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泽谕吉这几天都觉得心神不宁。母亲和兄长只笑话他不稳重,却不知道他想些什么。
那个憨厚瑟缩的女孩突然出现,阿薰跟着她去……然后直到今天就没有再见着她了。他也去过近藤家敲门问询,前来应门的仆人都说近藤夫人带着她在学规矩,有什么可学的?
她为什么再也不来神社了呢?
许久的风雨无阻,忽然一天无疾而终,连着这几天上午他都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身边少了一个人,心口就像缺了一块儿。
他在院子里跟推磨似的一圈一圈转,越转心底越不安。
大门外突然传来一阵紧过一阵的敲门声,伴随着焦急的呼唤。他走过去拉开门,光着脚跑得头发都散了的锦织含了泡眼泪挤进来:“福泽少爷,家主大人要把阿薰送去给藩主家做小,牛车已经动了。我从家里逃出来给你报信,阿薰说……”
不等她话说完锦织母亲跟在后面追上来,领着她的父亲兄弟堵了嘴就把她往门外拖:“这孩子是睡糊涂了做恶梦呢,您可千万别把她的话当真,我们这就把她带回去!”
银发少年站在原地愣了片刻,转头冲进房间拿了刀又冲出去,“阿薰说别去……”锦织咬了哥哥一口才又冒出半句,很快再次被捂了个严实。她母亲当头抽了几耳光:“蠢死你!武士家的小少爷有什么不好,再清贫嫁过去也饿不着累不着,要你这么坏自己的事儿!”
女孩子眼泪顺着脸颊淌:“亏心啊,不亏心吗?踩着别人骨头活着也不嫌扎脚!”
“扎脚也得是你还活着才知道扎得慌,命都没了,你还怕扎脚?”母亲又照头死命拍了她两下:“我不管别人的女儿活不活得,我只管你要好生活着。”
……
牛车碾在青石板上咕噜噜往前走,藩主听了使者的话很是期待这位能以“薰陆”为名的少女,专门派了带着西洋□□的队伍前来接人,一路撒着米向府城方向走,引了不少贫人坠在后面一边捡一边磕头道谢。镇中不少有头脸的人也跟了来看热闹,纷纷点头恭维藩主豪爽仁善。
近藤家送亲的人走在队伍最后面,防着被硬塞进牛车的少女万一逃跑——本意是想悄悄的把人送走,谁知道藩主年龄越大越好排场,这下可好,镇上都知道近藤家今天送了人往府城去。
从被关进屋子开始阿薰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管家婆婆和其他下人也就忘了堵住她的嘴,眼下只需要专心解开手腕上的棉布绳子。
她透过纱帘缝隙向外看,牛车正慢悠悠驶过一处石桥,深涧下传来潺潺流水声。
少女挣脱手上绳索,又将其他绳子解开。一把扯下角隐扔掉,散着头发脚下发力撞开窗子落在地面踉跄两步又撞在石桥上歪歪扭扭抱着栏杆爬上石柱,看样子是要从桥上跳下去。
谁也没想到数日都安安静静似乎早就认命了的娇小女孩发起狠能有这么一股蛮劲,她站在石柱上,谁也不敢轻易上前,生怕这向后一翻落入深涧,他们回去了都得被藩主活活打死。
“阿薰姑娘,阿薰姑娘,去府城伺候藩主大人是好事!死不得,你这样死了,是要下地狱的。”
是了,这个年月,迷信的说法是女子连死都不能随意死,自杀姿势不对直接影响死后上天国还是下地狱。
山间清风吹起宽大的袖笼和衣摆,阿薰正打算跳下去逃遁,更远些的山道上绿衣少年推开堵着路捡米的人追了上来。
她站在桥栏杆上,一身白色纯洁无垢,背后是一片如血红枫下的幽碧深涧。
“阿薰!别站在那里,那边危险!”他越赶越近,为首的护卫长意识到了什么,抬手下令取出□□,少年回手抽刀挥下,越过人墙冲到桥栏边,等他站定护卫们手中的□□才断做两截落于地面。
众人哗然。
阿薰站在石柱上,衣袖被山风吹得散乱,露出裙摆下光着的赤足。
身前是牛车和手持□□的藩主护卫,身后是冰凉刺骨的涧水,银发青衫的少年被拦在一步之遥。她知道这个人,眼里心里只有自己再无其他,不像那些看客们,看得不过一场热闹。
无论如何也不许任何人碰他分毫,他是唯一底线。
——自从送走锦织阿薰就在计划该如何跑路。
跑不是问题,她什么时候都能跑,还能跑的潇洒顺便再给近藤家放把火。然而如今牵扯到了藩主,还有到锦织一家的性命和阿吉的声誉……
如果她就这么不管不顾求了阿吉带她逃去东京府,自然最是省力。然而后面跟来的烂摊子才是棘手,时人重名,名声不好便折了大半未来,无论如何她也不会让他蒙上诱拐女子的恶名,更不能只顾自己行事莽撞。
想要破局,只能在大庭广众之下令近藤夫妇千夫所指身败名裂,而她也必须“死”——这样一来阿吉是受害者,舆论只会同情他,诸多溢美之词将会纷至沓来,而碍于众口悠悠近藤夫妇也不敢再对锦织动手。
想到六十多岁的藩主她就从心底翻上来一阵阵恶心,与其坐以待毙,不如玉石俱焚赌一把。若是能在落水后顺利生还,上了岸等风波平息,到时自己花钱买张票去东京府寻人不就是了?
大难不死,还能怪她没死?
至于万一没能再活着从水里出来……那就不出来!
万万没料到他竟追了出来,更没料到藩主家派了□□队接人。
锦织没有把话传到吗?
但是眼下也没有时间考虑这些,她继续依照计划迎着风面对里三层外三层围观的贫人乡老掩面边哭边诉:“近藤家主私吞亡父财物在先,一女两嫁在后,无良无信,无义无耻,不足相交。羞耻至极,无颜见人!愿托山林草木自证清白,所言无虚,否则死后必下阿鼻地狱!”
“阿薰回来。”
少年想上前先将她从石柱上带下来,藩主护卫却以为他要对自己不利反应极快,枪声响后没能完全躲开的衣袖上渗出血迹。
不仅围观的平民,连中津乡老也跟着哗然。
福泽谕吉是藩士幼子,不是庶人,藩主也不能无缘无故打死他。
护卫果然不敢继续开枪,只用乌黑枪口指着威胁:“退开!”
少年倔得很,哪里肯退。
守卫又说了第二遍:“退开,不然就开枪!”
他仍旧不肯移动,站在石柱上的白衣少女左右看了一圈,果断后退一步毫不犹豫跳了下去。
这下接人的送亲的围观的都傻了。
都以为她只是嘴硬吓唬人,死哪是那么容易的事?若是容易早就没人怕了,谁能想到少女竟然就这么闷头跳了下去。
被隔在不远处的银发少年冲上前去弯腰想要拉住她,指尖碰触到一片雪白的柔软,终差半分。山风吹起少女游丝般的黑发,衬着翻飞的白色衣裙。谁也没看见她黑玉样的瞳仁瞬间变得鲜红,人影越来越小,也许涧水太深,很久也没有声音传上来。
乡里名士留下的孤女,一向素有孝顺名声的姑娘,说没就没有了,出了这种事整个镇子脸上都不光彩。
“还不赶紧喊上青壮下去找!”
前来观礼的士绅乡老们“嗐”了一声转身就走,走前还要冲近藤家来送的队伍啐口吐沫,不论真假都耻于与这样的人为伍。就连那些追着捡米的贫人也把捡了的米扔在近藤家人的脸上——吃了都嫌恶心晦气!
他家早上送亲可没说送的是哪个女儿——藩主派来接人的队伍太过高调,想要偷偷摸摸把人送走的计划没开始就宣告破产。
近藤藩士彻底完了,逼死亡友孤女,无信无义一块烂泥,谁也不愿被他连累。
关在院子里虐待养女自然无人去管闲事,但把一个小姑娘逼得拿命自证清白跳了河,这就必须有所表示。近藤太糊涂,竟然还敢一女嫁两家,当真不要脸。
近藤藩士和夫人早先在家里计划着先瞒天过海将人送去给藩主,木已成舟尽可将锅甩出去——他们也是不得已啊,主君有命,为人臣子的又能怎么样呢?
结果先是藩主把排场搞得那么大事情根本捂不住,紧接着又叫阿薰这样一闹,藩主肯定恼羞成怒,想要捞个“不得已”的说法?想都别想!
他们倒是想硬着头皮依计强辩许给福泽家小少爷的是另一个养女锦织,立刻就有当初作见证却被他们打了脸的乡老站出来问——那跳了河的阿薰拿得出人证物证,还狠得下心肠赌命,你近藤又能拿什么来证明清白呢?
近藤家无奈,只得又花了重金去求福泽夫人想让福泽家吃下这个亏。只要他家认下锦织,至少一女许嫁两家这种事就无从谈起,多少还能补救补救。
福泽家主早早亡故,如今支撑门户的长子继续在大阪藏屋敷做账房,少不得需要人扶持,近藤夫人就拿这一点来劝福泽夫人:“人已经没了,好歹留些脸面,将来必然多多帮着大公子给藩主做事。”又说“咱们两家这般唬了藩主,只怕大人降罪,我们倒无所谓可以去靠我娘家过活,贵府怎么办?府上还有位小姐未嫁吧?”
福泽夫人叫她吓住,拿不了主意就去看大儿子。大公子一听这里又有藩主大人的干系,脑子顿时糊做一片浆糊,智商掉得不能看,当场傻住不知所措。
近藤夫人一见有戏便还想再劝,张开嘴没来得及出声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晃过神福泽家的大门就在面前关严。不等她反应过来,门板再次拉开,只看得清一身青衫,兜头又是一堆东西被扔出来满地都是。门里头只有个稍显年轻的声音冷冷响起:“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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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看点
作者小心翼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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