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有狂风拔地而起,而室内的宾客浑然不知,空气中挤满骚动。
付千城走进赌场大厅时,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动作。一心扑在赌桌前的赌徒并不认识他,但凡有些身份地位的人,都毕恭毕敬、笑容可掬地过来问好。
有人是巴结奉迎,有人是维系场面,有人是利益驱使。总之,为了笼络关系的一干人等,在付千城到来后全部聚拢在大厅中心,以致于付南风这个亲的儿子,今天赌场开业的正主,被独独晾在一边。
几米外的付南风,背手看着付千城身边簇拥围拢的人,高修旸站在付南风身后,看不清他的表情,倒是单秋易提醒了一句。
“不过去吗?”
“呵。”付南风冷冷一笑,这反应和热闹的庆典很不搭调。
“趋炎附势。”
付南风能蹦出的这个词,高修旸并不意外。他了解他的性格,不论是越城警校读书那会儿自傲的小白眼,还是现在冷漠的风少,付南风骨子里的骄横和狂妄,让他容不下任何装腔作势。
就像现在这样,明明这间赌场的大老板是他,明明在千风地下赌场里呼风唤雨的人是他,他生气于别人对付千城卑躬屈膝的态度,却一点也不去想,付南风自己能站在今天的位置上,坐拥赌场,过亿毒品,只因他是付千城的儿子。
一想到这,高修旸就觉得几分好笑。那个曾经的付南风又活灵活现地站在他面前,见不得别人比自己半分好,一不顺心就冷嘲热讽。
这一笑忍不住出了声,付南风偏头看他,那眼神好像在说,你什么意思,想造反。
没有什么意思啊,我能有什么意思。高修旸用眼神回复他,赶紧掩了笑,这时耳机突然收到声音,说付千城正向他们走去。
转头去看,那人果然离开聚拢的众人,笔直地向付南风走来。
“去准备话筒,我待会上台。”付南风对单秋易说。
付千城到来,开业庆典也要开始了。
单秋易向走过来的大老板点头示意,而后离开二人身边。高修旸始终盯着付千城,这是他和付南风“在一起”后,第一次正面接触大boss。高修旸的脸色带点尴尬,付南风察觉了,悄悄捏住他的手。
细嫩的掌心放入高修旸常年握枪的大手中,指尖蹭着他手心的一圈茧子。这个动作简直让高修旸不能自持,他惊讶地去看付南风,那人白皙的脸颊展露出明朗的笑意,眉眼似日下弯桥。
他一定在说,你不要怕,这是我爸爸。
目光痴缠间,高修旸一时恍惚,随即又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冲付千城的方向示意,悄悄松开了付南风的手。
这小儿女般情长的细节怎么会逃出付千城的眼睛。他站定在二人身前,眉梢隐约流露出不快。
付南风注意到了。他体谅高修旸的心思,刚才被众人忽略的事又占了上风,示威似的挡在高修旸身前,较劲般地看着付千城。
如果他们此刻不是在赌场,而是像马来西亚那日一个平平常常的清晨,高修旸多想像付南风那天似的,从背后一把抱住他。
可他不能。他不能回应付南风一个牵手,也不能给予他一个拥抱。因为高个的高修旸,能透过付南风的肩膀,看见付千城身后,埋伏在四周的警察。
付千城走到两个人身边,只是一眼带过高修旸,首要的,还是向付南风交代开幕事宜。
该打招呼的叔叔伯父,必须要问候的有头有脸的人物,待会上台的语气说辞。付千城说话的状态,让付南风觉得自己像个被人教导的小屁孩,却让高修旸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
高修旸自小是孤儿,一个人长大,一个人生活,一个人和世界抗争。他在警校读书时,之所以愿意照顾付南风,很大程度上是付南风在这个人身上,感受到跟他一样强烈的孤独。
而现在付南风有家人了。虽然他父亲是毒枭,虽然他父亲有五个老婆,虽然他父亲并没告诉他,他失去的那段记忆。这些高修旸没有的,残缺的,现在老天爷都在他亲手制造了那次错误后,统统补偿给了付南风。
可高修旸却还是要亲手,终结付南风的幸福。
命运是阴谋,你算计它,它就玩死你。
——“现在,让我们用最大的热情,欢迎大老板付南风,宣布千风地下赌场赌场正式开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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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沙壁旧日湾海域附近,乌云密布,雷声不减。
在禁毒支队的监控车内,一个警员默默向朱开旭传送千风地下赌场赌场的情报。
骤雨二期计划,是禁毒支队一大队和二大队分开进行的,且两队之间相互保密,只有朱开旭等少数几人清楚完整的部署。为掌握双方情况,传送耳机分了两个频道,声波转换之间的干扰让朱开旭耳膜刺痛。
“朱队长,赌场那边要开始剪彩了。”
“知道了,继续……”
“朱队长,车里的人下来了!”
朱开旭接到第一个信息,命令还没下完,又传来第二个情报。他赶紧瞪大眼睛,向码头方向看过去。
银灰色客车里走下来五个人。有一个提皮箱的男人,三个拿着机枪的壮汉,为首的,是一个穿着风衣、带了深色帽子的男人。有微弱的光亮打在他脸上,可帽子帽檐挡住了亮光,看不清那人的面貌。
“盯好他们,随时报告!”
朱开旭无心去管那些人是谁,不管是谁,身为警务人员,他的职责永远不变。
但朱开旭的行动不得不有所迟疑,他看见身边的纪还彬仿佛定住一般,脸色铁青地注视着码头。
“是……”
纪还彬张了嘴,发出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可他想起了耳麦,又赶紧收住,只动了嘴型。
仅从纪还彬的唇形,朱开旭实在辨不出他的话,因为纪还彬的答案似乎和朱开旭原本的想不一样。
如果纪还彬说的是“邱天声”,第一个字嘴型应该凸出来,后两个字嘴型应该略平。但纪还彬说的三个字,每一个字嘴型都向外。而且他的目光太过专注,不是忧伤,不是悲痛,朱开旭从纪还彬的脸上,看到一种可怕的不幸。
于是朱开旭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距离太远,夜色朦胧,朱开旭使劲眯起眼睛,顺着高倍度的枪口望去。
圆形的视野里,为首那个穿风衣的男人,随后抬高了帽子整理头发,帽檐的阴影终于离开了他的脸,朱开旭看清那人右边眉毛下面,有一颗痣。
而纪还彬口型的三个字是:我发小。
“朱队长,特警队方面报告,南边海域发现可疑船只。”
耳机里传来的信息,表明毒品交易双方已经“就位”,所有埋伏的警员都预感到,大战即临。
雷鸣响在耳边,朱开旭握枪的手颤抖了一下。这个时候,无数细小的画面像电影快进一般呼啦呼啦地闪过。
高修旸在警校意气风发的样子、付南风瞪人时的翻的白眼、自己错把纪还彬叫成“哋屋嘅”、第一次得知“骤雨计划”时遇见的唐毅礼、每次和朱义明谈话后的浓重无奈——每个镜头停留的时间不超过两秒,最后在ending的地方,朱开旭清晰有力地对耳机说:
“所有人注意,标的已做嘢,特警队会力协助我哋,只要毒贩一取货上岸,即刻拉人!”
(所有人注意,目标已行动,特警队会全力协助我们,只要毒贩一取货上岸,立刻抓人!)
朱开旭的命令严厉且直接,纪还彬甚至觉得,这一连串话不像是朱开旭说出来的。不像是五年前,不再是五年前,那个连粤语也说不好的朱开旭。
不是天声财务公司外每天等人的游戏,不是遇见朱开旭后笨拙地说“这么巧”的托辞,不是得知朱开旭带领二大队的诧然惊讶。这是真实的警察跟毒贩,正义与邪恶,选择和背叛。
五年前纪还彬没有参与的骤雨计划,五年后命运把他直接推到结尾,他们一行人的青春大戏,行将闭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