被吓到了,一下子噎住了,憋得满脸通红。
  钱小花动了动,似乎想去给许氏盛点汤。
  没等她起身,许氏自己端起了汤碗,稀里哗啦地灌下了大半碗。
  灌下汤,顺了一口气,许氏又抓了两手的饭菜,塞了好几口之后,她忽然起身,旁若无人地抱起藕盒子,奔出灶房。
  方尺站在屋外,低着头,不停回想着钱小花叫他表哥的那一幕,眼眶里蓄满了泪水。
  他的脸色冻得发青,胳膊酸得快要没有感觉了,他怀里的方矩、背上的方寸早已经哭累睡着了,在睡梦中偶尔发出一两声哽咽,可见他们睡得一点也不安稳。
  许氏嘴里塞满食物,披头散发跑出屋,看到方尺后,直接动手掰起他的头,往他嘴里塞了一块藕饼,然后粗鲁地拍醒方寸和方矩,同样往他们嘴里塞藕饼。
  方寸和方矩迷迷糊糊的,尝到了肉味,闻到了油香气,还以为自己在做梦,下意识地含着食物,鼓动腮帮子大嚼特嚼。
  就连满心愁绪的方尺,也本能地吞咽着香喷喷的藕饼,腹中的饥饿感一下子窜得老高,叫嚣着要吃东西。020
  许氏奔出去的时候,动作幅度大,棉的门帘被她甩到了一边,露出了一道缺口。
  屋里的江岁安、于成、雷风、齐老先生和钱家姐妹,都看到了许氏给三个男孩塞藕饼的一幕,也听到了方尺肚子饿得咕咕叫,看着方寸急吼吼地从他哥背上跳下来,张着嘴,嗷嗷朝许氏要饭吃,看见最小的方矩胳膊腿儿细得仿佛一折就断,也不知道多久没吃过一顿饱饭了。
  钱小花的鼻子很酸,禁不住捂住眼睛,小声啜泣,钱小草默默放下手里当成零食吃着玩的红薯,到桌边端起一碗白米饭,用肉汤泡了,夹了些菜盖上去,然后走到门口,拿着勺子一口一口喂方矩。
  江岁安、于成、雷风和齐老先生四人交换了个眼神,年纪最大、心最软的齐老先生叹了口气,对江岁安道:“还是按之前商量好的办吧。”
  “行。”
  江岁安和于成没有意见,雷风按着额角,嘀咕了句:“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啊。”
  “你们进来吃吧,外头冷。”
  许氏听到江岁安的招呼,嘴角微不可查地翘了一下,一点也不客气,转身带着方尺、方寸和方矩上了桌子。
  许是因为垫巴了不少东西下肚,许氏终于想起来用筷子,不再用手抓。
  方尺虽然饿,但并没有像许氏先前那般无状,也拿着筷子吃,只是吃的急,跟许氏一样,筷子一刻不停,几乎要舞出花来。
  年纪小的方矩有钱小草喂,自然不会拿手吃,倒是年纪不大不小的方寸,本来用筷子就不熟练,加上手冻僵了,更不会用筷子了,夹了菜老掉在半路,吃不到嘴里,急得他放下筷子,换成手抓。
  许氏瞥了二儿子一眼,只当没看见,反正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倒是钱小花看不下去,打了点热水,瞅了个空子,给方寸洗干净手,又塞给他一个勺子,叫他好好吃饭。
  方寸感动得快哭了,摇摇晃晃舀起一块自认为最好吃的腊肉,努力伸手够到钱小花面前。
  “姐,吃,你吃。”
  他已经不记得钱小花的名字了,但还记得她是姐姐。
  脑袋很大,头发稀疏的男娃娃,看着一点也不到七岁,嘴里的牙齿掉了好几颗,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总是吃不饱饭,新的牙齿迟迟没有长出来,空洞洞的,偏生他还咧开嘴,讨好地笑,越发显得黑咕隆咚。
  钱小花鼻子更酸了,努力忍着眼泪,把勺子掉了个头,叫方寸自己吃。
  许氏和她的三个儿子,个个都很能吃,光白米饭就添了不知道多少趟。
  好在今天为了宴客,江岁安做了两大锅的饭,菜也分量十足,只是没想到,到最后,自家人和客人没吃多少,倒叫上门来打秋风的许氏捡着了便宜。
  等他们吃好,已经是半个时辰后的事儿了,桌上如蝗虫过境,盘空、碟空、碗空,连点菜汤汁水都没剩下。
  第一百二十三章 可恨之处
  钱小花默默端来一盆水,让许氏他们洗洗手。
  方尺打了个饱嗝,面色尴尬地站起来,领着方寸和方矩洗手。
  许氏拿着勺子,把桌子上的盘子挨个抹过去,确保每一盘里连点渣都不剩之后,这才犹疑未尽地去洗手。
  三个男孩洗过之后的水,泛着点点油花,清水已然变成了浑水,脏得很。许氏却一点也不在意,两手一伸,发现水是温热的,喜得她满脸堆笑,直夸钱小花。
  “小花真细心,特意给舅妈打了热水,打小我就觉得家里头你的心地最好,舅妈果然没看错。”
  钱小花听她左一句“舅妈”右一句“舅妈”的,原先想关心两句的话不由得咽回了肚子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而钱小草撅起嘴,不太高兴地道:“大娘你是不是忘了,我们早就被卖给了雷叔叔,雷叔叔跟你可不是亲戚。”
  许氏没想到最先给她难看的,不是江岁安他们,而是九岁的小姑娘,面上的笑容一僵,飞快地闪过不悦,语气讪讪。
  “我、我一时间没想到,我看见你们姐妹俩,心里太激动了,就没想起来那些糟心事。哎,舅妈当时也是没办法,你娘她做的主,你爹都没说话,我拦不住啊。”
  钱小草可不是从前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山野小丫头了,尤其在经历了生死大劫之后,小姑娘虽然做学问做得不好,可心里如明镜似的,知道谁是好人,谁对她不好。
  “你那不叫拦不住,你根本没拦着。你巴不得我跟姐姐被卖掉,省粮食呢。”钱小草一语道破许氏当时的幸灾乐祸。
  许氏被呛得无话可说,方尺看到他娘满脸难堪,只得出头替她道歉。
  “小草妹妹,对不起,当时我没拦住,是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小花、表妹。”
  钱小草虽然对许氏不满,但是对于她们被卖时,唯一出来劝阻的方尺没有恶感,听他这么说,小姑娘“哼”了一声,坐回凳子上,一脸别扭。
  方矩对于这个给他喂饭的小草姐姐很有好感,迈着小短腿走到她身边,笨拙地抱住她的腿,把头搁在钱小草的膝盖上,稚嫩的童音软乎乎地叫“姐姐”。
  钱小草在江岁安家一直是最小的一个,要听姐姐的话、要听江姐姐的话、要听于哥哥的话、要听雷叔叔的话、要听老先生的话,听话听话的,她很想有个比她小的娃娃,听她的话。
  加上她比方矩大五岁,勉强算是看着方矩长大的,见方矩这么乖,她心里对许氏的怨气,哪里舍得往小毛头身上撒。
  于是,她收起了脸上的别扭,抱着方矩,逗他说话逗他玩。
  许氏瞧见了,心里一动,把方寸往钱小草那边推了推。
  “去,跟你弟弟一起,给你小草姐姐解闷。”
  其实方寸跟钱小草就差半岁,以往在方家的时候,许氏为了显摆自家是儿子,都是让方寸直接叫钱小草的名字,哪里叫过姐姐。
  尽管方寸和钱小草的年纪差不多,可是境遇不同的两人,区别很大。
  钱小草比方寸足足高了一个头,说是姐姐,倒也不为过。
  方寸是个没心眼的,乐呵呵地跑到钱小草身边,冲她傻笑。钱小草不搭理他,他也不难受,呆在一旁看着钱小草和方矩玩,跟着傻乐。
  江岁安瞥了眼围着钱小草身边的两个男孩子,岂会不明白许氏的心思。
  刚要张口说话,只听许氏突然“哎呦”一声,捂着屋子,一脸痛苦。
  “啊,饭菜有问题,我肚子好疼!啊,疼死了!”
  饭菜有问题江岁安皱眉,不可能啊,她和于成连同做客的雷风和齐老先生也吃了同样的饭菜,要是有问题,遭罪的先是他们啊。
  许氏心里慌得不行,一时间各种念头涌了出来,甚至怀疑江岁安他们为了不收留她,在饭菜里下了毒。
  她刚要叫嚷有毒,忽然浑身一抖,急吼吼地问:“茅房、茅房在哪”
  江岁安顿时明白过来,马上告诉她茅房在后头。盗墓
  许氏飞快地跑出去,弓腰驼背,姿势像是夹着尾巴的狐狸。
  她跑出去没多久,方尺也觉得腹中不适起来,他比许氏强些,很快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顾不上失礼,也往茅房跑。
  江岁安看看茫然无措的方寸和方矩,让钱小花和钱小草带着两个孩子,拿些手纸去茅房。
  等几人都离去后,雷风才后知后觉地问道:“他们怎么了”
  齐老先生捋着胡子,淡定地说道:“油着了,蹿稀。”
  “这可真是,可真是”雷风“真是”了好几遍,也没真是出句话,无奈地摇摇头。
  “要不要给他们请个大夫”江岁安询问齐老先生。
  在座的人当中,属齐老先生经的事儿最多,所以江岁安问得是他。
  齐老先生依旧淡定地捋着胡须:“不用,拿盐化开,兑点热水,叫他们多喝些便无碍了。得亏今儿饭菜都不算太油,量虽多,他们四个人分吃倒也还算好,往年要饭的人,有活活吃撑死的。”
  肚饿之人一下子吃太多会撑死的事,江岁安也听说过,闻言暗自庆幸,还好许氏和她的三个儿子没有撑出毛病,要不然,好心办了坏事,万一吃出了事,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等许氏和方尺他们拉完肚子,已经大半个时辰过去了。
  原本江岁安和于成打算吃完晚饭,出去逛逛灯市,被许氏来回来一折腾,怕是来不及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