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的人终归会忘记,哪怕曾经多么的不舍。
“陛下, 今夜又不能安睡了吗?你看, 奏折, 还有这——么多。”卫婵沅撑着脑袋,看着批阅奏折的陈逾白说道。
陈逾白毛笔一转,用笔杆轻点她的鼻尖,“听话,你先去睡,我再一会就来陪你。”
坤宁宫如今就是摆设,卫婵沅几乎是夜夜都宿在紫宸殿的。
“不了, 我近来突然迷上了话本子,那些民间的故事很有意思,我在一旁陪陛下。”说着卫婵沅就顺手从软塌边拿过一本,开始看了起来。
话本里的故事总是让人着迷,时间过了多久,卫婵沅没有察觉,心情随着人物起伏,看到伤心处,忍不住眼里蓄满了泪水。
一温暖的手掌,接住了她晶莹的泪滴,“是什么样的故事,竟让我的阿沅流了泪。”
卫婵沅猛一抬头,陈逾白的脸出现在了眼前,他离得很近,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
放下手里的书,她也看着他,“是个鬼故事。”
“鬼故事难道不应该害怕吗?你看起来却有些伤心。”
“是个漂亮女鬼的故事。”
“怎么说?”
“她没死前和一个书生青梅竹马,那书生说自己若是考取了功名就回去娶她。她满怀希望等呀等,等了好几年也没等到书生,就去找他,结果发现他已经娶了官员的女儿,很是伤心。”
“失信于人,是这书生的不对了。”
“她去找书生讨说法,书生说是官员的女儿看上了自己,用家乡老母作为威胁。女子想到似乎是书生走后的第二年他的母亲就突然被人接走了。”
“这个书生太懦弱。”
“可那书生不过考取了个小官,是无法抗拒高官的,最后他终于下定决心,趁着高官一家宴请混乱之时,带着自己老母和女子想要逃跑。可惜被高官的人追上,高官气坏了要杀了他们,但高官的女儿求情,说只要那书生肯回头,就饶他们不死。”
陈逾白沉默,垂下了眼眸,“这的确是个伤心的故事。”
“陛下还要听吗?”
“不听了,你都说这是个鬼故事了。阿沅,我让常禄买些欢喜的话本子,别总看这些悲伤的了。”
卫婵沅双臂勾住陈逾白的脖颈,“不好,我要自己去买,陛下什么时候陪我出宫玩玩?”
“你这个磨人的小妖精,”陈逾白搂住她的腰,“明日就去,我早就说过,你想要什么,想做什么我都满足你。”
卫婵沅的手指在陈逾白胸口画圈圈,“那既然明日要出宫,岂不是要早起?我们是不是要早些休息。”
陈逾白一下子抱起她,“是要早些休息,但却不用早起,阿沅,我怕你早起不了。”
……
何六安和常禄一个穿着书童的衣服,一个穿着小厮的衣服,文芯和在卫府时一样,跟在装扮成富家郎君娘子的陈逾白和卫婵沅身后,走在帝都的大街小巷上。
进了一家书肆,两人走到话本那一排书架处,卫婵沅先拿起一本看了起来,“将军战死疆场,小娘子……这,不好不好。”又拿起一本念了起来,“公主远嫁……,也不好。”再拿起一本,“人鬼殊途,黄泉……”
卫婵沅气呼呼的说道:“你看,都是悲伤的故事,就没有什么喜悦的。”
陈逾白却把手里的话本子一本一本给卫婵沅翻开说道:“青梅竹马终成眷属、替嫁女撑起落魄家、还有呀,小娘子终于等到了征战疆场的将军,怎么样,阿沅,我手里的话本子好不好?”
卫婵沅这才发现,自己面前的书架上都是些悲情的故事,而陈逾白面前书架上全都是些轻松的小故事。
她拿过陈逾白手里的话本子递给了等在门口的常禄。
“你选的这些呀,我都看,这下你满意了吧。”卫婵沅撅着嘴,心道,怎么连个书架子也要和自己作对。
陈逾白笑道:“那我要不要让掌柜的把这两个书架换一换位置?”
“最好是。”卫婵沅先行出了书肆。
何六安一听,立马对掌柜的出示了令牌,和常禄两个人就要去搬书架。
卫婵沅听到声音,一回头,看见两人真的在搬书架,忙说道:“我那是说着玩呢,你们快别干了。”
“你呀,刀子嘴豆腐心。”陈逾白让何六安和常禄停了下来,“阿沅,你饿不饿?我们去吃点东西?”
卫婵沅点点头,突然小跳一下,转身说道:“走,我带你们去吃好吃的。”
说着就往前蹦跳着跑去,陈逾白看着止不住的笑,几人跟在她身后,一同向前。
来到一个小食摊,卫婵沅坐下,说道:“老板娘,来……”她数了数人,“五碗馄饨,不不,要十碗!”
文芯站在卫婵沅身后笑了起来,这地方,之前在卫府的时候,两人经常一起来,还有二郎君和秦郎君,这里的馄炖比黄粱寺山下的还要好吃些。
嫁进东宫这么久,锦衣玉食的,她怎么就忘了,之前自家娘子最喜欢的来这样的小摊吃东西了,尤其喜欢拉着二郎君或是秦郎君。
“快快,坐下,这里可是整个帝都最好吃的馄饨了。”卫婵沅招呼着。
陈逾白的嘴角始终扬着,今日的阿沅越看越可爱,常禄和何六安哪里见过如此活泼的皇后,都有些不适应。
文芯却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在卫府时,自家娘子就是这种开朗的性子,只不过自遇见了太子后,才变得沉默持重起来。
老板娘很快端上来了五碗,说道:“各位先吃着,另外五碗马上就好了。”
卫婵沅拿起筷子就往嘴里放了一个馄饨,结果把她烫的直吸溜,陈逾白马上往她嘴里吹气,“急什么,可没人和你抢,你若喜欢,我把这摊子的老板娘请进宫日日给你做。”
“那倒不必,”这时已经不烫了,她嚼了两下,“这老板娘连卫府都觉得束缚,更别说是宫里了。”
陈逾白吃惊的问道:“你真的想日日都吃这馄饨吗?阿沅,你原来这么喜欢吃馄饨,我都不知道。”
卫婵沅低头,筷子在碗里搅和着,抬头笑着说:“你们都快吃,”看了一眼文芯,把筷子放到她手里,“文芯,你尝尝还是不是那个味道了?”
文芯点点头,眼圈立刻就红了。
卫婵沅喜欢馄饨,不过是喜欢和二哥、秦善在疯玩累了之后围在如此近的距离里,听着彼此的呼吸吃东西,即使没有馄饨,哪怕是一碗葱花面他们也能吃得津津有味,还会撑着再吃一碗,然后一路有说有笑的回府。她怀念的不是味道,而是吃东西时的那种感觉。
如今,是再去不会有了。
几人刚一拿起筷子,在这个小桌子上,手肘就碰到了一起,常禄和何六安立刻起身去了旁边的桌子。
陈逾白吃了一个,睁大眼睛点着头,“真的好吃,阿沅,这么好吃的东西,你还是第一次带我来,还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是我不知道的?”
“有呀,”卫婵沅说道:“每个月十五月圆的时候,逸江放都会放花灯,月初有集会,月末有杂耍,热闹的很呢。到了过年就更热闹了,猜灯谜,赏彩灯,若是运气好,还能看见富家千金比武招亲、绣球招亲呢。”
这些陈逾白只是听过,从来都没有参与过,他在深宫中长大,如履薄冰,不敢行之踏错一步,哪里能记得住这些日子,都是有事要办才会出宫,也不会过多停留,这人间烟火气,离他太远了。
看着身边的女子,突然觉得前所未有的温暖,“阿沅,你可不可以带我放花灯,猜灯谜,看比武招亲?”
不知是他说的太可怜,还是神情太落寞,卫婵沅连思考都没有思考,就说道:“好。”
但很快就想起来了两人如今的身份,她不再是卫府的娘子,眼前人也不是普通人家的郎君,怎么可能肆无忌惮的出宫,但又不忍心拒绝,“我们不能一下子都做完这些事,一件一件慢慢来。”
陈逾白突然笑了起来,“傻阿沅在担心什么呢?放心,我不贪心,不会耽误政事的。快吃吧,凉了。”
卫婵沅点点头,吃起了馄饨,一碗还没吃完,老板娘就又端了五碗上来,不知道是今日乏了,还是身体确实大不如前了,她倒是能再吃一点,却再也吃不完第二碗了。
“好像也没那么饿,我还真是眼大肚子小。”
最近,阿沅的饭量慢慢在减少,刚才她那么爽快的要了两碗,现在又吃不下,陈逾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能吃多少吃多少,吃不完剩下。”
她又拨拉了两个馄饨进肚子,放下筷子,“实在吃不下了。”
陈逾白让文芯把自己未动筷子的一碗端过去给常禄和何六安,自己端过卫婵沅的吃了起来,“让我来尝尝是不是阿沅的这碗馄饨不好吃。”
他大口吃下一个馄饨,用力皱眉,说道:“确实呢,没有第一碗好吃。”
卫婵沅看着陈逾白的样子突然笑出了声,然后陈逾白也笑了。
“阿沅,你是不是累了?我们回宫吧,改天我再陪你出来。”
她的确有些累了,今天也没走多少路,但却觉得很疲倦。点点头,站了起来,陈逾白拉住她的手往皇宫的方向走去。
回了宫天色已晚,陈逾白知道卫婵沅肯定是累到了,早早就让人服侍她睡下,自己也躺在了她身边,搂住快要入睡的可人儿,“阿沅今天累了吗?”
卫婵沅枕在他的臂弯,闭着眼睛点点头。陈逾白突然单手撑起,俯身看着卫婵沅,“阿沅,你说的要带我去放花灯,猜灯谜,看招亲,可要说话算数哦?”
她扑哧一声笑了,这人有的时候还真像是个孩子,“记得了,忘不了,陛下快睡吧。”
陈逾白满意的躺下,紧紧搂住她,很快进入了梦乡。
第111章 圆寂
在睡梦中, 卫婵沅好像又来到了曾经走过的那个交叉路口,她看见无言站在其中一条道上,没有穿僧袍,只着一身简单的里衣, 没有拿佛珠, 满头银发也变黑了, 却看不清面容。
他说:“那日,陈逾白不肯回避, 我本认为不说也罢, 但细细想来,终究是放心不下,怕你以后选错了路,贪恋一时欢愉而误了大道。”
卫婵沅想走过去, 想说话, 却发现自己动也动不了, 也发不出声音,她只能竖起耳朵,认真听着。
“我是来告诉你, 前世你死后, 晟朝并不是太平盛世。陈逾白将你的尸体抱回来放在冰棺里, 又建了冰室,日日守在里面,极度消沉,而陈逾行乃是诈死,逼宫杀了陈逾白,登基为帝,施行□□, 四处征战,民不聊生,最后晟朝覆灭,百万大军败亡,百姓流离失所,横尸遍野。这一切皆因你而起,你本不该存在,却让他酿成了此等大祸,多少人的命数皆因此改变,扰乱了之后的天地气运。”
“为了拨乱反正,有人不惜逆天而行,让陈逾白重生,你能重生并非偶然,不过是因为他的执念罢了,你记住,他只有这一次机会,而你也只有这一次机会,不可贪一时的欢愉,待一切回到原位,你们才会明白我的一番苦心呀。”
无言渐渐消失在路的尽头,卫婵沅不断挣扎,想问个清楚,却猛然惊醒,出了一身冷汗。
不停的大口呼吸,转头看看身边依然熟睡的人,久久无法回神。
原来他还是用善意的谎言骗了自己,哪里有什么繁华盛世,哪里有什么百年,不过是满目疮痍。
如果前世的陈逾白当真那么爱自己,在自己死后不理朝政,日益消沉,让陈逾行有了可乘之机,成为了引战灭国的暴君,那么自己可真是罪大恶极呀。
说什么自己本不该存在,那自己该在何处呢?如果消失,一切是不是都不会发生了,难不成前世陈逾白那样对自己是活该?
让百姓陷入战乱,继而灭国的不是自己,也不是陈逾白,怎么好像这一切都成了他们的错?那陈逾行算什么?关皇后算什么?她想问问无言,最应该承担这一切的人,现在得到了什么惩罚,是不是打入了十八层地狱,还是因为这一生没有酿成灭国之祸而躲过一劫呢?
卫婵沅苦笑,自己的重生是因为陈逾白的执念,也是因着这执念,可以让她有机会拯救失去的家人,就好像杀死自己的人又救了自己,所以,这个人究竟是仇人还是恩人,这个人应该恨还是感谢?
她原本已经决定将前世的陈逾白和今生的陈逾白区别对待了,现在无言告诉她是前世陈逾白的执念让她有了生的机会,难道是要让她彻底原谅这个人。
最后却又说不要贪恋一时欢愉,那和登基大典前黄粱寺所说,在做抉择时要抛弃一己私欲,这两句怎么想都像是同一个意思。
究竟无言想让她做什么,在怕什么,才会这么一而再,再而三的强调,如果时间回转是为了陈逾白,那么她的存在究竟是对是错,如果她本不该存在,那么她又为何会存在?
很多事情,她都想不明白。自出生以来,她一直对身边的所有人和所有事都心存善意,没做过一件心有所愧之事,还不是落得个,前世被人害的自绝而亡,今生又命不久矣的结果吗,她才是受害者不是吗?为什么要把前世一切的罪过归到她头上?
一时欢愉是什么?一己私欲又是什么?她哪里贪恋过一时欢愉,何时有过一己私欲?都是被命运推推搡搡走到了今日,用最大的努力去救人,用最大的宽容去接纳。
正沉浸在自己意识里时,陈逾白翻了个身,又把她往怀里搂了搂,这个动作,让她的心逐渐平静了下来。
她的确因为无言所言,对那些过去的事有些气恼了,但此时,一切都结束了,那些伤害她的人也受到了惩罚,这就够了,无言说的那些不明不白的话,她现在也不想去明白。
像个小猫一样,往陈逾白怀里蹭了蹭。
好暖。她深深呼吸,闭上眼睛,放空思想,缓缓睡去。
再睁眼,陈逾白已经去上早朝了,她懒懒的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