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惦记着给小师弟抓药,快步往医馆赶去。
但这回,他没将内心的疑虑全然排除,而是压在心底,想要悄悄查一查那姑娘的身份。
正巧马车经过的不远处就有一家医馆,曹子年装作好奇的问学徒:“施主,刚刚那过去的马架是谁家的?如此威风。”
学徒‘嘿嘿’一笑,“你个长头发的学人家和尚叫施主,真是奇怪。不过你说那马车,我还真知道,那马车的主人在咱们京都是出了名了嚣张,那是昭乐郡主。她虽为女子,但简直比王侯贵族家里的公子哥儿还要跋扈。那种敢当街欺良霸女的公子哥儿都要绕着她走嘞。”
曹子年被学徒一笑,改了口,却又继续追问:“依照先生所言,那位郡主如此跋扈,家里在京都一定很厉害了。”
学徒赶紧摆手,较真儿的还是称呼:“我可当不得先生。”
这么说着,但他脸上带着笑,看得出对曹子年的尊重很是受用。他们给医馆当学徒的,大夫心情好了教他们一点;心情不好,那简直不拿正眼看他们。吆喝来吆喝去的,甚至连洗脚水也要端,跟使唤自家小厮一样。
学徒手下动作不停,飞快的包好曹子年的药,说:“昭乐郡主家里在京都算不得什么,我听偶尔来看病的贵人说她家是破落户。不过是因为跟已故的长公主长得像,才被陛下抬为郡主,封了府邸。之所以现在能这么嚣张,那都是陛下看在长公主面子上,照顾着她呢。”
曹子年这回确实打听对了人。
医馆就跟茶馆一样,消息流通最为迅速。而且很多王侯贵族后院的秘辛,医馆大夫知道的多了去了。
但这些事他们都得一辈子烂在肚子里,不然那就是自家催命符。
曹子年面上功夫没修炼到家,一派惊骇。
不过学徒只当他是对昭乐郡主的身世震惊,没多想。
曹子年堪堪控制住不住绷紧的两颊,对学徒真诚道谢,甚至还多给了他一锭银子。
学徒笑得只见牙齿没了眼睛:“就喜欢你们这种外地人,看起来打扮的普普通通,但给钱爽快!”
曹子年拎着药走。
跨门槛的时候他没注意,绊了一跤,显得魂不守舍。
苏苒之原本听京都冯城隍继续说近一二十年来京都的新鲜事儿。
待那昭乐的马车过后,一个先前一直被她惦记着的人影出现在视野里。
曹子年。
她看到了对着昭乐马车发呆晃神的曹子年,还有他那句差点说出口的‘娘’。
苏苒之想到冯唯纲城隍刚说过的‘昭乐郡主因为跟长公主长得像才被皇帝册封’,而曹子年却不由自主的对着昭乐的脸叫娘,那……过世了的长公主会不会跟曹子年有些许关系?
苏苒之心里算着时间,秦无大她七岁,曹子年大秦无五岁。
那么曹子年比她大十二岁。
而大安国长公主只比苏苒之自己早出生十七年,如果硬要掰扯长公主是曹子年的娘亲,岂不是认为长公主五岁生孩子?
这不可能。
苏苒之挑了挑眉,这可真是巧了,她‘娘’和曹子年的娘居然长得一样。
秦无顺着妻子的目光看过去,同样看到了魂不附体的曹子年。
他的目光无悲无喜,并没有之前那一剑宰了他的冲动。
算下来,之前在岭南山脉,他和曹子年师徒三人曾见过一面,只是那会儿他还不知道《大道仙途》的剧情。
现在,秦无完整的知晓了剧情,却又跟苒苒一起摸索到更深层次的布局人。
那么对曹子年便没了多少怨恨。
毕竟,曹子年只是按照《大道仙途》一书在走剧情而已。
秦无收回目光,重新落在苒苒身上。
苏苒之赫然发现在场一人两鬼都看着她——冯城隍也闭了嘴,等着看她为何挑眉。
但她没有解释的欲望,只是敛了敛眸子,完全没有一丝尴尬,给其他三人倒了茶水,认真的看向冯城隍,说:“您刚刚说到那皇帝不给长公主下葬,将她的寒玉棺放在卧房内,为什么三年后大家都受不了,为其下葬?”
一般人或许会认为是尸身腐烂发臭才下葬。
但苏苒之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毕竟想要转接气运的人可是皇帝,他又不住在长公主府里,再加上府邸那么大,真有什么腐烂的臭味,估计也不会影响到周围邻里。
再说,什么臭味能三年还不散?尸身腐烂做不到如此程度。
既然如此,为什么‘大家都受不了了’?
冯城隍没想到苏苒之还记得他说过的这句,赶紧正色:“这……这就是一桩怪事了。”
就连冯唯纲都觉得惊讶,他找不到怪事根源,才不愿意多说。
但既然苏苒之问了,他还是如实答道:“因为那长公主府邸有异动——最开始是停了棺材的卧房里赫然出现小孩子涂鸦一般的字,再然后那些字会偶然、随机的出现在长公主府的各个角落,就连树梢、水面上都有。上面写得也不是什么恐吓言论,就是普通的练字。”
冯唯纲说:“最开始那皇帝以为是鬼怪作祟,找了不少‘高人’前来除鬼,还叮咛他们不要伤了长公主的鬼魂。但我身为城隍,我看得明明白白,根本没有鬼怪,整个长公主府邸干净得很。可那字依然日日出现,后来直接出现在了皇帝的被子、朝服、脸上——他快要吓死了,我惦记着始皇曾经给我的恩泽,托梦给皇帝说了没有鬼怪的事情,让他别疑神疑鬼。后来好像是那位国师让皇帝为长公主下葬,这件怪事才彻底消弭。”
苏苒之拈着茶杯的手一顿,心想,长公主死后第三年,她五岁,可不就是她被亲爹逼着练字的时候吗?!
第211章
曹子年一路心神不宁的回到客栈, 看到小师弟脖颈上青筋暴起,吓得他刚刚那一点‘寻亲’的心思全都散了。
他幼时家里被灭门,要不是师父路过救下他并养育成人, 根本不可能有现在的他。
可要不是大和尚拦着, 曹子年早就要皈依佛门, 再不问世俗之事, 再不寻红尘之亲。
曹子年这会儿突然意识到师父不让自己削发的深意——他还没完全放下。
他是放下了家仇, 但却依然期待着亲情。
如今不过是因为师父和小师弟给了他家的感觉, 再加上师父和小师弟都剃度了,所以他才想跟大家一致。
可他本质上还是个俗人,没资格皈依。
曹子年心里泛着苦意,感觉自己好像在走独木桥, 走得摇摆不定,一不留神就会成为孤家寡人, 摔下万丈深渊。
大和尚看了他一眼, 沉声吩咐:“去煎药。”
曹子年温顺的应下:“是。”
大和尚脸上昨夜的惊慌不见, 这会儿只余下满心疲惫。
他的小弟子危在旦夕, 大徒弟魂不守舍, 完全没有他数十年前所‘预见’过的丰神俊逸, 举手投足间仙气十足的气度。
“到底哪里出了错?”大和尚面沉如水。
他感觉十分疲惫, 三十年来的苦心经营好像成了一场空梦, 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大和尚只感觉自己这副皮囊下的每一块骨头都生锈了, 动一下就会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他年纪大了,虽说踏仙途后可以多二甲子的寿命,但那又如何?百年后依旧是一抔黃土。
再说,他也没有第二个三十年可以苦心谋划,培育一个曹子年了。
正在煎药的曹子年心事重重, 直到大和尚站在他背后,才恍然察觉。
他赶紧转过身,想要把满心迷茫都藏住,但那双飘忽不定的双眸怎么都聚不了焦。
大和尚在他旁边蹲下,他有种自己老胳膊老腿儿几乎要蹲不下去的感觉。
但大和尚面上不显,鼓鼓囊囊的肌肉将僧袍撑得满满当当,他问:“你出去一趟,看到什么了?”
“啊?”
曹子年吓得一个仰倒,还是大和尚伸手拉住他,才免于摔下去。
他心中又是惶恐,又是惭愧,但对大和尚打心眼儿里的信任还是让他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
大和尚也惊讶不已:“你觉得那昭乐郡主跟你娘长得像?”
他说:“怎么会这样。你娘和昭乐郡主完全是两个人,一点都不像。”
曹子年脑子更像一团浆糊了。
大和尚见他这样,心中骤然升起一股微妙的愤怒。
三十多年前的他也是这样,那会他年纪也不大,又恰好修炼有成,只感觉自己一个人能拯救全天下。
后来他冥冥中好像‘看’到了未来。
前来祭拜的百姓听他讲自己所‘看’到的那可以压制魔气、拯救苍生的人,就差把他当活佛来拜了。
然而如今三十年已过,他曾经‘看’到过的场景一个都没出现过。
甚至连一向聪颖,颇有慧根的小弟子这会儿都人事不省,不知道能不能活过来。
大和尚愤怒,他感觉自己被骗了。
骗得彻彻底底。
一个人若是深信某个观点,无论旁人给他讲再多漏洞,也会在潜意识中为自己所认定的东西添加补丁。
但同理,他心里若是一旦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那么就会自觉寻找出无数漏洞来。
大和尚现在就是开始怀疑自己三十年前所‘预见’的全都是假的。
不过,他对两个一手带大的孩子的感情是真的。
因此这会儿来会在听到大弟子喊‘娘’,就出离愤怒。
——那冥冥中的‘预见’,折腾了他不算够,还要来折腾他弟子吗?!
他分明见过子年的母亲,子年的全家人,跟那昭乐郡主连一根头发丝儿都不像。
更何况,那位传闻中的长公主是大安国国君亲妹妹,如果现在还在世,恐怕比子年大不了几岁,怎么可能当娘?!
大和尚掐了掐眉心,回忆说:“三十一年前,我路过你家,自那使剑之人手中救下你,你娘还有一口气,我记得清清楚楚,她跟昭乐郡主没有一点相像。子年,你娘跟你长得几乎一样。”
大和尚继续说:“此前你说自己放下了灭门仇恨,我原本不欲与你讲这么多细节,但……如果你脱口而出的认为那跟长公主相像之人就是你娘,其中或许有什么误会。”
他看着一脸震撼的曹子年,说:“惠济,不要误入歧途。回去后,为师为你剃度。”
他所受过的苦,不想让弟子再受一遍了。
曹子年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他期盼了数十年的事情居然被师父这么轻易的答应了。
泪眼朦胧中,他感觉自己脚下的独木桥再也不晃了,而且有越走越宽的趋势。
曹子年重重点头,说:“我们还要治好小师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