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昭珩知道,因为这是前世的贺子环,身上的味道
  一点点不易觉察的血腥味,又好像混杂着兵器的金属味,还有子环身上特有的一点淡淡的皂荚香味。
  凌冽的、带着些许杀气和北地的寒意。
  这气味在前世那个效命于皇兄麾下的贺子环身上,十分浓烈,浓烈到就好像带着点野兽独有的攻击性和警觉感。
  所以前世即便是那个手上还没沾过血、一直以为只要自己龟缩在裴昭瑜的壳子里,失掉可以与大哥夺位的继后嫡子这一层身份,便能永远守护在母后身边,避过纷争的、天真到近乎愚蠢的恪王
  一见之下,也能觉察到他的危险。
  但是重生后的这一世,子环的身上却没有那种味道了。
  取而代之的,是少年人身上独有的,阳光的皂荚香味,不带一点脂粉气,清新却又醒人心脾。
  可如今,这味道竟然又回到了子环身上
  尽管和前世相比,很淡很淡,几乎可以忽略不提了。
  裴昭珩原以为他该是不喜欢子环的身上,再次出现这种味道的。
  因为他从来便不喜欢这样裹挟着鲜血的气味,或者说是裹挟着鲜血的一切。
  可此刻又一次在子环身上闻到,他却完全没有觉得反感
  甚至在这浅淡气味的包围之中,怀里的那副温热的青年躯体,反而愈加让他心猿意马了起来。
  他喜欢的到底是怎样的子环呢?
  难不成只要是这个人身上的一切,便都会如同这样好像叫他被下过了蛊一样么?
  裴昭珩有些恍惚。
  这一世,本该护得子环再也不必染上这种气味,到头来却竟然还是失败了。
  也罢,也罢。
  或许只有这样,才是贺子环吧。
  贺顾在睡梦之中隐约感觉到有人在看他,稍微费了些力气睁开眼,没想到却竟然真的对上了一双有些迷醉的、熟悉的桃花眼里。
  这双眼睛的主人,他自然识得,只不过这副神情,却叫贺顾吓了一跳。
  珩珩哥?
  青年刚醒来的声音还有些沙哑。
  贺顾很快想起了在他睡着之前,这揽政殿御案后的龙椅上发生了什么,顿时回过了神来,吓了一跳,本能的低头就要去看某个地方,却发现自己身上不知何时已经穿戴整齐了。
  裴昭珩的神情很快恢复了正常,刚才他眼里那点近乎于迷醉的神色,倒好像是贺顾醒来时的一瞬间产生的幻觉。
  他声音里带着一分不易察觉的笑意,道:怎么了,可睡醒了?
  贺顾咽了口唾沫,道:睡睡醒了。
  裴昭珩道:正好,你外祖父祖母和双双,方才都遣人入宫来和我要人,子环若再不醒,我便没有办法了。
  他这副模样,倒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可贺顾分明记得,珩哥帮他帮他
  裴昭珩见贺顾脸色没来由的涨得通红,倒也不戳破,只转头看了看窗外,道:天色也不早了,我叫斋儿遣人送子环回去吧,明日还有朝会呢。
  贺顾看了一眼窗外渐昏的天色,也反应过来,道:这是不是快落钥了?我怎么睡了这么久?
  当下也顾不得再多话,明日可还有朝会,他朝笏官服全在家里,可不能留在宫中过夜,便转头和裴昭珩知会了一声,整理过衣冠便出了殿门跟着斋儿走了。
  第136章
  贺顾自揽政殿出来时,已是日头昏然微斜,等到出了太和门,天色已然彻底昏暗了下来。
  他在揽政殿里睡了足足两个多时辰,是以此刻倒是精神熠熠了起来,马车还未行到西大街,外头夜市灯火璀璨,欢笑却又喧闹的人声不绝于耳,贺顾撩开车帘子瞅了一眼,见到这般繁华景象,嘴角也微微扬起。
  只道:叫车夫停停。
  征野有些不解,道:怎么了,爷可是想起什么事了?
  这么多年了,无论旁人叫贺顾小侯爷,还是驸马、将军,征野倒都始终如一的唤他一声爷,从未变过。
  也许是今日这样的好日子,实在熏得人未饮酒也带了三分醉意,贺顾有心逗他,便促狭笑道:事虽没有,只是咱们好容易回京来了,你如今也是有家室的人,人家颜姑娘虽说已嫁与你为妻,可毕竟也是大好年华的女子,你这木头难道便不想给她买些礼物,好回家去讨娘子欢心么?
  征野没想到他叫马车停下竟是为了这个,一时有些愣怔,回过头来才挠挠后脑勺憨笑一声,道:爷说的是,这倒是我疏忽忘了,不过阿雅她与旁的女子不同,深明大义,又通情达理,想来即便我一时忘了,她也不会为着这种事怨怪我的。
  贺顾听得忍不住白他一眼,道:人家大度,你就不上心,这是什么道理,岂非得寸进尺蹬鼻子上脸?
  征野:
  贺顾也不与他废话了,自己撩开马车门帘子头也不回的钻了出去,只抛下一句:今日难得有机会,这样热闹的夜市,出来逛逛,给你娘子买些胭脂玩意,左右也不远了,咱们走着回去便是。
  他跑得快,征野一时也没拦住,看他跳出马车那矫健模样,简直险些都要忘了这位如今是有孕在身的。
  不过他也只能老实跟上,忍不住小声嘟哝了句:其实是您自己想逛吧?
  贺顾自然是都听不见了。
  长街上灯火如织,人头熙熙攘攘,时不时有或面覆薄纱、或头戴帷帽的姑娘三五作伴,穿行其中,女子低声交谈的笑语不绝于耳,还有街边小贩或叫卖吃食、或叫卖玩意的卖力喊声,一派再纯粹不过的人间烟火气。
  这样的情景,在北地是绝看不见的。
  待远远瞧见公主府朱红色大门时,贺顾征野主仆二人手上已然不知不觉多了许多大包小包。
  征野道:爷还逛么?
  贺顾虽有些意犹未尽,但想起家中还在等自己的宝音小丫头,还是摇了摇头,道:回去吧。
  他虽这样说,却还是转头看了一眼那头仍然热闹的、镀着一层暖黄色光晕的喧嚣街市,脑海里不知怎么便浮现出了某个人眼角带着笑意,薄唇微抿的侧脸。
  半晌,他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在想谁,不免有些恍然。
  啊
  今日这样的街市,若是珩哥也在,能与他同游,那该那该多好。
  当初与长公主成亲时,贺顾便不止一次的幻想过以后为她穿衣篦发、为她描眉弄妆,与她共游人间烟火,与她白头偕老举案齐眉的未来
  如今心上人成了个男子倒也罢了,竟还成了九五至尊,穿衣篦发、描眉弄妆已是不成了,这往后的热闹和灯市,想必也只有他一人
  他想及此处,不免有些失落,稍稍叹了口气,心道
  贺子环啊贺子环。
  人心不足蛇吞象,如今珩哥坐在这张龙椅上,仍能与你相守,你已很应该知足了,怎么还能这样不值餍足、得陇望蜀呢?
  知足才能常乐啊。
  征野在旁边瞧着,却见他家侯爷,本来还满目带笑,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就变了脸色,忽而蹙眉、忽而叹气,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忍不住问道:还走么,爷这是怎么了?
  贺顾抬眸笑道:没什么,不过是想到些不值一提的烦心事,是我庸人自扰了,咱们回去吧。
  征野应了一声,但却没挪步子,目光仍在他脸上,隐隐带着些担忧。
  贺顾抬步笑道:看我做什么,快走罢,再晚些买给小丫头的糖人若是化了,我可不饶你。
  征野却忽然道:爷不必不必太过苛求自己,您已经已经很清醒了。
  贺顾闻言一愣。
  征野一向头脑简单,忽然说这么一句似是而非、意有所指的话,倒让人有些意外
  且他隐隐约约,竟然倒还真有些听懂了。
  尽管如此,贺顾却并没回答,只回头看了他一眼,扬唇一笑,便转身朝公主府府门头也不回的去了。
  回府以后才发现言家二老竟也在公主府候着,见了他自然是好一番嘘寒问暖的关怀,一家人总算用了个团圆饭,宝音小丫头见了她爹给她买的一堆大包小包的玩意简直乐开了花。
  如此种种,也不再提。
  一夜过去,许是白天终究在宫中睡了许久,贺顾并不很倦,翌日天不亮便醒了个大早,换过如今他这暂代的北营将军的朝服,梳洗妥当,便带着征野与一应侍从早早出门去了。
  今日来得早,到宫门前时,还未到时辰,等候在此的大臣们三三两两的围聚着聊天攀谈,等着宫门开启。
  车马刚一停在宫门前,贺顾便明显感觉到周遭人声一静,许多道目光或审视、或好奇、或厌恶、或炽热的打量着他,他倒也没太大惊小怪,只浑然不觉一般从马车上跳了下来,掸了掸衣袍,稍作整理仪容,便也侯在了宫门前。
  只是站了一会,比起旁人三五成群的模样,贺将军这份茕茕孑立于此的情形,倒莫名显出三分寥落来。
  其实自当初接管十二卫,在珩哥登基前的那三年里,他这个十二卫统领的所作所为,便已经不是第一日在这宫门前落得这般情状,只是比起当初,那些人还能毫无负担的、纯粹的啐他一口,骂他是鹰犬、是走狗,是行事做派不留情面、不敬斯文的媚上求宠之辈
  可今日他头上顶了这份击退北戎、救武灵府七城百姓与水火的赫赫战功,却让他们没法子再如以往那样毫无心理负担的唾弃于他了。
  贺顾只觉得有些好笑。
  毕竟两世以来,无论是前世裴昭元为帝,还是今生珩哥为君,他贺子环都从没有过什么一呼百应的好人缘。
  只是贺顾本以为要在这宫门口茕茕孑立直到宫门打开的命运,却竟没有真的全部应验。
  子环,你回京了。
  贺顾听见这声音一愣,回首去看,竟然是许久未见的王二哥,王沐川。
  王二哥一身从六品翰林院修撰的深青色朝服,发冠理的干净利落一丝不苟,那副背脊也还是如记忆中的模样直挺挺如修竹一般,一双三白眼正毫无波澜的瞧着他,望之画风便十分清醒脱俗,在人群中显得分外醒目或者说格格不入。
  贺顾笑道:原来是二哥,好久不见了,二哥这是我久不在京中,竟错过二哥升迁之喜,还未恭贺,改日一定重新补上贺礼。
  王沐川走到他身边,不咸不淡道:子环果然是长大了,如今处事也如此八面玲珑滴水不漏,可见长进。
  他这样一贯的阴阳怪气,贺顾倒莫名觉得亲切起来,闻言不由哈哈一笑,摸摸鼻子道:那可不是,岂能光长饭量不长见识?那不是成了饭桶。
  王沐川闻言凉凉瞥他一眼,鼻腔里不轻不重的哼了一声,道:油嘴滑舌。
  两人倒都不约而同的好像把贺诚庆功宴那日,王沐川的酒后醉话忘了个干净。
  王沐川哼完才稍稍压低了些声音,道:昨日的事,我听父亲说过了,今日朝会,想必你必得厚赏,这些日子可要注意言行,切莫太过忘形,授人以柄,往后招致麻烦上身。
  贺顾微微一笑,道:多谢二哥关怀,我自省得的。
  顿了顿,又道:对了,这些日子,还要多谢二哥在朝中为我说话。
  王沐川闻言,似乎微微一愣,回过神来却并未回话,只是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良久,才道:你我自幼相交,何必言谢。
  正此刻,那头紧闭着的宫门终于吱呀一声打开了。
  王二哥猜的果然不错,今日朝会甫一开始,皇帝开口便谈的是昨日贺将军班师回朝,北地将士论功行赏之事。
  龚昀显然昨日回去不敢懈怠,已经叫兵部的人熬夜加班加点把承河有功之士的晋赏一一敲定,裴昭珩在朝会上提了一便,众臣自然都是山呼陛下圣明,并无异议。
  裴昭珩道:论功行赏的差事,也是朕昨日让龚老临时安排下去的,倒难为你们如此快便能拟定了章程,且还如此妥当,的确不错,整理折子的是兵部哪位爱卿?
  兵部一位四十来岁模样,面颊微须的侍郎闻言,立刻站出来手捧朝笏躬身道:微臣兵部郎中尹可为,分内之事,愧蒙陛下褒赞。
  裴昭珩颔首道:甚好。
  又道:既然如此,兵部的章程,既然众卿都并无异议,那此事便这么去办吧。
  贺顾在底下跟着道了一句陛下圣明,心中却莫名有些惴惴
  将士们的封赏既然定了,昨天在揽政殿珩哥说过自己的封赏,今日朝会他自有主意也怪他昨日沉醉在温柔乡里,浑然忘了问他正事,压根不知道他打算怎么赏赐自己
  若只是赐些银帛赏物,给个田庄宅子,那倒还好,毕竟这回北地的战功有目共睹,想必再看不顺眼他也挑不出什么错处来,怕就怕珩哥打算整些什么出格的操作
  贺顾想起他路上不太好的预感,和对裴昭珩的打算隐隐有之的几分猜测,眼皮子这回是真开始跳了。
  那头果然提到了他。
  只是等贺顾听清裴昭珩说了什么以后,微微一怔,回过神来,已经有旁人比他还要更先按捺不住了。
  陛下,这恐怕不妥啊。
  裴昭珩微微敛了面上笑意,看着底下那手捧朝笏身形佝偻的老臣,淡淡道:哦?鲁中丞以为有何不妥啊?
  那老臣微微一揖,也不抬眸去看皇帝神色,只缓缓道:贺将军此番平定北戎之乱,的确解了朝廷燃眉之急,于情于理,皆应厚赏,然他毕竟年纪尚轻,甚至未及而立,放眼望之,莫说本朝,历朝历代也未有如此年轻便拜公爵之先例,先帝在时,闻修明闻伯爷为我国朝纵马一生,南征北战,先帝也只是授之以伯爵。
  老臣不是觉得陛下不能封赏于贺将军,我御史台几位直言上奏之同僚,也并非是如同某些人所言那样心胸狭隘、嫉贤妒能,见不得陛下任用贤将能臣之人,只是陛下登基未久,处事尚缺些经验,倘若今日贺将军以北地之功,便拜爵国公,那又该叫如闻伯爷一般,为朝廷、为国朝戎马一生,可封赏却竟不及年岁不及其半数的贺将军之流,情何以堪、如何自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