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吾抬眼,喉结艰涩地滑动一下。
辛鸾同样感受到压力,手背上绽出青筋。
“国本为重,你们如此这般,后嗣要如何安排?天下女子不都是贪图富贵之人,阿鸾你少年英雄,一表人才,哪怕抛开身份地位,亦有女子垂青于你,来日你自可在西境遴选品行贤良之人充实后宫,为你绵延子嗣……”
辛鸾倏地抓紧邹吾想要挣脱的手,失声问:“那邹吾怎么办?”
西君抬眼去看邹吾,邹吾却已经避开了目光,紧抿着嘴唇,似乎每待一个弹指都是煎熬。
西君对邹吾并没有意见,老人听说过他许多事,凭其胆识能力辛鸾会青眼于他,老人一点也不奇怪,他下巴微不可查地抖动了一下,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阿鸾,庄先生的生平你可清楚?早年赤炎幕僚,以身炼器,为天衍江山立过汗马功劳,他此生不曾娶妻,只因炼器使他身体有了残缺,再无法生育……”
有那么一瞬间,辛鸾没听懂外祖在说什么,可原本扣紧的手仿佛是被滚油泼了一般猛地一挣,辛鸾心脏骤缩,那一刻,邹吾竟然挣脱了他!
“晚辈失礼。”
瞬息中,邹吾已然起身,潦草的一个揖手,转身便离开。
辛鸾仓皇起身,头脑还一片混乱,指令却先了意志一步:“你站住!”
邹吾不理,径自大步往殿外走,辛鸾这才找回了甚至,骤然提高了音量:“邹吾我命令你站住!”
这一喝,积威甚重,瞬息间,笼盖寝宫。
“外公舅舅还在,你提前避席成什么体统?”辛鸾没有留任何的情面,口齿连珠般扫射,“不就是以身炼器嚒?遇神杀神遇鬼杀鬼的大乘,来日孤也去修,咱们一起断了这子孙的念想!”
邹吾的脚步,倏地一顿。
西君皱眉。
陶朱公惊诧抬头。
辛鸾冷下脸,俯身将一盏茶推到外祖父面前,老人压着声音手如烙铁,一把扣住了辛鸾的手臂:“小阿鸾,你可知自己在说些什么?”
年近七旬的老人忽然爆发出意料之外的力量,不由让人惊悚地竖起汗毛。
辛鸾却只垂眼:“知道。”
他任祖父桎梏着,一字一句,露出全部底牌:“我母亲保西境太平二十年,我可以承诺只要我掌事一日,就有西境一日的平安,我的后继之人,祖父可以帮我在西境甄选,选出来的,我亲自带。”
这代表什么,已经清清楚楚了,辛鸾在承诺西境这一代、下一代
、甚至是世世代代的太平。
西君呼吸转急:“阿鸾,你也是大权在握的一方人物了,要知道此时是一步也错不得的。”
老人今日并非全然为利而动,他也有对小辈的顾念,望辛鸾不要行差踏错。
“我知道每一步都错不得,这一步若错了,他走了……”
辛鸾看着老人,眼底于无限挣扎中生出无限的痛楚,“外公,阿鸾这一辈子都不会快活了。”
两个人便如此倾身逼视着,心惊肉跳之间背生热汗,口焦唇干。
终于,年老的哪一位终于是退却了,他只有一个女儿,那女儿只有这一个孩子,他舍不得,便只能服输。
西君缓缓松开了辛鸾的手腕,辛鸾于威压中喘出一口气来,缓缓提直背脊,侧目,扬声,“邹吾,给外祖父奉茶。”
·
庆云宫终于安静了下来,水流叮淙,掩映着满目锦绣繁华,辛鸾靠在一侧的廊柱上,环臂,攒眉眺望着远方的月亮。
“你之前怎么不对我说呢?我以为……”他声音低下去,“我以为我们之间没有秘密的。”
刚刚外祖父说到以身炼器无法生育的时候,辛鸾脑中一空,根本没法反应这是什么意思,若不是邹吾忽然的恼羞成怒吓到了他,这局面简直在他手里会被动到最低点,而眼下他有些琢磨明白了,还是忍不住难以置信……
邹吾在意这个?
可太啼笑皆非了罢,他们本来就无法生儿育女,这件事不会影响他们之间的任何,他为什么反应这么激烈?甚至从来不和自己提起?
“是因为害怕吗?”
邹吾靠着另一边的廊柱,和他隔着五步远,听到他的问题,缓缓答。
“……是。”
“我以为你没有害怕的东西。”
“并不是。”
“小卓……”辛鸾好像提到这个名字都会难以启齿,他咬了下嘴唇,“小卓说你在神京议过亲。”
“小卓……不清楚这些。”
邹吾也垂下眼睛,“我只和媒人说过,所以,一直没法找到良配。”
“那你看到安哥儿的时候……”
“厌恶。”
邹吾甚至是不需思考地抬头,眼里露出辛鸾从未见过的神色,沉默而冷淡的,甚至还有防备,沉沉地压过来内蕴着让人看不清的光:“你怎么不问我是怎么……”
“我猜测过。”
邹吾的眉毛锋利地一抬。
辛鸾避开那尖锐的眼神,“你以为我会看轻你嚒?或许是别的什么……”
辛鸾有些语无伦次,他没想到邹吾居然在意这个,思绪越理越乱,他只能凭借着本能脱口,“你从未想过我会心疼嚒?”他看着他,隔着几步远,他抱着自己的手臂看着他,“……我很心疼你,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你从来不说,只是仇英计漳他们偶尔说起,家国沦陷,西南屠城,我不知道你当年被逼到了什么样的绝境,才会那么小修习那样的秘术……你还记得白角嚒,他在南阴墟和你有一面之缘,这三年他一直做我的护卫,可是我重见他时,他身体已经膨胀到九尺,没有头发,头骨上红白交错,满身的伤疤,我知道他是白角的时候我就猜到了,强大的力量,必然有它的代价,身修大乘,自是神鬼难容……你就从来没想过,我会很心疼嚒?”
天地岑静,爱人无限的怜惜与无限的痛楚,邹吾看着他,只是看着他,没有说话。
辛鸾在这长久的凝视中发虚,抽了抽鼻子,把手一摆,赧颜地怪自己多愁善感,好端端的怎么说起这些,他害羞,便想落荒而逃,还没等移步,邹吾已经开口。
“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只有十六岁。”
邹吾声音喑哑,好像什么都解释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解释。
“我三年前经常想,你会和我在一起多久呢?你会不娶妻嚒?会没有王后嚒?会不要子嗣嚒?这些我……我都没法去想,我怕你后悔,向繇给你投毒,巢瑞将军在你昏迷时逼过我的供,他说让我和你了断,我当时……我就想,何必这么急呢,你总有一天要长大,总有一天要离开我,总……”
“我不会。”辛鸾几乎是扑上前去,很用力、很坚定地抱住他,很气恼、很怜惜地勒紧他,“我不会,当年我不会,今日我更不会,我不会负你,邹吾,我不负你,我不负你的……”
第227章 博弈(6)
天衍二十年,元月元日,辛鸾二十岁成人冠礼,西境登基。
中境、南境战乱频仍,辛鸾为正乾坤之属,登独尊帝位,然登基大典之上,新帝并未翻新年号,而是沿用先帝朝历法,称神京辛涧乃伪帝乱君,待其复国之后再正式改元立号。
至此,天衍内战进入战事升级的焦灼期,天下未定,不知鹿死谁手,中立派为区分辛涧辛鸾叔侄两人,以东帝、西帝区而分之,至此,散沙一般的西境开始凝聚,大批的年轻人开始东出,半死不活的西境内廷下一直被压制、一直想有所作为建功立业的年轻人,开始不断地聚集在新的王者帐下。
而就在辛鸾称帝之后的十余日后,西旻闪电一样扑击了西域诸多小国,北击娄烦,向西鲸吞铁勒、长狄、艰昆三国,然而她突然的军事行动不为灭国割地,而是连唬带吓,在原有国设立治所,派遣专人去管理赋税的征收,承建关市。
“北地生存之源不在南方,不归属天衍。”
二十岁的少女以其精妙的眼光看破贸易对北地的适宜,北人三分之一皆马上壮士,机动性极强,与同样强流动的商旅配适,外族小国的补充可以使他们快速的财富累积,给她的人民带来实实在在的好处。
然为了自己王图的扩张,突然发难占领邻国,这样的行为无异于叛逆,西旻突然出兵的消息传回,东境朝堂在陈留王称帝之上又掀一场狂怒,诸臣工认为辛鸾叛逆便也罢了,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居然也敢跟着跳踉忤逆,请旨辛涧发兵北地更换总督人选。
但辛涧不是那些听到鼓噪战争就急吼吼征伐的庸主,虽然西旻曾经是他掌中的小姑娘,她叛逆的行为对于他来说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他作为男人的自负和骄傲之上,虽然紧接着西旻又对自己的行为进行了百般的辩解,哈灵斯的伏小做低的一套滴水不漏,但是辛涧已经敏锐地察觉出西旻已经脱离控制了。
天衍二十年开年,自定鼎功臣齐家灭门,大祭司况俊嘉祥逝世,陈留王雪瓴宫宣战、章华太子落月渊殒命,中境大片土地陷落之后,辛涧坚不可摧的帝国已经迎来了它第六轮的打击:北方异心暗起。
但是辛涧有他自己的判断,他揣测西旻一旦被他疏远,很可能直接倒向辛鸾,故而强硬地压下乌糟糟的朝议,决定对北地恩威并施,换西旻的不敢轻举妄动,而他的判断后来证实也是准确的,辛鸾登基,西旻暗中送去贺礼,阿隆日益长大,西旻便将整个北都城墙外装置镜铜——她不忌惮任何的陆上武装,但是时刻防备着东境的空中力量,显然是准备辛涧一旦因此事发作于她,她就动用自己的第二手准备。
辛涧退让的那半步,不仅帮着西旻好好地掩盖住了野心,还让外界一度以为西旻出兵还是与他的一唱一和,外人看不清其中虚实,辛鸾也不得不分兵警戒,向东推进,向北防御,仇英的精英部队自出征后,便一直严阵以待地横陈北地边界,随时防范西旻铁骑来袭。
西旻就在两侧警戒中,疯狂地向西探出触角,疯狂壮大。
在后世,美丽的少女终以太后之尊下葬,寿终正寝,被称为纵横捭阖的女政治家,毕竟五王之乱的乱局之中,唯有她可以赤手空拳地在两位帝王间两面要价,真正地做到了左右逢源又占尽好处。人们都说,当时骄傲的男人没有人一个人可以预判她的行动,她就像是闯入雄性角斗场中的特例,世人对她不吝表达轻视,偶尔还虎视眈眈,可是短短四年间,她乘风而起,又翻天覆地,使得千疮百孔、难以为继的北方大地自并入天衍十余后,第一次迎来它的辉煌,开始真正走向自己的崛起。一批一批的粮草自西境水路运了出来,新军数千数千地开始集结,辛鸾登基后力排众议,没有将国都定于安全富裕的西南或者西境,而是直接选在内史郡的易央城。
这太危险了。
文臣们纷纷上表劝谏,毕竟内史郡不仅是中境前线的后方,北地铁骑一旦突袭,这也是首当其冲之地,可是辛鸾十分坚决,他已把自己的性命压这最险要的地方,只说:“我就是一杆旗,旗不在前方,难道还在后方吗?”
他向他的将士门展示他的决心:天子已守国门,后方虽大,但是你们已无路可退,我将倾全国之力,我也绝不会再后退一步。
据传,昭帝近卫在此之后一半编为化形之人,易央城从此日夜全副启动空中防御,短短的一年时间内,易央城就遭遇了二十余次空中偷袭,每一次偷袭之后都有西南的奇人异士咬牙切齿地在东境采取同样的有力反击。
辛鸾这般无疑给了东境朝廷很大的压力,辛涧越发意识到这场战争不能再拖延下去了,西旻这个不稳定份子暂且不提,辛鸾的存在便是在指着他的鼻子对他进行赤裸裸地挑衅,这场战争拖得越久将对他的威信打击越大。
主君想引兵速战的念头一出,东境朝廷嗅觉灵敏的朝臣们便开始知情识趣地鼓噪:“老将军老得跑都跑不动了,眼见着波澜不惊地对峙静坐,这到底能打出什么?”
“现在中线对阵的两位统帅,丹口孔雀三十八岁了,陶滦更是四十岁了,试看为辛鸾攻城略地的先锋均龄,他们不到二十二岁,这才是真正的胜利之师!”
“之前朝议都说辛鸾远出征战,不利持久,咱们要俟其疲惫,再行反击,可是眼看辛鸾从西境调出大批的钱粮人马,咱们再避战不出,岂不是等着自己人拖沓疲惫,将原本大好局面拱手让人?”
“陛下,该决战反攻了!将不易,帅不易,何论其他?!”
朝廷急了,不满丹口孔雀深沟高垒,畏葸不前,纷纷上表辛涧应简派重臣于通城视师,接管战争的指挥权,辛和等主攻派豪言壮语不断,请辛涧换将。
好在辛涧自己本身就是马上帝王,对丹口孔雀,他还没糊涂到被文臣一裹挟就轻易换将的程度,当初一起陪着兄长打下江山,丹口孔雀用兵之老练,他记忆犹新、十分信任,可中境这般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最终他下令三王子前线监军,嘱咐其温谕传达庙堂催战之意,同时嘱咐爱子不可阵前骄矜,多向老将请教历练。
况俊嘉祥死前一封手书这些年一直困扰着辛涧:“家国之大不幸当前,自此一夜,我天衍一朝,有良将,再无忠臣。”
“再无忠臣”,这四个字就仿佛是可怖的魔魇,让辛涧在紧要处永远无法真正信任自己的朝臣,他原以为派遣辛和出任阵前监军将是遥控中境最稳妥之策,他哪里能想到自己最偏疼的三儿子自负年轻狂妄自大,在后来的战线上屡屡干预,揽功诿过,传来无数消息将他误导。
“是因为嫡庶有别嚒?”
中境的将领们后来经常在身后议论,说因为中境军不是陛下的嫡系,所以才这般地作践。
中境军与西南军在天衍十九年九月到整个天衍二十年春夏一直有攻有防,事实上并不是东境朝臣所说的波澜不惊地对峙。
天衍十九年九月末,雨季稍缓,陶滦主力移师围城肥邑引主帅来救,主帅派出小股队伍佯救,自己率人偷袭敌军南大营,陶滦当即反扑回救,两军在溪西武镇交遇,主帅用邹吾那一套弋阳玩过的部分兵力正面狙击敌人,佯做主力,实际主力分布两翼的战法,其人之道狠狠地还了一击。
天衍二十年三月,陶滦又组织了一次交手,是时其兵源已得到充足补充,西境粮食源源不断,西南军士气正盛,陶滦分兵南北两路来攻,南路渡过永泽,北陆绕行锦建岛,准备在两面对通城形成包围态势,丹口孔雀准确猜测出了那一侧是主力方向,迅速又刚猛地组织了反击。
可这样本可称作胜局的接触战在三王子那里全然不值一提。
他在意的的是丹口孔雀整体作战方略,认为他目前所有的接触战还是坚定的战略守势,是在敌人发动攻击之后的招架之手。
夫诸南线回防,听闻北线大胜,喜上眉梢,不想三王子在帐中早已等他多时,是时众将都在,各个沉肩垂目,他乍进营帐便迎来一句:“永泽遇敌为何迂回?难道此乃并非敌锋所指?是否为避敌藏身之故?”
夫诸哪里想到会迎来这般的责备,第一反应是茫然,第二反应便是委屈。
将军可以战死,但不能屈死。夫诸南侧遇到敌乃辛鸾的化形军团,他们数月反复敲定出方略,定下遇到其军团不可与之正面交锋,弋阳战场已经是血的教训,他没有道理用部下的血肉之躯和化行之人硬刚,故而他只是牵制其兵力游击,迂回骚扰。
可是夫诸在刹那间竟无法解释,他们是军人,不懂后方贵人那一套一套,他只知道从戎选了这条路便是随时做好了殉国的准备,三王子可以怀疑他的能力,怀疑他的应变,怎可怀疑他要苟且偷生?
他茫然地长大了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还是丹口孔雀见状为他解释了一番,没解释那些复杂的战术,只说他若遇敌,必然截击,请三王子放心,可三王子依旧不满,两日后又问丹口孔雀,飞鱼如今带兵在外日久无功,安知不是以未遇敌而诿卸责任?朝内许多人已经有弹劾其怯懦避战之声,令丹口孔雀务必亲自出城查看其将是否有畏葸不前,纵容叛军之情事。
寒心,前所未有的寒心。
跟着丹口孔雀这些将军都是老将,苦战一生,对朝廷的忠心从来天地可鉴,他们从骨子里敬重高辛氏,敬重鼻息啊,可朝廷来的贵人怎能如此怀疑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