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姐,你到底怎么了啊,你看奶今天精神头多好,你不高兴啊。”
“你懂个屁!!”
我坐在地上,眼前根本什么都看不清,满脑子都是很不好的预感,我宁愿看着姥姥躺在炕上,宁愿看着她背着我打度冷丁,可我不想看见精神头旺盛的她,不想!
许是我喊得声音太大,二舅跟舅妈也从屋里出来,直奔我来,“葆四,你听舅妈跟你说……”
“谁也不用劝她!!”
姥姥的态度猛地就变了,原地就是一嗓子,“让她哭,让她闹!不是啥都能想到吗,那就让她这么作!我看看她最后想闹出个什么!”
“妈,葆四也是心里难受……”
“难受个啥!她不是一年前就跟我说她啥都知道啥都明白吗!你们都给我进屋,就让她在那哭丧,哭够了我也就走了!!快点啊,都给我进来!!”
我跪坐在地上仍旧抬着胳膊,咧着嘴,控制不住的全身颤抖着,我也想懂事啊,可是姥姥说话不算数啊,不是说等我成年吗,不是说等我么……
‘砰’!的一声关门声响起,院子里除了我在哭就剩下小六和金刚在悄无声息的看着我。
不知道过了多久,小六感觉我情绪能恢复点了,才蔫蔫的开口,“四姐啊,今天应该高兴啊,你看,你妈都回来了,她……“
“姥姥要走了。”
“啊?”
我顶着红肿的眼泡像傻子一般的看向他,“姥姥要走了。”
小六手里的半个苹果‘咕噜’一声落地,嘴角兀自抽搐,“你逗我呢啊,奶奶这样像是要走吗,从她去年到市里检查出有病后精神头最足的就是今天了。”
我用力的做了个深呼吸平复心绪,看着他继续张口,“你还记着太姥吗,她病了好久,后来,就忽然精神很好了,然后……”
小六摇头,脚下一个踉跄也坐到我对面的地上,“你别吓我,不能的,奶奶以前说过,会等你到十八岁的,你还没到十八呢,奶奶又不是不会数数,你……不行,我去问奶奶,我去问她比较清楚!”
说完,他摇摇晃晃的爬起来向里屋跑去,进门后也不知道是谁跟他说了什么,只听他在屋里扯着那倒仓嘶哑的嗓子大喊了一声,“我不答应!你们就会骗人!奶奶很好!奶奶不会有事的!!”
屋门又开,小六跑出来拉着我的胳膊,“四姐!你进屋找奶奶说,你说奶奶应该等你到十八的啊,还有一年呢!一年呢!”
一年……
我望着小六六神无主焦急仓促的脸,突然明白,其实我们都是在自己骗自己,就算是我现在十八了,我就能若无其事的送姥姥走了?
不会的,永远都不会的,哪怕到了明年,我也有新的借口,只是目前能做的,好像就只有拖延,至少,多拖延一天,我就每天都能在多看她一眼,活的,还能说话的,而不是等着睡觉,偶尔,偶尔去梦到,摸不着的。
从胳膊上撸下小六拉扯我的手,我慢慢的起身,“你骑我车,去趟镇里。”
小六似乎没反应过来,“干啥啊,你进屋啊,进屋找奶奶……”
“买槽子糕……”
我打断小六的话只表达自己想说的,“姥爷和姥姥要吃的,你快去买……”
小六愣在那里,“四姐,这时候还买什么槽子糕啊,你赶紧……”
“快去!!”
我瞪向他,“你不是听我的吗,那就快去,别说废话!!!”
小六恶狠狠地擦了一下眼底的泪,咬牙点头,“行,我去!我去!!!”
说着,他扶起倒在地上的自行车就向大门口走去,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了我一眼,“四姐,我想告诉你,我是比你小一岁,可我是男人了,无论发生什么,我都能跟你一起承担!!”
我没应声,站在那里,浑身轻飘的回头看着小六的脸,这种感觉,大概就是当初我看见朝阳姐时的样子吧,“我也不想面对,可是,逃避,一定会后悔终身的,你快去吧,那是姥姥姥爷想吃的,我等你回来……“
小六不在说话,满脸隐忍着跨上我的自行车飞速的骑走了。
抬起眼,五月的春风吹着柳絮在院子里到处飘荡,我真是讨厌死了这种白色的绒毛状物体,一团团像是随着风直接飘进了我的嗓子眼,堵在心口,根本没法让我喘息。
不远不近的看着我家的屋门,我清楚,我进去后姥姥要跟我聊什么,可是我不想听,装着自己内心强大的感觉实在是太累太压抑了,我不想去承担一些东西,如果可以,我宁愿变成八岁前的我,像个傻子一样,最起码我每天都是无忧无虑的。
二舅满眼复杂的推开屋门,声音混沌哑沉,“四宝,你姥还在屋里等你……”
我真的还想喊,想疯,可是却没有刚刚那一刹的力气了,恍惚的走到门口,抬脚刚要进去时二舅拉了一下我的胳膊,“四宝,你是你姥最大的指望,别让你姥担心你,知道吗。“
没说话,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脑子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了。
妈妈和二舅妈都站在外屋,两个人互相搀扶着掩嘴小声的啜泣,心口在次抽搐,这种氛围,我想,谁面对起来,都会疯掉的……
“都别哭了,妈不是还好好的么,你们哭什么。”
二舅压着声音呵斥,“别忘了,妈最膈应别人当着她的面哭哭啼啼,晦气。”
我用力的咬牙,腮帮子一片紧绷,拉开我睡觉那屋的房门,略一抬眼,就见姥姥在正在炕沿边上坐的笔直,看着我,整张脸严肃的丝毫看不出悲戚的情绪,“把门关严。”
没用我动,门外的二舅就听到声音用力的拽紧了房门,好像他们都清楚,这个时间,是姥姥要求的,要单独给我的。
“还哭么。”
我低着头站在姥姥的对面,不点头,不摇头,也不想说话。
姥姥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感情,只是带着那么一丝的淡薄张口,“你去年,帮我去跟李建国订做寿方时是咋说的。”
“我长大了,都交给我,我没那么脆弱……”
声音有些发哑,可能是刚才喊得。
姥姥点头,“那你现在呢,就你现在这样我敢把一切都交给你吗,我走了,薛家这辈儿就靠你了,要知道,你是最像姥姥的,知道为啥么,因为你姥我,也不想被人欺负,咱要做好人,但是不能被人忽悠,别看你年纪小,可你有些事,比你二舅拎得清,所以姥姥放心,放心把一切都交给你,可你刚刚是在做啥,怎么,你忘了你说过的话了?”
“是你忘了……”
我脖子好像被绳套子给勒上了,只能用力才可以喘气,“你说的,要等我成人,不然你不放心,那为什么……”
“我也想等你十八岁,可是我身体不等人啊!”
姥姥一声长叹打断了我的话,“你来,你过来!”
我的嘴唇不停的颤抖,走到姥姥的身前,只见她抓住我的手直接放到了自己梳的蓬松油亮的头上,略一用力,把我的手整个都压上她的头皮,“四宝,你说姥还咋等……咋等……”
掌心无需使劲儿就会触碰到大大小小的凸起物,一个个,像是珠子一样的隐藏在头发下,更有甚者,还有的珠子是落在一起长得——
再次崩溃,我看着姥姥不停的摇头,“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姥姥的眼睛也红了,只是表情依旧坚毅,“姥都长角了啊,四宝啊,姥是癌啊,在这么下去,姥就是走,这副身体都没法见人了啊,姥这辈子,去哪都不想矮谁一头,就是走,姥也想体体面面的啊!”
我用力的压抑着哭声,“去医院,去医院化疗,会杀死的,会杀死的……”
姥姥轻轻的摇头,“你想让姥姥继续受折磨吗,那太遭罪了,五年前,姥在滨城手术的时候,那些罪遭的比我批斗时都多啊,可姥那时候能忍,姥想活,想看着四宝长大,至少去下面了,看见你太姥了,她问我你的事儿,我也有话聊啊,可是现在姥顶不住了,真的顶不住了……”
说着,姥姥放低声音,很认真的看着我,“昨晚,你太姥来看我了,她站在我的炕边,对我说,凤年啊,别再折腾啦,早点下去,你就不用受这些苦了——
姥真的想你太姥了,我昨晚,想跟她一起走来着,可是你太姥说,不行啊,你的事儿还没办完那,得把一切都办妥当了,不能让四宝抓瞎啊,俺们都商量好了,等姥都给你办明白了,姥就去找她,跟她团聚了,姥有一肚子的话要跟她聊呢,要是你太姥知道她走你哭了,肯定得跟我炫耀,说你还是跟她关系好的,对不?”
我摇头,说不出话,泪水流到嘴里,咸涩的要命,“不……不好……”
姥姥吐出一口气伸手抱住我,“姥这辈子做了好些事儿,有些事儿,是对的,有些事儿,是错的,可还有些事儿,不知道是对是错,但不管咋说,姥做错的那些事儿,该还的也都还完了,你别看姥是得这病死的,这其实很好,你想啊,姥这是现世报,这辈子,把该还的都还完了,下去,就不遭罪了……”
“姥……我求求你,别扔下我,你知道我就会小聪明的,我还没成先生呢,你得看着我,看着我别在做坏事了……”
姥姥轻轻的拍着我的背,声音压抑着透着一丝不舍,“姥真的想,可是不行了,别在说孩子气的话了,姥知道,四宝能把姥的后事办的很好很漂亮的,姥这一辈子,走到现在这步才发现,我大哥说的真是都对的,顺其自然就好,为啥要执妄些东西呢。
唉,你记着,要多听你舅老爷的话,我觉得我做的最成功的一件事,就是把你送到你舅老爷那儿了,不过也是你自己争气,我现在想起你舅老爷说让你数那个树叶的事儿还想笑呢,俺家四宝,咋就这么聪明呢。”
我拼命地摇头,“我不聪明,我傻的,我是傻的,你要是走了,全村人都会欺负我的,都会欺负我的……”
“再说这话我生气了!”
姥姥松开手,佯装不悦的看向鼻涕眼泪一脸的我,“村里人哪里还会说你,你要记着,你骨子里是流淌的我薛家的血,而你,是最像我薛凤年的,既然像我,那就不能服输,不能别人还没说什么自己就看不起自己了,不然,你不是越活越回陷了吗!“
我接过姥姥递过来的纸用力的擦干自己的脸,“只要你好好的活着,我肯定能做到坚强勇敢……”
“嘶!你这孩子!话我都白跟你说了是不!”
姥姥急了,“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是啥样的!”
我摇头,“不记得……”
“你小时候,是不管发生多大的事儿,那饿了就知道吃饭,困了就知道睡觉的主儿,咋了,我死了就天塌了吗,没有,再大的官,在厉害的人都有这一天,老祖宗一代代就是这么传承的!我告诉你啊,你要是敢这么给我一蹶不振的我死了我都不能瞑目!!”
姥姥气的胸口直喘,“我也想等等,最起码等你中考完事儿,可是我这破身体等不了啦,姥现在就一个想法,你不管能不能接受,你都得给我接受,该吃吃,该喝喝,该学习学习,要是敢在姥姥走后寻死觅活的姥姥在你梦里都打你嘴巴子!听见没!”
我瘪着嘴,用力的抿唇,可还是不想点头。
“哑巴啦!没哑巴就把我之前跟你说过的给我念叨一遍!快点!!”
吸了吸鼻子,我囔着声张口,“我是薛葆四,是薛家下一任的领堂大神,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要照顾好自己,不能让家人担心,同时,我还要照顾好弟弟,将来,如果他愿意,那就让他跟在我的身边,谋正道,为苍生,我还要好好的跟着舅老爷学道,不管能不能成为大先生,都绝不欺人,也不自欺,再大的事,都要吃饭,都要睡觉,只有好好的活着,才能去解决问题,不然,就会被人看不起……”
说到最后,我实在是说不下去,姥姥冷着脸还在催促,“还有呢!”
“时刻……时刻小心那个碑仙儿,遇事不可莽撞……”
姥姥点头,“我怕的就是你这个,你这孩子虎,脑瓜子清醒时我绝对放心,就怕你头脑一热心狠手辣起来给自己搭进去,一定要记着,不管做什么事儿,都要想着后路,没后路,不能干,晓得吗!”
我用力的吸着鼻子,声音也几乎是从鼻腔里挤出,“晓得……要一念向善,心存慈悲,可是,可是,我怕我做不到啊!!!”
“做不到你也得给我做!!”
姥姥是横眉利眼,“知道姥姥这辈子为啥只能当个领堂大神不,那就是太多事儿都参不透了!性子太急,我年轻的时候,也学过佛,不过也赶上年头不好,后来也没悟透什么,但你不同,你赶上好年月了,成大器的,不能像姥姥这样,心急可不行,知道不,姥姥不是大先生,也不知道咋成大先生,但你不一样,你现在不光是你舅老爷的徒弟,还能接姥姥的黑妈妈,双管齐下,姥就不信……”
我摇头,“姥,我还没成年呢,我怕那些大仙儿不来,不服我……”
姥姥的声音不自觉的没了许多底气,“我也怕这个,可没办法啊,到时候了不走不行啊,没事儿,姥就拼着一口气等,等他们啥时候来,姥啥时候走,不然,姥死也不会闭眼的,你这块,姥一定给你整明白了。”
我觉得太难了,当年那个徐婆子的话还在耳边晃荡呢,我才多大啊,接的还不是自己家的保家仙儿,接的是领堂大神,上来就要领堂子,我根本就没给大仙儿安排过啊,谁能服我?
可看着姥姥现在的样子我又不敢说,怕她跟着我上火,整个人就像是被扯得七零八落但又得自我拼命缝合,想逃避,却又没法逃避,也不能逃避。
……
下午,我们一家人都坐在桌子上吃饭,姥姥三令五申,谁也不许当着她的面哭,用她的话讲就是她只要把黑妈妈安排完就算是功德圆满了,她薛凤年的后人,谁也不许当着她面挤猫尿膈应她。
饭桌上很安静,本来小六买回槽子糕后还想像我之前闹一阵,但是被那明月扯出去批了一顿也没动静了,大家就闷闷的吃着饭,对着大鱼大肉,一个个却都是心事重重,强咽硬塞的样子。
姥姥吃了几口就放下碗筷,眼神扫了一圈淡淡的开口,“今晚我就让四宝接堂子了,要是她接的顺利,我也算是能舒舒服服的走,你们记着,不许哭,不许号丧,不许把眼泪弄到我身上……”
“嗯嗯~~~”
那明月端着碗,脸藏在后面哼哼着就发出了隐忍的哭声。
姥姥不悦,“没完了是吧,我没死呢!憋回去!!”
那明月嘴咧咧着,用力的憋住一口气,带着整个脖子都深深的凹陷下去了。
姥姥叹出一口气,“都听我说,如果一切顺利,那忙完我的事,四宝就继续上学考试,考完之后,就跟着若君进城读高中,至于考不考大学,那我不管,但是她不能继续在咱这农村窝着,得去城里跟她妈在一起了。”
妈妈愣住了,“妈,你说,让葆四去我那儿?我那……不太方便啊。”
二舅更是惊讶,“妈,这能行吗,四宝从小在咱们这长大,去城里她人生地不熟的……”
“哪里不是都有个从不熟到熟悉的过程!”
姥姥冷眼打断二舅的话,“既然我现在有气儿,那我就是一家之主,你们就听我安排就好了,让四宝在这窝着干嘛,她上高中不也是去县城吗,那还不如去大城市,若君是四宝的妈,她不去她亲妈那要去哪!”
“我不同意!”
二舅看了妈妈一眼直接开口,“若君那都说了不方便了,四宝还是在县里上高中吧,我还能隔三差五的去看她,从县里回村也方便,滨城太远了!!”
我一直没吭声,对于我的安排姥姥也早在一年前她精神尚佳的时候就跟我说的清楚了,所有的安排,姥姥都陆陆续续的跟我交代过,毕竟很多事,不是说她一天就都能想起来的,所以姥姥想起来什么,就跟我交代点什么,这个准备,我也算是一直都在做的,只是真到了这一天,才知道会有多崩溃而已。
虽然我当时听完姥姥这个话说的也是不想去我妈那,因为我不想离二舅太远,可是后来想想,姥姥这个安排是对的,对于二舅来说,他对这个外甥女付出太多了。
如果姥姥不在了,那他的压力会很大,这些年的家底本来就空了,姥姥一走,那这个家,姥爷还有我和小六,这些担子就都压到他肩膀上了,所以,我要是去城里读高中,怎么说,也会给二舅减轻点负担的,呵,虽然残酷,却是现实。
“妈,我现在那里真的不太适合接葆四过去,我……”
我抬眼看着妈妈,说实话,我想理解她,我觉得她当初卖了房子,日子应该不太好过,只是,心里还会不舒服,姥姥还没走呢,我怎么就有了一种将要变成所有人累赘的感觉了呢。
“若君!”
姥姥也不给她什么阐述的机会,只是面无表情的看着她,“我知道你有困难,当年我看病你花了很多的钱,可是四宝大了,她是你的福星,不可能在农村一直待着的,最重要的是,现在她还未满十八岁,只要她叫你一声妈,你就得承担起照顾她的义务,明白吗!”
妈妈的嘴张了张,看了我一眼后还是一脸难看的点头,:“我明白,我只是怕葆四跟我吃苦而已。”
“我不怕吃苦。”
我淡淡的接茬,“就算是去城里,也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葆四,你……”
“四宝……”
妈妈和二舅同时开口还想说些什么,结果姥姥一记眼神杀去,双双闭嘴,“一个个怎么都这么多废话,我如何安排,你们如何照办,现在我没空跟你们掰扯什么事理,至于小六这边……”
“奶,我想跟四姐在一起。”
姥姥看着他点头,“当然,但是现在不行,你四姐和你都没有真正的长大成人,不可能上学也是在一块的,但你要记着,你是先天破相的,虽然你四姐命硬,但是克不到你,不但克不到,相反的,有她在,还会旺你命中不足,让你多许平顺。
如果你四姐将来走上了先生这条路,你要做的就是多帮她,你们虽然不是亲姐弟,但从小一起长大,情深义厚,无论何时,你们都要绝对的相信对方,你将是你四姐最亲近的人,所以,你的任务,就是要保护照顾好她,无论何时,都绝不允许别人伤害到她,你能做到吗。“
小六想都没想的就点头,“能,我能做到,奶,我是家里的男人,不光我四姐,我谁都能照顾保护。”
那明月感动的不行,一直不停的摸着眼泪:“想不到熊蛋包子也长大了……”
姥姥则安慰的笑了笑,“六儿是我看着长大的,虽然调皮,但绝对不是熊胆包,他很小就有正义感,也知道要向着葆四,只不过长得小,打不过村里这帮孩子罢了,但是性格没毛病的,单纯,不记仇,有朝气,我薛凤年是积了德才得到两个好孙子的!”
话一说完,姥姥有些感慨的摇头,“只可惜啊,家树啊,我怕是看不到了……五年了,你说这孩子也没个信儿,我现在还记着他蒙蒙亮的时候撵着咱们,给我送点钱去城里看病,好孩子啊,我唯一的遗憾就是闭眼前看不到他了。”
我不敢哭,垂着脸用力的捏着筷子,只听着大家的呼吸声都有些发重,一个个也都是拼命的隐忍,就算是一直准备着这一刻又能怎样,有些遗憾,大概是永远也弥补不了的了!
“算了,人哪能十全十美呢,以后咱家里人谁要是看见家树了,记得跟他讲,奶奶永远记得他的好,如果要是看他过的不好,一定要多多帮衬,知道吗。”
二舅点头,“妈,你放心吧,家树那没说的,我也喜欢这个侄子。”
姥姥应了一声继续开口,“今儿若君能回来,我也算是有儿有女给我送终啦,以后,你们一定要照顾好你爸,他那个腿啊,逢初一十五的,就得用草药熏熏,不然就会肿的,好了,剩下的也没什么事儿了,让你们买的油灯都给我买了吧,红纸啥的把东西都给我准备好,今晚我要给四宝传堂子啦!!”
……
我想也许别的家庭或许会为即将走的老人做好后事的准备,但绝对不会像我姥姥这样还自己有说有笑的在屋里换着装老衣。
没错,装老衣,学名,就是寿衣。
她是自己穿的,一层一层,板板整整的穿在身上,用她的话讲,如果我接的顺利,那她就可以舒心的走了。
下午的时候二舅一直在院子里忙,摆桌,摆油灯,准备给我接堂子的事宜,我没动,也没跟着妈妈还有二舅妈小六她们凑在一起小声的哭,而是蹲在姥姥的那屋的窗前,想离着她近点,哪怕是听听她的笑声,心里也安。
我其实挺怕姥爷情绪激动的,因为现在家里就像是充斥着火药的炸点,谁一激动,一定会瞬间炸的屋子里哭声一片,我脑门子都麻了,真的不想在哭,也不想再闹了,说不清什么感觉,恍恍惚惚,感觉发生的一切,既真实,又很像做梦。
“老头子,你看我这身好看不,我没让他们给我做那种老样式的,穿着像个斗篷似得,吓人不拉的,我就喜欢新样式,浅蓝色的,哎,就跟四宝那个书桌一个色儿,是不。”
“是,好看,你穿啥都好看。”
我用力的咬唇,听着姥爷声音里的笑意心口异常堵塞。
“行了,晚上我就在外面了,等四宝接完我就放心了,我跟你说过的话你记住了,别老合计我,不然我在下面不好过,你这辈子对我这么好,我下辈子肯定还找你,咱再过一辈子,在生对儿女啊!”
姥爷轻轻的笑着,“好,你这暴脾气也就只有我能忍得了你,你可得等我啊。”
“好咧!除了你任学武,我谁都不找!!”
我皱了皱眉,任学武是谁啊!
“凤年,你……”
姥姥的声音沉淀下来,“老头子,你真想瞒我一辈子啊,我当姑娘前儿是要找个姓薛的,可你不姓薛啊,我都知道,你为了我回你们村改的姓,可你傻啊,你以为我几年不去趟你们村就能瞒我一辈子啦,你爹不说,你妈不说,你哥不说我就不知道了?你们村里人呢,咋的全村人都能给你撒谎啊,任老二唉~你对我这一个好就够我记一辈子啦!”
姥爷在屋里讪笑着,“我就知道瞒不住你,可没招啊,当年就在你们村一走一过就相中你了,知道你心气儿高,你家以前还是大户,那我要是横冲直撞的你肯定不能干,所以,我,我也没做啥啊,我有大哥和弟弟,改个姓不算啥,就是我这腿让你伺候了快二十年,我过意不去,如果有下辈子,我还是听你的,你想咋整咱咋整,我没事儿,能跟你过的乐呵就行……”
我听不下去了,起身去跟着二舅一起摆油灯,二舅看着我的样子还愣了一下,“四宝,怎么又哭了呢。”
擦了下眼泪,我看着二舅笑笑,:“没哭,就是我想,我这辈子要是也能找个像姥爷那么对姥姥好的男人,那我就不白活了。”
二舅摇头,“说啥话呢,你这才哪到哪……”
我想二舅肯定不知道这个事儿,连我都没想到,原来姥爷这个外来户为了跟姥姥在一起还改了姓,而且姥姥知道了,只记在心底,尽心尽力的照顾炕上的姥爷快二十年,只是在要离开时才轻松点破,这种道别方式,真的温暖而又让人窝心。
就像是我在学校看的小说书上写的,你多爱我,我一直都知道,所以,我虽然不说,但我会用实际行动去回报你,让你知道,其实我比你爱我更加爱你。
……
入夜。
即便我再不想面对,这一刻,也还是来了。
以前姥姥起案台只需要在桌上摆放酒肉祭祀品直接点香就行了,今天则不同,不但酒肉都有,黑妈妈的塑像也是在桌上供奉着的,坛案桌摆在院子的正中,旁边还放了一张太师椅,当然,那张椅子我知道是姥姥要坐着的,在坛案桌的两边,则各呈一条直线摆放着十五盏油灯,每盏油灯下面都放置着一张四方的小红纸,一溜排开,差不多都要排到大门口了,站到中间,特别像是左右各站了一群小侍卫。
我知道这是啥意思,就是每盏油灯都寓意代表着一个山头的大仙儿,姥姥说不用来那么多,现在有大本事的本来就少,只要她信儿一放出去,她安排过的大仙儿就知道她要传堂子了,只要派出三十个代表,那就算成了。
当然,主要得看油灯,大仙儿一到,油灯自亮,听的是很神奇的,但我也不知道这东西能不能亮,心里一点谱都没有。
等到晚上十点钟左右,姥姥就让二舅他们都进了里屋,院子里,除了一些需要我接堂子的东西就剩下姥姥小六我们三人。
我不明白姥姥为啥不让小六进屋,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小六自己说以后要跟我混的关系,不过姥姥倒也没说要留下他做什么,就让他站在大门内侧的位置,跟个门神似得待着,说什么都不用管,就干待着就行了。
等到时间差不多了,姥姥穿着那身新的扎眼的装老衣就开始给黑妈妈上香,我静静的站在一旁看着,说实话,院子里安静的都有些诡异,就听姥姥的声音在不疾不徐的说着——
“凤年自领堂那日,便悉听黑妈妈教诲,一心一意,为仙家立堂泽惠不敢懈怠,今功德圆满,凤年自知即将西去,接堂之人便由我孙女一手接承,虽她年岁未满,时机尚未良好,可凤年身体有恙,恐难以支撑,望黑妈妈怜惜,凤年不敢讲说葆四有多聪多惠,可她体有我薛家血脉,是我一手养育成人,凤年相信,我孙儿定有大神之相,日后明震八方,为黑妈妈积福扬善!!”
说完,姥姥一身正气的拿出那把黄色的小旗子插到桌上一个盛满五色米的碗里,嘴里继续念叨了一下年月日,之后拿出一张红纸,“笔来。“
我赶紧把一支黑色的水笔递过去,看见姥姥抬手就在红纸下写上我的名字,大名薛认,诨名葆四,还有我的出生年月日,写完后姥姥抬手一烧,直接扬到令旗之上,嘴里高声念叨:“白山村薛家葆四听命!“
“啊?在。”
我吓了一跳,匆忙的应着,“我在呢。”
“有些底气!白山村薛家葆四听命!”
“在!!!”
这一嗓子给门口的小六都吓了一跳,抱着里门柱子一脸疑惑的看向我。
“若将黑妈妈交由与你是否能保证一身正气,不发歪财,造福众山仙神,以保我仙家名讳,救苦救难!!”
“恩,能……”
姥姥的眼睛一瞪,我标杆溜直,“能!!”
“你凭什么!!”
我咽了口唾沫,想起之前姥姥让我背的东西,张嘴就大声的背了起来,“三分自信座心间,三分霸气座堂前,三分善念做根源,抛出本我救苦难,三人必有我师焉,人外有人天外天,功高傲慢行不圆,举头三尺神明鉴,身心正端护仙缘!!!”
姥姥点头,啪啪拍了拍手,二舅赶紧端着个正烧着炭的火盆出来放到油灯头的正中间位置,摆好后就低眉顺眼的一路小跑又回了屋。
这个过程姥姥都给我念叨过,所以一看见火盆我就明白啥意思赶紧从油灯后面绕过去,然后站在中间的位置等着姥姥发号指令。
“四姐,你说的那什么玩意儿,一套一套的,霸气啊。”
小六还抱着里侧门柱见我到他附近就位了忙不迭的分享心得。
我是没啥心情理他,只听着姥姥喊了一声,“接新任大神就位,跨!!”
提了一口气,我抬脚就向火盆走去,跨过去后就听着姥姥继续高喊,“一脚踏过阴阳,从此两路行走,鬼祟崇邪见你需避让三分,永生正气,以身为则,踏两路太平!!”
我一路直接走到姥姥的身前,只见她又从坛案桌底端出个洗脸盆,里面只有半盆水,让我跪下后就用柳条沾水在我身后轻轻的拍打,“扫你一身晦气只留正名,保你领堂事事顺遂邪魅不敢靠近!!”
当时我心里一点都没多合计啥,我觉得这都是程序,就像是新人结婚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司仪也会喊着恩爱百年,不离不弃,但是离婚的不有的是吗,我领堂子,需要走这些程序,但说白了,还需要本事,没本事,小鬼都得欺负你,跨一百遍火盆都没用,谁会服你啊!
等去晦气的仪式做完,就是最最重要的了,我需要以新一代领堂大神的身份上香,得黑妈妈认可我,我才能有资格去当领堂大神,而如果他不认可我,那也不用灯油灯亮了,所有的事儿都可以到此为止了。
为啥,领堂大神跟普通的大神最大的区别就是请的都是外面的仙儿临身,但不是干请,就是得借气,借这个黑妈妈的气,因为黑妈妈是肯定不会临身的,人这么大的领导是吧,等于是她要给我做靠山,我才能借着这个靠山请来给我办事儿的人,就这么简单。
但是如果她不想给我做靠山,那就没戏了,谁来给你办事儿啊,每个有堂口的大仙儿名下也都有自己的出马弟子,人家凭啥临你的身去帮你,吃饱了闲的啊。
深吸了一口气,我抬着手里的香越过头顶,对着黑妈妈就张嘴说了起来,这个姥姥没有教过我,她说就说你心里话,你想说的,是白话还是怎么样的都行,重要的,是真诚。
“黑姥姥,我打小就经常看见您对着我笑,我知道,我小时候很淘气,什么道理也都听不进去,但是我开窍后知道了很多道理,我知道领堂就是给一些大仙安家,让他们能好好的有个地方修炼,大仙也是跟人一样的,有的脾气好,有的脾气暴,我的任务,就是能让他们都安安心心,不做坏事,被弟子领回家后立堂安家,造福于人,我虽然还小,也知道自己资格不够,但我会努力的,我不会让姥姥和您失望的。”
说完,我把香插到香炉里直接跪倒地上,不起身,就这么跪着,等,等这香烧完,如果香烧完了,那黑妈妈没有指示,就是没戏,所以,这个节骨眼,算是最紧张的时候。
姥姥挪动着脚步坐到太师椅上,她一直没有说话,但我能感觉到这氛围里的紧张,心也是提着的,我想我说的很真诚了,先不说我将来能给多少大仙立堂口,或者我能不能有本事去立,但我真的会尽力的,因为我真的不想姥姥失望,只要我可以,我就会尽量做好。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我的膝盖也开始发麻,想着那香应该是要烧到底部了,正抓心的时候,忽然感觉头顶被什么东西轻轻一碰,随后‘啪嗒’一记轻响,略一抬眼,那把令旗掉到了我的眼前……
还没等我起反应,姥姥率先起身,“新任领堂大神薛葆四,还不领旗跪谢黑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