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昭珩闻言,才又温声道:昨日我给子环看的宅子,你可还记得?我有意选一处给子环做以后的永国公府,只是究竟挑哪一处,我亦拿不定主意,想来想去,还是子环这个事主亲自去看过,自己选的,才最妥当。
  他方才脸上的那一点沉郁,已然全数消散了,此刻面色如常,贺顾看的不由有些怔然,甚至开始怀疑方才珩哥那一点不易察觉的不快,究竟是不是他的错觉起来
  贺顾道:原来是为着这个。
  想了想,又道:其实我也不挑这些,珩哥觉得好的,随意指一处给我就是了,我都欢喜的。
  裴昭珩闻言却不答他,显然这次,他并不认同贺将军的随意,只是朝他浅浅一笑,便扬声对外头的人吩咐道:走吧。
  马车已经上了,胳膊拧不过大腿,裴昭珩这般执着,贺将军除了乖乖跟着去看那宅子,似乎也别无他法了,只能就范。
  裴昭珩从车厢里的小几上拿起一个小簿子,递过来道:昨日子环并未仔细看,我挑了四处园子,一会咱们一一去瞧,图纸都在这簿子里,子环可以先瞧瞧可有合心意的。
  贺顾接过那簿子,心中倒也有些为裴昭珩的这份执着和上心动容
  可正在此刻,不知怎的,鬼使神差的贺顾便又想起来回京前,颜之雅告诉他珩哥允了选后的折子这事来,那日晚上他本还以为珩哥是钻了牛角尖、打算冒天下之大不韪效法高祖,本来还琢磨了一路,回来该怎么劝他
  可回京后瞧着他诸般举动却又一切如常,又晋封他做了永国公,似乎并没有要他贺子环做大越朝开国以来第二个男皇后的打算
  既然不是他,要选的后想必便另有其人了。
  贺顾只刚一产生这个念头,胸口里便是一闷,好像瞬间被压上了一块千斤重的巨石,沉的他喘不过气来。
  珩哥他他如此待我好,可是因着怕我难过,这才有意补偿么?
  他想的怔然,一时接过了那小簿子,也没有翻开看,只是一动不动的盯着坐在对面的裴昭珩,神情恍惚。
  子环?你怎么了?
  贺顾啊了一声,这才回过神来,见珩哥目光有些担忧的正看着自己,才干笑了一声,道:没没什么。
  权欲、地位、富贵这些人人都趋之若鹜之物,贺顾经了前世,其实早已经没那么感兴趣了,裴昭珩赐他什么样的宅子,他自然也并不介怀,手里这簿子当然也不会对他有什么吸引力,让他好奇。
  他此刻满心想的,不过也只是坐在对面,那个近在咫尺的人罢了。
  贺顾心不在焉的翻开了手里的那个小簿子,只是他翻开的随意,目光在纸张上匆匆一扫,却顿时愣住了
  这簿子的第一页,却并不是那日看过的画着园子俯景图的模样,而是而是一副丹青小像。
  这小像笔触极为细腻,可见绘画之人落笔时的谨慎和仔细,线条笔法虽然并不繁琐,却极为生动流畅,一眼望去好像穿透了纸张,看见了画像里的那个跨着飞驰的骏马、高高举弓正在瞄准某处的蓝衣少年一样
  翩然纸上、意气飞扬。
  贺顾看的愣在了原地。
  这小像虽然只是一个背影,并没有画中人的正脸,可那模样,那跨马的姿势他都再熟悉不过
  是他自己。
  贺顾捻着簿子纸张的手指微微颤了颤,本能的便抬眸去看坐在对面的裴昭珩,可这一抬眼,却发现那人竟然抱臂微微侧头倚在马车车厢的内壁上,胸膛轻轻起伏,眼睑合拢,纤长睫羽安静而乖巧的一动不动
  他竟是睡着了。
  贺顾这才发现他眼下带着两片乌青,睁开眼时不知怎么的并不明显,此刻合上双目,才叫他发现了一点端倪,倒像倒像是专门用女子的粉黛遮掩过。
  裴昭珩虽然平日不说,可仪容一向是极为得体妥贴的,甚少在人前失态,更不必说是在贺顾面前,自然是从未有过这样不小心睡着的模样。
  贺顾要出口的话就这么堵在了嗓子眼里,他有些怔然的瞧着裴昭珩的睡颜,不知怎么的便从珩哥那张从来都一丝不苟的脸上,看出了几分疲惫来。
  珩哥,他他一定是很累了吧。
  是了,先帝驾崩,新君即位,即便他早已是备受敬戴、当仁不让的继位人选,可却也一定有数不清的琐事,批不完的折子。
  北戎人又趁此机会忽然进犯,他在前头打仗,珩哥在后头几乎没有给他任何后顾之忧,无论是军火、粮草,都是要了就给,一路也几乎没有受到过任何阻力,这与前世在太子麾下万事靠自己的日子,简直是云泥之别,叫他可以把全副心思都放在战事上,不必分心。
  珩哥也不过只是一个登基未久、根基也尚不稳固的年轻新君,却能做到这样,除却珩哥的治国之才,的确生过废太子的无能百倍以外,他又怎么可能没有为此点灯熬油、力排众议、呕心沥血过呢?
  便是如今战事取胜,自己平安班师回朝,他还要为了给自己、给承河的将士们一个公道的封赏,和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员勾心斗角、费劲苦心。
  他又怎么可能会不累、不倦呢?
  贺顾的手微微有些发颤,等他自己觉察到时,食指指尖已经快覆上了裴昭珩近些时日隐隐有些瘦削的侧脸
  可却还是在即将触及到指下那片白的几近宗山山巅之雪的皮肤时,猛地停下了。
  珩哥珩哥
  前世的你,也是这样一个人日复一日的,行过了漫漫几十年的长路吗?
  你难道难道便不累么?
  是啊,他贺子环会累会在今生对权欲地位全然失去兴趣,只想做个吃软饭的小白脸混吃等死,可他裴昭珩也是肉体凡胎,前世甚至经了比他更漫长、更残忍的岁月,难道他便不会累吗?
  贺顾感觉到眼眶有些发胀,视线也有些模糊了起来,他怔愣了一会,才忽的收回了顿在裴昭珩颊畔的手,低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待视线重新变得清晰,才继续低头去翻开了那小簿子的第二页
  第二页,还是一张小像,却不是跨在马上的自己了。
  画中的少年一席大红喜服,胸前带着一朵十分张扬的蜀锦扎花,正拉着马缰,抬头看着什么人,画中的少年人眉目俊朗如玉、眉眼弯弯、笑得见牙不见眼,眉心一点朱砂却如落在雪中的一朵红梅,衬得那张本来有些傻气的脸瞬间带上了几分艳色,偏偏又丝毫不显女气。
  这小像上别处都画的极为写意,可偏偏只有画中少年的眉眼,却无一处不精心仔细,就连兴奋中微微透着一点微红的面色都能窥见,几乎可称得上纤毫毕现,足可见来回描摹他的眉眼,花了执笔之人的多少个日夜。
  贺顾看的喉咙都有些发紧,心里的滋味却很怪,倒好像是在怀里揣着了一块套了布袋的汤婆子,热的发闷,又沉甸甸的压在心口上让人无法忽视。
  他一页一页的往后翻着,却发现这簿子上每一页,都无一例外画的是自己,有神情极为认真的站在公主府书房的桌案前,手执一只小狼毫,正聚精会神的临着《对江序》的模样;
  有他站在宫中荷花池池边捞着裤腿撅着屁股聚精会神摸莲蓬的模样,有当初珩哥送给他云追后,他第一次跨上那匹马儿兴高采烈眉飞色舞的模样
  还有那年的除夕雪夜他在追出京去,跌在官道的雪地里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模样
  贺顾看到此处,画中自己那副既狼狈又可笑的神态,都给绘画人那支妙笔描绘的惟妙惟肖,窝囊的简直跃然纸上,一时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怎么怎么连这样的也画,珩哥真是真是
  一页页翻完,最后一张,却不再是他一个人了
  贺顾定睛一看,这张的视角却好像是站在京城城北的宣华门下往下看的情形,画中的城门之下,已然覆了皑皑白雪,厚厚的积雪盖住了一路向北的官道本来的模样,只剩下一片白茫茫,而雪地上渐渐行远的人马、辎重则一点点从近到远,从一个个活生生的身着甲胄的人、变成了小小的黑点。
  竟是竟是他出发前往承河的那日。
  贺顾捧着那本簿子,就这么呆呆的怔在了原地,良久才回过神来,把那本簿子合上,抬头看向了对面还未醒来的裴昭珩。
  一时心间千般念头,话到嘴边,却尽数消弭,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裴昭珩醒转的时候,眼还并未睁开,耳里却听到了一个熟悉的、规律又缓慢的呼吸声。
  他脑海空白了一会,这才想起自己好像是在等子环看图纸的时候,靠在马车里闭目养神,却不小心寐着了。
  昨夜临时叫了人,一道去吏部调那赵秉直二十多年前的旧档,翻到了临近后半夜才找着,天已快亮,便索性换了朝服往崇文殿去了,并未睡过。
  大约也是因此,才会一时不慎睡着了吧。
  他想清楚前因后果,微微一惊,眼皮跳了一下,立刻睁开了眼,却恰好望进贺顾一双正目不转睛注视着他,乌黑如点漆一般的双眸里。
  子子环你
  贺顾笑得阳光灿烂,把手里一直握在掌心的茶杯递了过去,道:珩哥醒了?先喝口茶润润嗓子吧。
  第138章
  裴昭珩动作稍稍顿了一顿。
  但很快便依言接过了贺顾递过来的那杯茶
  那茶杯似乎是被人捏在掌心许久,里头的茶汤温热的恰到好处,并不会过于烫嘴,杯身上仍残存着某个人掌心的温度。
  裴昭珩把那杯茶一饮而尽,喉结微微滚了滚,却并没立刻放下手里的小茶杯,只抬眸看向了贺顾,温声道:昨日歇的晚了些,这才一时不甚是我失态了。
  贺顾摇了摇头,道:不过是歇一会罢了,不打紧,有什么失不失态的,珩哥要是还没睡醒,就算再小憩一会也没什么不妥的,我陪着你。
  裴昭珩闻言,微微一怔,抬目去看贺顾,却发现他也正十分认真的看着自己,那双乌黑透亮的眸子一瞬不错,不知怎么便看的他心头一烫,险些被那过于直白和关切的眼神瞧得忍不住错开目光去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子环子环似乎有哪里变得不太一样了。
  半晌,裴昭珩才轻咳了一声,道:无妨,我已清醒了。
  又偏过头撩了撩马车窗帘,看清外头情形,才又道:原来已到了,子环可瞧过几处宅子的图纸了?是否有心仪的?
  贺顾闻言,余光瞥了瞥小几上那本正静静躺着不甚起眼的簿子,又打量了一下珩哥的神色,心中便也大概猜到大约不是下人、便是珩哥他自己太累,一时不慎,这才拿错了簿子,这簿子里便压根不是什么园宅的图纸,估计珩哥自己到现在都仍然浑然不觉
  他倒也不戳破,只笑道:瞧过了,都很好,只是没有特别中意的。
  裴昭珩颔首,道:无妨,今日我陪子环一一看过,再做抉择不迟。
  贺顾笑着应了。
  二人下了车马,外头候着的承微见他们出来,赶忙迎了上来,斋儿立刻遣人去和车马停驻门前的这座宅子的门房打了招呼,紧闭着的宅门没多久果然便打开了。
  其实裴昭珩说是陪着贺顾细看,也不过是二人一道在景致颇佳的园子里闲游罢了,这宅子想必是帝王内库的私产,否则珩哥也自然不能将其赏赐给他。
  宅子打理的颇好,精致且干净,灌丛也精心修剪过,小桥流水,甚为宜人,走着走着,便让人觉得连心境都平和宁静了许多
  至于那些扫兴的推辞,贺顾却再也没有提起过。
  四处宅子分布的并不算近,风格也并不一一相同,逛完城南那最后一处,日头西斜,天色已昏。
  裴昭珩道:如何,这四处宅邸,不知子环中意于哪一处?
  贺顾垂眸想了想,半晌才抬头瞧着裴昭珩定定道:真要选的话第一处吧。
  裴昭珩闻言一怔,似乎有些意外。
  为何?
  他的确是意外的。
  本以为以子环的性情,多半会喜欢或是第三处那样古朴宽敞、直通直达的宅子、或是现在他们两人置身于的这座宅院内湖连通着京郊广庭湖,波光粼粼、望之叫人心胸畅达的园子,却不想最后子环竟选了第一处那座最小、却也最精致、风格多为文人所爱的宅院。
  贺顾靠在亭子的阑干上,闭目吹了吹远处湖面荡过来微凉的晚风,道:珩哥是纳闷我为何不选此处吗?其实这宅子、还有方才上一处,都很好,珩哥挑给我的园子,自然都是妥当的,可还是第一座离宫近些
  他顿了顿,转眸看向裴昭珩笑道:我可不想日后每次进宫见你,都得坐大半个时辰的马车。
  裴昭珩:
  他倒真没想到,子环看中那第一处宅院的缘由,竟会是这个
  再则这些日子子环的谨慎和小心,裴昭珩不是没有看在眼里,他本还以为为了避嫌,子环会选一座离禁中没那么近的宅子,以免招人口舌 ,是以尽管裴昭珩的内心最属意的宅子也是那离宫最近的第一座,他却仍然还是吩咐内务司另挑了三处,留做他选。
  贺顾倒并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正中了某人下怀,他抬眼瞧了瞧天色,心知这个时辰宫门也快落钥了,珩哥是时候该回宫了。
  可却不知怎的,无论如何也不想开口赶他回去。
  裴昭珩从贺顾脸上看出了点端倪,忽道:子环可是不想我回去么?
  贺顾一怔,转目去看,却见他正瞧着自己。
  他沉默了一会。
  换做往日,可能贺顾还真会强颜欢笑,假做并无此心,开口劝他赶紧回宫,可今日不知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