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开密道,拉着我一路向下行了许久,我一路跟在他身后,看不清他的神情,不多时便到了一间寒冷昏暗的石室。
  玉和松开了我的手,点燃了四壁的灯火,我这才看清了,只见石室正中是一个巨大的剑台底座,上面唯独缺了一柄剑。
  “玉和……”我更是忐忑,忍不住出声唤他。
  玉和仍是背对着我,用我从未听过的郑重口气道:“殿下,你知道历任栖云山护国观掌门的秘密是什么吗?”
  我茫然摇头,道:“是……是守护山河剑?”
  玉和仍是不应,他径自打开一个暗格,忽而从中取了一个什么细长的物什出来。
  我定睛一看,只见那又是一柄山河剑!
  紧接着,玉和像是卖葱一样,从那暗格中取出一把又一把山河剑丢在地上,叮咣乱响在这石室中格外清晰。
  他这才转过身,仔细看了看我的神情,终于放声大笑起来,道:“几百年前的剑,剑身早就脆得一弹即断,如何留得?殿下,当护国观掌门最重要的是会铸剑啊。”
  他从地上捡起一把,掂量了一下,轻巧道:“就这柄吧。”
  说着,他看也不看,随手一掷,那剑在空中翻转几次,正正插在剑台上,登时闪出剑身流光四溢,与我匣中那柄别无二致。
  见此景象,我不知是震惊还是旁的,只愣愣地立在原地。
  玉和笑道:“殿下莫怪我诓你啊,我看你那时失魂落魄的,只能如此哄上一哄了。如何?当真有用吧?”
  过了许久,我从一团毛糟糟的情绪中平复下来,仍是不敢置信道:“这……这剑也是假的?”
  玉和怡然道:“倒也不能说是‘假的’,只是不是传说中那柄剑就是了。”
  我道:“那……那镇国一说?祛病辟邪一说?都……”
  玉和扬眉道:“殿下,你觉得我可是有神通的?”
  我立刻道:“你当我不认识你?”
  玉和又仰头笑了起来,道:“那不正是了!你觉得有就有,你觉得没有就没有。”说着他又负着手拽了两句生涩的:“绳绳兮不可名,复归于无物。”
  “……”我怎么也转不过这个弯来,喃喃道:“可是太子哥哥……”
  只是见他又卖弄起高深的模样,我最终卸去了满心重担和疑问,渐渐木然了神情,道:“我看你这栖云山护国观掌门,我母妃也能当。”
  “……嗯?!”
  我不理他,只顾怒道:“玉和,你到底哪句真哪句假!!”
  然而这次回应我的却只有玉和得逞的爽朗笑声了。
  不论如何,走了这一趟,我顿时卸了千钧重担,心下彻底松快了。
  玉和留了我小住了几日,走时又按往年惯例,备了几瓶雪水给我的侍从拿了,最后不忘掐着手指算了算年后再见的日子,这才将我送至栖云山山脚。
  多半是因为与他太过相熟,我面上嫌弃他,但心底终归是有些恋恋不舍的,故而分别在即,我不知怎的又与他斗起嘴来,然而我忘了我向来在这一道上是占不到他便宜的,被他揶揄得灰头土脸,直到进了京都府大门的时候,我仍在想着“我当时该那样说的!”
  十月初八,太子妃前往京西别苑赏雪。
  别苑在京都府外五十里,依山傍水占地极广,是往年皇室最好的小行宫,但是自从前些年谢明澜出生,那处就父皇拨做了世子教养之所。
  当年玉和的师父,也就是前国师舍命上表,道是谢明澜命格太锐,定会方了太子时洵的寿,只有与父母分隔两地不得相见,才可化解一二。
  这说辞我是不大信的,前国师去的太早,我记不大清了,但是我与玉和太熟,见多了他故作高深的模样,还猜不到他师父是什么道行吗?
  但是这一说法闹得太子妃与谢明澜骨肉分离,她再怎么爱子心切,也只被恩准每年借着赏雪的由头去别苑远远见一面谢明澜——明面上是不能说去见世子的,怕瞒不过漫天神佛。
  今年我念着应承了谢时洵的事情,便也跟去了。
  我来此处比太子妃勤些,尤其是这两年到了可以出宫的年纪了,便常常来。
  旁人如东宫三师者,都以为我是为了讨好谢时洵,才巴巴的代他去看望谢明澜。
  这倒也不能说是错,不过除此之外,还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缘故。
  这座别苑边有一片草甸,遇到雨水充沛之年,郁郁葱葱的草甸上便会漫着广片水泽,当得起一句水丰草美。我十分喜爱在此纵马飞奔时马蹄踏得水花四溅的感觉,甚是痛快。
  所以我即便是去,也多是在春夏之际,似今年这般在深冬前来还是第一次。
  那日到了别苑已是傍晚,太子妃歇了一晚,第二日一大早便急匆匆领了一群小宫女步到一处亭台上赏雪,早得让我怀疑她是不是一夜未眠就盼着天亮。
  赏雪是假,只是从那处亭台向下望去,便能看到谢明澜读书习武的明堂。
  我陪着太子妃站了一会儿,见她一面心不在焉地与我说话,一面拿眼死死盯着明堂的院落,手中的帕子都揉搓得不成样子了。
  见谢明澜迟迟没有现身,我琢磨着是太子妃来的太早,怕她等久了冻着身子,便告了退,独自去寻谢明澜。
  待进了明堂院落,我便知是为何了。
  早归早,但是谢明澜已在念书了,主要是这个给谢明澜开蒙的韩师傅,他当年也是开蒙过我的,此人不但严厉,而且还迂腐了些,一句话能引经据典扯出八丈远,难怪拖堂至今。
  我想着横竖是别苑,规矩不比皇宫,便不管不顾地向韩师傅告了罪,径自过去一把抱起谢明澜,笑吟吟道:“世子殿下,想不想小皇叔?”
  早在我出现在门口的刹那,谢明澜那双黑沉沉的眸子便亮了起来,与他方才板着脸跟韩师傅念书的模样大相径庭。
  见我如此问,他似是要露出个笑模样,但又不知为何抿了唇角,只是抬起小手环住我的肩颈,颔首道:“小皇叔,你好啊。”
  小孩子长得快,半年不见,谢明澜着实又沉了些,从个小团子长成小公子了,他的五官虽然仍是稚气的,但也初初显出了几分轮廓,配上那副与谢时洵如出一辙的端庄神情,令我觉得十分有趣。
  我兀自笑了半天,忍不住在他的小脸上拧了一把,道:“走,出去玩会儿。”
  说着,我唤宫人来为他裹了大氅,又亲自细细将他领子都掖严实了,才牵着他的手将他领到庭院中。
  庭院中积了厚厚一层雪,靴子踩在上面咯吱作响,举目望去,银装素裹得好似人间仙境。
  我望向远处亭台中影影绰绰的人影,抬手指着那边,道:“明澜,看那里。”
  然而我指了半天,谢明澜却仍是静静仰头看着我,一点都不似寻常小孩子那般好奇。
  我又将他抱了起来,道:“明澜,你母妃很想念你。”
  谢明澜收回目光,轻轻“嗯”了一声,果然向那处望去了,只是不知是隔得太远,还是他天生性子就随了谢明澜的冷淡,这样小的孩子,投过去的目光竟也是沉静的。
  我怕他冷,在庭院中赏了一会儿雪就带他回了书房中,唤来下人添了热茶给他捧着,又向韩师傅问询了他的功课,韩先生当年对着我长吁短叹,现下却对他十分满意,直夸世子聪慧勤奋。我听了自是满意,与他说定今日世子让我带着玩一天,叫他不必管了。说完,叫了个小内侍带他去见太子妃,让他亲口对她再说一遍,她听了定然高兴。
  送走韩师傅,我又唤来教习骑射的师傅问了问,这一问之下,我却有些不大高兴了。
  因为他道是只教了一套拳脚,还没来及教旁的。
  齐国向来重文轻武,但是约莫是谢家以武开国的缘故,谢家子弟大多都会几手骑射,其中身手最好的是老三谢时贤,不过这两年随着我身量渐长,他逐渐开始打不过我了,几个兄弟里,只有谢时洵向来不动刀枪。
  这骑射师傅,我记得是从宫中拨出来的,油滑得很,他多半是对谢时洵体弱之事心有余悸,故而也不敢认真教习他的儿子骑射,这才教了套入门拳脚了事。
  于是我板起脸训了他两句,见那骑射师傅连连擦汗告罪,我便见好就收,也叫他自去和太子妃说了。
  我训斥骑射师傅时,谢明澜坐在我身边捧着热茶浅啜,连眼皮都不抬一下,我心中有些纳罕,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柔声道:“明澜,我来时看到马棚备了婆利矮马,这个师傅不中用,一会儿我带你去骑,好不好?”
  谢明澜不紧不慢地抬起眼帘,定定看了我一会儿,道:“好。”
  我看着这幅和谢时洵毫无二致的神情,犹豫了一下,又补了一句:“……你想去骑马吗?”
  谢明澜渐渐泛出微笑,道:“想去。”
  我搔了搔眉心,心道:小小年纪,又没在他爹身边教过一天,怎么连难测的心思都那么像。
  此时已至正午,我令人摆了膳,与他在明堂随意吃了些。
  吃着吃着,谢明澜端端正正地执筷衔起一块糯米甜藕,忽然道:“小皇叔好像不喜甜食。”不是疑问,就是一句毫无预兆的平铺直述。
  我有些意外,不知他是怎么发现的,笑道:“小世子真是聪慧啊,光是看我吃了这一顿饭,便察觉到我的喜好,以后长大定是微察秋毫的人物。”
  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笑了一下。
  食毕,又歇了一会儿,我便带谢明澜乘撵去了马场,后又亲自去马棚中挑了匹温驯的小矮马,牵到他面前,道:“明澜敢不敢骑?”
  那马与中原和鲜卑的马儿不一样,说是马,其实跟只羊的大小差不多,性格温驯,跑的也不快,毛茸茸得甚是可爱,京都府的世家中,近年来盛行用此种马匹给开蒙年纪的小公子骑着玩。
  下撵前,我又给他裹成一团球,此时他从毛领中扒出一张小脸,望着那匹马半晌,答非所问道:“小皇叔,你的坐骑是什么样子的?”
  我道:“是一匹又高又烈的马儿,马背到我这里。”说着,我在肩胛处比了一下。
  哪知谢明澜却道:“本宫要骑小皇叔的马。”
  我初是一惊,随后连忙吓唬他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有次坠马摔断了腿,足足养了三个月呢。”
  谢明澜闻言,回眸看了我一眼。
  他还小,五官还没张开,那双黑眸就显得大,他终于有些稚气地笑了一下,但口中仍是板板正正道:“本宫不怕,有小皇叔在身边,一定不会让本宫跌下来。”
  我正是年少容易冲动的年纪,被这么一说登时豪气上涌,彻底上头了,哪里还有不应的道理?不顾侍从的劝阻,我命人把那匹汗血宝马牵了出来。
  汗血宝马本就比一般马儿高大剽壮,此时它打着响鼻立在谢明澜面前,更是显得一高一矮,对比十分惨烈。
  但是谢明澜当真丝毫不惧,他仰着头看着那匹马半晌,道:“好漂亮的马,”说着,他又望向我,认认真真道:“不愧是配得上小皇叔的骏马。”
  我被他夸到心坎里,更是心花怒放,一把把他抱起来,便要往马鞍上举。
  哪知就在这刹那,只见远处传来一声:“九殿下!万万不可!”
  我手臂一顿,又将谢明澜抱回怀中,转眸望向那处,只见太子妃的贴身大宫女一路小跑向我奔来。
  我与她十分相熟,第一次见她这般不顾规矩的小跑,顿时心底一沉,心道:完了,要挨说了。
  果然,她是从太子妃那边领了命来阻我的,方才我让下人去牵马时,就有那机灵的侍从跑去报告给太子妃了,太子妃闻之哪里肯依?立时派了她来唤我回去。
  这下骑马之事泡汤了,别说骑汗血宝马,就连婆利小马也不给骑了,我十分遗憾地将谢明澜放回地上,见他虽不说话,但是面色甚是难看,隐隐都有几分谢时洵发怒时的模样了,我矮下身子,直视着他的双眼,哄道:“明澜,你……还太小,等明年吧,等你明年再长高些,能够到马镫了,小皇叔再带你来骑马,好不好?”
  谢明澜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他只是渐渐抿了唇,默不作声。
  好在太子妃天生面慈心软,对我向来不错。
  尤其是前不久有过山河一事,太子妃更是不会对我说什么重话,她将我召回身边,期期艾艾地叹了几句我的莽撞,我也没往心里去,只是笑嘻嘻地躬身告了罪,她见状又是恼又是笑,最终也只得攥着帕子拍打我两下了事。
  我又信口胡编道:“明澜向臣弟问询了太子哥哥和皇嫂的近况,还叫我代他请安问好,想来血浓于水,他也是记挂你们的。”
  太子妃一听,刚刚好些的秀美面庞上,又簌簌掉下泪来,身边人立刻一拥而上,拭泪的拭泪,劝慰的劝慰,数落我的数落我,场面十分热闹。
  如此,待太子妃平复下来,我们也到了回宫的时辰了。
  临走时,趁着那边布置仪仗,我又去寻了趟谢明澜道别。
  他本在寝宫就着灯火看书,见到我明显有些意外,顿时放了书卷,快步走到我面前,也不说话,就是仰头看我。
  已是傍晚,万丈晚霞映红天边,也映在他的眸中。
  谢明澜眼中似有言语,不过不知为何,他在这么小的年纪就学会了隐忍,终究是什么都没说。
  我蹲下身,道:“明澜,方才我走得急,忘了嘱咐你……”
  说着,我沉吟了一下,道:“如今你也识字了,待你日后闲了,记得给你父王母妃写些家书,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