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他下半句要说什么,纵然厚脸皮如我,也窘迫地去探头去堵他的嘴,他微微向后一仰,还是将后半句说了出来:“吞下我的东西时倒是痛快……”
等他说完这句,我才堪堪贴上他的双唇,着实晚了一步。
好生胡闹了一番,不知何时又归于寂静了。
谢时洵拿起手边的帕子细细擦拭了手指,擦完一遍,又唤侍女取了湿帕子来拭了一回。
如今排场不比在京都府时,这座院落中只有个当地哑妇和她的一儿一女,权做侍女和小厮,预备等他们大些便放出去,在庄子中学些手艺做个正经营生。
阿宁当时想从中原带些下人过来,我想着若是只有我一人倒也没什么,我是个在哪都能活的——其实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有些疑心我天生不该是什么皇子王爷,我自打出生味觉就不大灵敏,龙肝凤胆和清粥白菜在我口中也没两样,这属人间极乐的口腹之欲便不大能享受得到,而使奴唤婢前呼后拥的日子我更觉麻烦,在宫中时没法子,等自己开府做得主后就全依性子来,连个轿子都不愿坐,旁人看来觉得寒酸,我却觉得十分自在。
可是这日子我过得,却只怕……
只怕太子哥哥金枝玉叶,没了惯用的下人服侍会住不惯,当时我想到此处,便应了阿宁,特意嘱咐了一句“要家生的,愿意一家子随迁的最好”。
不过说给谢时洵时,他却道:“你心疼绿雪远离故土,怎么待旁人如此爽快。”
我心道:这“旁人”与我又不认识,心疼什么?
嘴上却顺着他的话道:“既然如此,那便到了那边再寻些妥当的吧,只是那样的话就最好带上程恩,是你使趁手的人,他都求见几日了,说是想要随侍旧主左右……”
谢时洵微垂着黑眸思索了一阵儿,最终摇头道:“我与他的缘分早在十三年前就尽了,此次也是难为他了,你叫他回去吧,不许再来了。”
我应了一声,原本没觉出什么,只是思了一轮,又品出几分酸楚来,很郑重地拉着他的手道:“都好,有我在,我会照顾你,生计什么的也不妨碍,了不起……”我一咬牙,道:“我还可以去赌钱养太子哥哥!”
话音刚落,谢时洵眼帘一抬,不等我反应便将我按倒,扬手狠狠拍打了两下。
当时清涵还在,见状就隔着八丈远抬了抬手,假模假式地拦了一下,打趣道:“这病猫又说什么了?这倒好了,现在他说话只有你和苏喻听得懂,怎么惹了你我们都不知道,实在无从劝起。”
看清涵那身随遇而安的潇洒做派,我本以为他是会随我们去婆利的。
他没说去,也没说不去,只是随着我与谢时洵的车驾一路行到渡口。
就在登船的前一夜我们还吃了顿饭,席间饮酒聊天,聊婆利的风土人情,聊他们开拓到婆利的产业,清涵左一声“猫”右一声“狗”的打趣我,一切如常。
可是待到第二日,我们再去寻他时,却见他在客栈的房间空无一人,甚至连住宿的痕迹都没有,清涵就这样飘然而去,只言片语都未曾留下。
清涵道长走得潇洒,可是我和阿宁俱是惊愕不已,准备叫停船队,遣人去寻他,谢时洵在他的房间站了许久,神色难辨。
等他独自出得房门来,便只对我们平静道:“出发吧。”
清涵是不是在这一晚得证大道飞升成仙了,我想了许久,无从得知。
好在等真到了婆利,境况虽不比京都府,但也没有沦落到我去赌钱养家的地步。
阿宁所持产业本也分布了许多在婆利,我与谢时洵一来,他欲留在此地不得,只得退而求其次,从别处抽掉了许多银子扶持这边产业,还顺便买了个马场送我,可惜婆利盛产的是矮马,我骑上去两条腿几乎要拖到地上,活像骑了个猴,十分滑稽。
我在谢时洵怀中伸了个懒腰,心心念念着海里的鱼,上次没有捕到,这次我特意寻了个伙计学撒网,在陆地上仿着他的模样撒了两次就寻到了窍门,连那世代捕鱼为生的伙计都惊异我学得快,非说是他从未见过的捕鱼奇才。我听了哭笑不得,又顿生恍然大悟之感,心道我果然不是什么天潢贵胄,比起那些治国御民帝王心术,倒是这种捕鱼驯马的活计学得一个比一个顺当。
如此想了想,又转念盘算起了我的马场,准备等下次阿宁过来,央他帮我带些鲜卑骏马来配种,此地炎热,水草极盛,只要有良种马驹,不出几年,定能繁衍出许多良驹来。
我越想越激动,按捺不住地在谢时洵怀中滚了两圈,恨不得现在就去给阿宁修书一封。
“又怎么?”谢时洵见我不安分,垂目看我,修长的手指插入我的长发中,慢条斯理地梳理着。
我望着他眨了眨眼,被他摸得实在熨帖,无论如何也舍不得离开他的怀抱,于是头一歪又倚回他肩头,婆利特有的大日头晒得我全身暖洋洋的,本来只是假寐,只是装着装着当真有些困意了。
意识模模糊糊中,我心道:不着急,再和太子哥哥躺一会儿,旁的事以后再说吧!
第37章 番外·雪夜记
栖云山若是落了雪,便是如今这般白雪皑皑绝岭孤寒的景象。
冬月初四,雪夜,却有人要迎着风雪出门。
那人行过外间榻上苏喻的身畔时,苏喻似睡得正沉,待他轻轻合上门扉,屋中苏喻缓缓睁开双眸,眼神清明,毫无睡意。
谢时舒在此时此刻独自出门,要去见谁?
他望着紧闭的门扉,犹豫片刻,终是起身披了件大氅跟了上去。
栖云山险峻,好在月色皎洁,也为苏喻照明了前路,他知道谢时舒从小习武,五感极为敏锐,故而不敢跟得太近,只得远远循着他的身影缀行,心中虽知端方君子不该做这般小人行径,但是终也放心不下,毕竟……这位九殿下,是意图谋反的叛王。
苏喻口中发苦,那伴着雪片的凛冽山风几乎拂入他的心间。
不知该说是意料之中,还是旁的苏喻自己也说不清的情愫,谢时舒竟然只是去祭拜故人。
他先是在山崖边祭拜了那位云郡主,又去先太子墓前饮了一壶酒,之后便如此在那里孤零零地坐了许久,苏喻随他行了一路,竟真的与阴谋无关。
这人白天发了热,夜间又要上山饮酒,如今在先太子墓前多半心情亦是郁结,他的身子不耐这样的折腾,不知何时便倚在先太子墓碑上似醉似睡,苍茫雪夜中飘扬着纸钱,一朵朵一片片,比雪还似雪。
倘若任由他这般无知无觉地在雪地中睡去,只怕……
苏喻在树后如雕塑般立了许久,直到雪水彻底浸湿了他的官靴,他向他迈出了一步。
只一步,余光中忽然多出一个身影。
苏喻微顿,待看清来者样貌,终是停在原地。
那人不知从何而来,只穿着一身单薄道袍,此刻迤迤然行在雪夜山道中,积雪月光映出一副昳丽无双相貌,竟真似天人下凡一般。
玉和……苏喻是知道此人的。
苏喻遥遥望着,见玉和十分不见外地踢了踢谢时舒的腿,将他弄醒了,两人不知说了什么,玉和俯身捞起那人,竟然十分粗暴地将他抗在肩上,向来路行去。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经过苏喻所立的雪林前,玉和的脚步微微一顿,莫名向其中扫了一眼,竟露出个似笑非笑的神情。
苏喻隐在暗处,这一眼望得十分真切,骤然心惊,他毕竟是个大家公子,从未行过如此鬼鬼祟祟之事,如今不但行了,竟似还被这人看到了,一时间不知是羞是惭。
明知玉和与谢时舒一向要好,断不会对他不利,只是事已至此,苏喻性子中却也有些执拗所在,寻常掩得甚好,此刻却再也按捺不住,索性跟上这二人。
玉和扛着一个成年男子,脚步却轻快得很,很快便行到了一间破旧木屋之中。
透过关不上的破窗,只见玉和背对着窗斜坐在床边,以一种近乎暧昧的姿态与谢时舒喁喁私语着,甚至,说着说着,谢时舒竟然坐起身来,解开玉和的腰带,褪去他的道袍……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苏喻猛然惊醒,猛地回过身,行了两步。
群臣皆知这二人走得极近,苏喻在暗中调查叛王一案时,也不是没有调查过玉和此人,可是无论怎么查,玉和都与谋反一事无涉,甚至有时苏喻会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这个国师玉和是以一种旁观者的姿态凝视着这一切,或是说……即将发生的一切?
苏喻怀着重重心事,在山间小路上茫然行着,忽听身后有人轻唤道:“苏大人。”
他心头一惊,不由得回过身望去,只见玉和笑吟吟地向他缓步行来。
苏喻暗自敛了心神,微微颔首道:“国师大人。”
如此说着,他不由向来人打量一眼,见玉和衣襟微乱青丝披散,纵然知道这么短的时间不足以让这二人……
但苏喻仍是便微微偏过头,莫名红了耳尖。
两人相对而立片刻,玉和先开口道:“苏大人,你鲜少来我这栖云山,可惜今日天色已晚,不能让贫道一尽地主之谊带你游览一番。”
苏喻本就猜不透他的来意,又因为被此人撞破了这般行径,偏又没他的脸皮,于是只得道:“不敢劳动国师大人。”
玉和仍是笑,忽然侧过身一指,指尖所指之处是不远处的一座高山,道:“那座山的山后有一瀑布,处地隐蔽,乃是汇天地灵气之所在,亦是逢凶化险之地。”
苏喻抬起眸子,再也掩不住探究神情,道:“恕下官愚钝,国师大人这是何意?”
玉和仍是端着那副高深莫测的模样,道:“来日,倘若苏大人眼中心中的那个人一朝遇险,可往那处寻他。”
苏喻神色不辨,只是微微挑起眉梢道:“敢问苏某眼中心中的那人是谁?”
玉和忽然凑过身来,一双清淡烟眸仿佛能看入他的心中,道:“苏大人一被说中心事,称呼就从‘下官’改成‘苏某’啦?”
苏喻终于退了半步,微微沉下脸色。
玉和抚掌悠然道:“得罪,得罪,其实苏大人不必回我,只需记得此事就是了,来日寻不寻,救不救,就凭苏大人随心而行。”
苏喻沉默半晌,也似想从玉和眼中看出些许乾坤,然而……
他终是顺着玉和指尖向那处望去,道:“国师大人言语中似乎已参破天机,既然如此,来日何不自去相救,岂不是比苏某这种凡夫俗子便宜。”
“嗯……”玉和眸中闪着令人捉摸不透的光,前一刻还是这般高洁模样,下一刻却促狭道:“废话,我能自己救就自己救了,当然是我救不得才来与你说。”
苏喻有些意外,竟未想到玉和如此直白地撂下这句,一时静在当场,道:“这是何意?你……”
玉和又是微微笑了,截口道:“岁暮天寒,苏大人早些回房休息吧。”
见他回身,苏喻终是忍不住出声道:“国师大人言语中似对九殿下所谋之事知之颇多,为何今日要对下官直言?就不怕下官明日禀明陛下……”
玉和头也不回道:“苏大人,贫道若是说你这一生所做的有违规矩之事,全系那个人之故,你信是不信?”
说罢,也不等苏喻回答,飘然而去。
苏喻望着他的背影,缓缓按住胸口。
彼时他并不知道,小木屋中的那个人也不知道,这一天,距离玉和死期,只剩三月有余。
这一天的玉和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与他说这一番话的,苏喻在很长一段岁月里都想不明白,直到很久很久之后,他在林间驿道停住脚步时,忽然仿佛穿越了时光,与这一夜的玉和心境相通了。
喔,原来那就是很简单的一句……
“我就送你到这里吧。”
第38章 送礼记
堂中暖炉烧得正旺。
我跪坐在堂侧,一边抚琴一边望向正在堂中起舞的母妃。
八九个宫女捧着各式乐器围着她吹吹打打,场面很是热闹,我那母妃也跳得越发起劲儿,脚踝金铃之声随着她的动作清脆而响,我看着,她的面色都红润了许多。
她的舞技按说当是天下无人出其右的,只是人就是这样,不论什么绝好的东西,要是天天看,便也就那么回事了。
一曲毕,我上前扶住她,劝道:“您风寒刚好了不久,歇歇吧,莫叫我担心。”
母妃正在兴头上,兴奋得要命,只见她面色酡红,形如喝醉了三分似的,哪里肯轻易罢休,她捧着我的脸,用鲜卑语直撒娇道:“今天有崽崽为我弹柏琴,我要跳得尽兴!”
我拿她没法,只得让人乐声再起,看她在堂中转着圈圈。
刚弹了不久,一侍者出现在门口,他见堂中如此情景,约莫是不敢扰兴,直顺着墙边溜到我耳边,说是玉和道长来了,正在宫外求见。
我手上没停,心中却是一喜,忙道:“让他直接进来就是了。”
我这母妃出身鲜卑,生性直爽,在她宫中并没有太多规矩,玉和也是出家人,不守礼法所限,母妃这下多半会为多一人看她跳舞而开心。
那侍者出去不一会儿,就引了玉和进来,玉和今日穿了一件白底蓝纹的道袍,甚是端庄高洁的模样,他见状也不敢打扰,只默默行了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