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能保她无恙的,就是王上的元神。
王上丝毫没有犹豫,跟他们交代完后事,便直奔归墟山,他将修罗王一众人斩草除根,为仙尊铺好退路。
鬼宗门留下的是忠诚的门徒,归墟山内藏有无尽的财宝,甚至连栾殿内的床榻,都是王上亲手挑选布置。
在仙尊离去的第八日,王上服下禁药,双目重见光明。
王上去见了仙尊,回来后正襟危坐,彻夜无眠,提笔写下一封遗书。
遗书交给了裴前,道是他七百年内未归,便将此信交于仙尊之手。
裴前不知道信里写了什么,只能看到信封上的四个大字——夫君亲笔。
直到王上引爆神识,裴前才明白那句‘七百年未归’是做何意。
在神族犯了滔天大罪的神明,会被剥离出神识。
而失去神识的神明,便会化作凡胎,死时犹如承受千刀万剐之刑,令人肝肠寸断、痛不欲生。
王上双手沾满人血,生前罪孽深重,熬过这非人的折磨,死后去了阴曹地府,也要被投入十八层地狱道道轮回。
别说是七百年,便是七千年,王上也不一定能再世为人。
相比起那无休无止的酷刑折磨,取出元神后,短暂的魂飞魄散就变得如此舒适惬意。
可王上为了能与仙尊重逢,还是选择了前者。
幸好王上没有死。
当裴前再次见到他时,已是三年之后。
他躺在冰棺里,脖子以下都动弹不得。
那是裴前一生引以为傲的天神啊。
当时却毫无尊严的瘫痪在冰棺内,每日只能依靠米粥存活,脆弱的像是折断翅膀的昆虫。
裴前好不容易等到他变为正常人,又恢复了过往的记忆,他要做的第一件事,竟是去六界寻找消失已久的天罡阵。
不为旁的,就是因为知道仙尊即将要渡劫飞升,怕仙尊挨不过那三道天雷。
王上从头至尾,只做过一件伤害仙尊的事情。
可王上也只是不愿仙尊忘了他。
仅此而已。
裴前擦了擦微红的眼眶,走到门前应了一声:“仙尊,您稍等片刻,属下这就命人给您送去换洗的衣裙。”
听到裴前略显沙哑的嗓音,虞蒸蒸怔了怔。
她不就骂了容上两句,裴前怎么还哭了?
她抱着红糖水吸溜了两口,想了半天也没想通,自己到底是哪里戳到裴前的泪点了。
一碗红糖鸡蛋水灌进肚子里,祛除了体内的寒气,虞蒸蒸感觉浑身都轻松了不少。
有女弟子送来了干净的衣裙,她昨晚几乎一夜没睡,今日又没什么事情需要处理,索性便盖好褥子,沉沉的睡了个回笼觉。
也不知她睡了多久,窗外震耳欲聋的雷雨声将她惊醒,她随手套上衣裙,连伞都顾不得打,便焦急的冲下了栾殿。
她凭着记忆,闯进了容上暂居的寝室。
漆黑的夜空电闪雷鸣,一道道蓝白色的闪电应声劈下,容上坐在榻上,面色苍白的绷紧了身子。
十余万年的阴影,怎能是短短数年能消除掉的。
一听到响彻云霄的雷电声,他就会想起那无数饱受折磨的日日夜夜。
黑暗逐渐将他侵吞入腹,那些被他杀戮过的冤魂,用力锁住他的喉咙,一张张布满鲜血的脸庞,围绕在他身边面目扭曲的狞笑着。
虞蒸蒸将烛火点燃,慌张的跑了过去,攥紧了他冰冷青白的大掌:“容上,你怎么样?”
容上眸光略显凝滞,许久才回过神来。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师尊怎么来了。”
见他又开始演戏,她也没有和他计较。
她将蜡烛立在柜子上,蹲在他身旁,用双臂圈住了他的腰身,随口胡扯道:“做噩梦了,我害怕。”
容上垂在身侧的手臂轻颤,握紧的手掌松开又握紧,也不知犹豫了多久,才将大掌覆在了她的头顶:“梦都是假的,作不得数。”
虞蒸蒸将下颌抵在他腿上,微微侧过头去,仰着脖子看向他:“那你呢,是真的还是假的?”
烛火映出她清澈无瑕的双眸,容上看着她的眼睛,却是一句谎话都说不出来了。
同样受到卢夫人的荼毒,她依旧不改本心,而他却堕落进深渊万丈,双手沾满血腥,成为人人惧怕的魔鬼。
他自私,他残忍,他薄情寡义,他铁石心肠。
甚至为了让她记住他,他不惜令她身陷险境。
这样的他,凭什么配拥有她?
是了,他不配。
可他还是要自私的将她囚在身边。
因为他爱她。
容上对上她的眼眸,毫不退避的笑道:“师尊又在说胡话了。”
虞蒸蒸没再说话,她将脑袋平躺在他腿上,轻轻捉住他的双手,用自己的体温去焐热他冷冰冰的手掌。
窗外雷声连天,滚烫的温度从掌心渗入血液,容上的眼前却没再生出渗人的脸庞。
他看着她乖巧的面容,像是想要抓住什么似的,又将她的小手叩紧了些。
时间转眼过去了两个多月,虞蒸蒸没再去试探容上,容上也绝口不提之前发生过的事情,两人倒是十分默契。
虞蒸蒸忙着准备渡劫的事,那五个面首却死活不长眼,整日往她身上凑。
不等她做什么,他们几人便轮番的窜稀呕吐,不过几日的时间,白嫩的脸蛋便蜡黄蜡黄的了。
她用脚趾头也知道是谁干的,谁能想到昔日以心狠手辣而着称的鬼王,如今却变成一个拈酸吃醋的幼稚鬼。
倒是那眠矜安分了一段时日,自打那日之后,虞蒸蒸都没怎么见到过他。
虞蒸蒸望着水缸里的白色昙花,伸手撩拨了两下清水:“裴前,你看看这花瓣,是不是要开了?”
裴前仔细的观察一番,点头赞同道:“好像是快开了。”
她听到这话,却忍不住叹了口气。
天雷降至,她也没信心能渡过天劫,只是不知道她还能否亲眼看着昙花盛开,迎接山水的重生。
也不知为何,想着想着,眼泪就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裴前一愣,连忙递上锦帕:“仙尊,您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她最近掉眼泪的频率,比以往多了不知多少倍。
虞蒸蒸吸了吸鼻子:“我都快被雷劈死了,你说我有没有心事?”
这是她第一次表露出自己的忧心,裴前刚要将天罡阵的事情告诉她,她便在他之前开了口:“听说你寝殿里遭贼了?”
裴前脸色发绿,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他跟在王上身边数万余年,不光是王上得力的左右臂,在六界之中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结果昨日却被个不知名的小贼偷了东西。
虽然很丢人,但既然虞蒸蒸问起了此事,他自然要如实禀告:“下人正在清点失窃之物,仙尊放心,这两日属下必定将那小贼擒住。”
话音未落,殿外便有下人前来禀报:“裴大人,您壁画之后的柜盒,似乎被人动过,怕是需要大人亲自查认一番。”
一听这话,裴前有些急了。
若是旁的东西丢了也就罢了,这柜盒里装的是王上交给他的遗书。
虽说那遗书是用不上了,可到底是王上交付之物,他怎能给弄丢了?
裴前心急如焚,又不敢轻易离开虞蒸蒸身边,这几日正是渡劫的紧要关头,那三道天雷随时都有可能会劈下来。
王上到人界给她买橘子去了,约莫还得半个时辰才能回来,虽然有天罡阵引雷,但身边有个人陪着总归还是要安心些。
虞蒸蒸见裴前一脸便秘之色,拿着他的手帕擤了个鼻涕:“你又不能帮我扛雷,去一趟不过片刻,你快去快回便是了。”
裴前一想,她说的还挺有道理。
栾殿离他的寝殿不远,只要他派人守着她些,应该也没什么问题。
他点点头,认真叮嘱道:“仙尊不要乱走,就在寝殿里等着,属下很快就会回来。”
说罢,他将身边两个修为深厚的下属留在殿外,一阵风似的踩着剑飞远了。
虞蒸蒸觉得裴前有些大惊小怪,她倚在美人榻上,捧着枸杞红枣茶,赏着窗外的一株株红梅。
那红梅是容上栽的,因为她说殿外空荡荡的,连点花香都没有,他便从人界移了几十株红梅,每日悉心浇水照料。
原本栾殿冰寒至极,四季连绵大雪,根本养不活任何植物。
但自打容上回了归墟山之后,这栾殿外的大雪便停住了,连覆在栾殿上下的冰霜也都融化了。
这些移过来的红梅基本都活了,在这冬日里瞧着也算是赏心悦目。
虞蒸蒸呷了一口热茶,满足的发出一声轻叹。
她最近胃口不大好,吃些青梅橘子便能缓解一些,容上去给她买橘子了,过不了多大会儿就能回来。
等他回来了,她便让他把橘子榨成橘子汁,届时放进冰窖里冷藏半个时辰,做成冰棍的样子。
她正想着,殿外却传来了脚步声,她欢喜的探过头去:“我的橘子买回来了……”
当她看到眠矜的脸,那灿烂的笑容瞬时凝固住。
眠矜穿着一身墨色长袍,一袭长发垂于身后,他手里攥住一支玉箫,嘴角噙着冷笑,与以往的形象天差地别。
他鬓角带着凌厉之气,眉梢微微挑起:“很失望吗?”
听到他略显讥讽的语气,虞蒸蒸忍不住蹙起了眉头:“你吃错药了?”
眠矜懒得与她废话,直接从手里甩出去一封书信:“若是想要知道容上的秘密,便去圣泉天阶找我,我只等你一炷香的时间。”
虞蒸蒸看着落在脚下的信封,又瞥了一眼眠矜远去的身影,迟疑了半晌,她终是面色犹豫的弯腰捡起了信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