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建国请俞瑜吃饭。
本来是想让他休息的,但是这风尘仆仆的青年的肚子可比他这人要大胆许多,也直接许多。
两人没有走远,就在网吧后面那家川菜馆子吃的饭。
彼时川菜还没有在全中国流行,孙建国娶了个江南老婆,就得常常委屈自己的四川胃。但俞瑜这孩子是俞红她哥哥余青在西双版纳插队时和一个云南姑娘生的,两人也没办手续。插队青年回城的时候,俞瑜和他妈就被留在了云南。俞瑜在云南长到11岁,被余青发迹后把他接到了浙江,但没去杭州。余青后来明媒正娶的老婆不让。俞瑜只好一个人转学去了俞家姐弟的老家长安镇,由爷爷奶奶照顾。
菜肉红红绿绿地上了一桌,很是喜人。俞瑜也不再矜持,筷子满桌跑开来。云南阿朱,跟川娃子一样,能吃辣。
孙建国对老婆俞红的这个侄子了解得也不多,除了插队那一点省去细节的前前后后,就只知道他在初中毕业后回了云南,后来又去了上海打工。人物形象还没有彬灵认识的俞四眼来得丰满。
不过那时候彬灵还是小九,在长安镇念初中一年级。刚转学过来的俞瑜年纪比别人小,长得也小。黑黑瘦瘦,戴一副外公传下来的跛脚眼镜,在班里即不起眼,又很打眼。
川菜辣子多,都说现在好辣椒比肉贵,以前可不是,一盘菜都没几片肉,光是青椒和洋葱。回锅肉夹到最后一片,俞瑜抬头看孙建国。一口“叔”堵在嗓子眼,叫不出口。只能上手把肉夹到孙建国碗里。
俞瑜眼里的孙建国本来在笑,嘴却是越咧越大,有些像哭起来。
那暴露在空气中的牙龈开始往外渗血珠,嘴唇点点往上翻。翻得越多,血点越密。淋淋漓漓,把面前的菜盘滴成了一片猩红,偏偏本人毫无所觉,还招呼着俞瑜吃菜。
“吃啊,你怎么不吃。这鸡还有不少呢。”
俞瑜看到桌上的那盘分明不再是辣子鸡。红彤彤的辣椒里夹着断指、牙龈、和密密的蜈蚣,在盘里簌簌穿梭。
“我好久没吃过这么对胃口的一顿饭了,你婶婶在家烧的那些都没味儿。”
男人边说,边夹起一粒眼珠。眼珠的瞳孔左右乱转,猛然盯住俞瑜。却在下一秒被孙建国咬到嘴里,汁水四溅。
咀嚼声被嗡嗡的警报声盖住。
“这什么声音?防空警报?不太像啊。”川菜馆的老板,也兼厨师,从厨房门后探出头来,问在收银处坐着的老板娘。两人似是都没有看到孙建国的变化。
警报越拉越响,俞瑜可以看到玻璃窗外聚集的人群。他们脸上大多是一副迷茫的神色,也有在咒骂的,满眉戾气。
这警报声,俞瑜听过。
他在玻璃的反光里看到闪现的碎片: 啊爷在给他的耳朵糊上土;啊妈哭得厉害,边哭边推他往外走;村长伏在地上唱祷词……红,然后全成了一片红。
回神时他坐在火车上,报站昆明。他在昆明下车,花了叁天时间回到村子。村子——不在了。
现在,只剩他。
窗外的人越来越多,川菜馆老板和老板娘也站在了一块儿,往外看着热闹。
警报声乍停,骤然的静。
没有交谈,没有叫骂,没有猫狗鸟树。
人们往不同的方向缓慢转身,机械僵硬,直到视线汇成一点。
他们盯着俞瑜。面无表情。
下一秒,刺破耳膜的警报声再响。所有人的身体同时向后折去——拦腰,断成两截。血色喷溅。
红,漫天的红。
俞瑜不敢叫——它们,追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