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节,江南的春天正好。
轻柔和煦的微风带来了细雨,慢慢飘着,远处的山色被笼罩在如烟似雾当中,若有若无。
碧绿的湖水上涟漪不断,晃动间,倒映在水波中的柳树更加鲜活起来,似在为画舫中的娇音燕语,丝竹管弦伴舞。
连湖边执伞的行人,也醉在这般美景当中,行进缓慢,闲适悠然。
一切如水墨画般,透着股朦胧的美。
这样的天气,在文人骚客的眼中,在如此美景中谈诗作文,那才叫格调。
嗯,某个身无分身的和尚也喜欢。
尽管雨水已将脑袋淋得湿漉漉,不得不时常用袖子去擦拭。
尽管袍子变得黏黏糊糊,贴在身上极不舒服。
尽管这场春雨,对身体虚弱还饥肠辘辘的人来说仍湿冷了些。
可有个看茶摊的老大娘心善,不但请他进来避雨,还提供了茶水给他。
一杯粗茶,并不能排解饥饿,却给了他另一种满足感。
热腾腾的茶汤入腹,瞬间整个身体连同脏腑都暖了。诗一般的意境中,感受着世人的善意。这一切,足以抵消身上的不适。
对于明明触摸到光点,竟然又到了一个陌生世界这种事情,也变得不再那般重要了。
茶摊很小,客人却已坐了半数的位置,老大娘正在忙碌,缘行不好打扰人家,值得从客人的交谈中寻找自己需要的信息,可惜停了很久,又不得不放弃。
什么大乾朝听都没听过,可能又是怀真的因果,前世孽债?
罢了,既来之则安之,还是眼前的如画美景更招人喜欢。
他一口一口抿着茶,望着湖面上来往的船只,嘴角不自觉翘起,露出淡淡的笑意。
而对于江湖人来说,他们玩不来风雅,看不懂什么诗情画意,能在这样的天气里邀上三五好友,泛舟湖上,温几壶好酒,那也是极快活的。
就如缘行身前经过的小船,上面一场酒局正酣。
船篷内小桌上摆满了各色河鲜,而桌边的人也是形象各异,有富态的富商,有粗衣小贩,有劲装大汉,而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一个头戴抹额,白衣翩然的美貌女子。这番组合,实在怪异。
但几人毫不在意身份差别,更无视了旁人的注目,推杯换盏间,气氛极是热闹。
“夏姑娘难得来一次卉临,怎不多呆上几日,我府中珍藏的好酒可还没饮完呐。”一轮共饮过后,那富商摸着圆滚滚的肚子,笑望着美女,语气中满是遗憾。
“我也舍不得啊,只是师门召唤,不得不回去应付。”女子优雅的放下酒碗,也是遗憾的说道:“好酒且先存着,下次再……”似因饮酒气闷,她不自觉的扭头朝船外望去,小船缓缓行于湖中,已远离了岸边的茶肆,可她在看到那端坐饮茶的僧人时,整个人却是愣住了,面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过了不久,她终回过神,匆匆朝同伴说了声,取了一旁当垫脚的长剑,一个纵身到了岸上,只留下船上几个酒友面面相觑。
岸边赏风景的缘行自也看到了动静,但高来高去的见多了,只以为人家有急事上岸,便不再理会。
一边抿着茶,心里在细细盘算,下一步该如何在这里立足,等待机缘的到来。
正琢磨着,却瞥见那道白色的影子并未离去,反而到了他的近前。
他初时并未在意,只以为是来喝茶解酒的客人,可那人在他身旁站定,竟是不动了。他疑惑的抬眼,正见那个白衣的女子正一瞬不瞬的望着自己。
尽管茶摊中空位很多,可万一人家就相中这个位置要看风景呢?
他这个蹭茶的人自是没有道理与人争,歉意的笑了笑,便起了身,打算让出地方。
可传入耳中的一句话,却让他愣了。
“缘行大师,好久不见。”
缘行这才打量对方,片刻后不禁皱眉,这是一个颇为貌美的女施主,浑身上下透着一股飒爽,按说不该轻易忘掉才是,可他确认自己毫无关于对方的记忆。
那女人见他疑惑,顿时了然,继续道:“当时您眼睛不方便,自是不识得,我是夏云溪啊。”
夏云溪……
一提眼睛,缘行瞬间想到了自己第二次目盲时接触过的女施主。
“阿弥陀佛,原来是夏施主。”缘行合十一礼。
“真是有缘,在这里竟然能遇到大师。”夏云溪豪爽的掏出一锭银子,加了一壶好茶,坐到和尚对面,问道:“这么多年,您去哪里了?怎的没有一点消息。”
“贫僧回家了。”缘行重新坐下,淡淡答道,瞥向对方额头上那抹额,眉头跳了跳。既然知道有缘人是谁,便不必瞎想,可对方的身份着实复杂,这因果,到底算怀真的还是自己的?
夏云溪笑望着他,不经意的摸了额头,似突然想起什么,从手腕上褪下一串珠子放到桌面上:“上次大师走得急,将这东西忘了。”
缘行盯着那串被把玩得晶莹剔透的持珠半晌,并未去接,而是垂眸叹道:“此物既然到了施主手中,便说明与您有缘,不必归还了。”
“那感情好。这珠子还挺漂亮的,我真的喜欢。”夏云溪竟也不客气,重新将珠子戴回手腕,突然轻声叹了句:“他便从来不送我这种东西。”
缘行悚然一惊,急忙抬眼,正见对方正笑眯眯的望着自己,只是目中半点笑意也无。
而最为诡异的是,就在这一瞬间,周围的交谈与远处的管乐声俱都停滞了,他转头四望,山边萦绕的云雾,半空中的雨滴,湖上的水纹,包括画舫游船,街边行人,所有一切全部定格。
只面前的茶壶热气氤氲,丝毫未受影响。
“缘行大师,好久不见。”同样的一句话,由同一个人说出来,可意味儿却大不同了。
“阿弥陀佛,原来是夏施主。”缘行合十,也回与之前一般无二的话,其语气与之前亦毫无分别。
“不错,我是夏柔锦。”夏云溪头上的抹额无火自然,瞬息便化为灰烬,露出额头殷红的梅花图案。
然后她慵懒的靠在茶桌上,道:“我洒下那般多的分神,竟到此时才得见一面,找你可真是不容易。”
“不知施主寻贫僧为了何事?”缘行叹道。
“受怀真之托,给大师送样东西。”夏云溪、不,应该是夏柔锦似笑非笑的望着对面的和尚。
被这般盯着,缘行神态自若,因为他知道,对方看得并不是自己。
果然,没过多久,夏柔锦无趣的收回目光,抬手一招,一颗圆溜溜的光球出现在桌上:“这便是他托我转交的东西,至于是什么,恐怕只有你们才清楚。”
缘行凝望那光球片刻,才慢慢的伸手,可他的手指刚触摸到边缘,那颗光球便化作一抹流光进入到了他的身体里。
他闭目感应良久后,才长出口气,重新对着面前的人施礼:“多谢施主,贫僧感激不尽。”
夏柔锦只淡淡的点点头:“我只是受人之托而已。东西送到,这方世界不可久留,这便告辞。”顿了顿,却又笑道:“大师日后若再遇到以前脑中那东西,麻烦转告一声,我与它之间的恩怨可还没完。”
缘行一愣,本能想要询问,可还没等他开口,四周的景象重新变得鲜活了起来。
雨水落在湖面,泛起涟漪,嘈杂交谈声也重新传入耳中。
缘行看着面前呆愣坐着的夏云溪,知道附身的人已离开了。
过了片刻,夏云溪神智清醒了,只是面上仍有迷惑,茫然的转头四顾一番,最后将视线落到缘行身上,似想起了什么,如同看待陌生人一般不说,眸中还覆上了层冷意。
缘行瞄向对方紧握住剑柄的手,眉头直跳,这是将他彻底忘个干净,当和尚是人贩子不成?
好在这时旁边传来了几声招呼。
“夏姑娘,怎的不再喝了?”
夏云溪闻言愣了愣,看向身后奔来的几个同伴,问道:“方才咱们在饮酒?”
“是啊。”来人也是愣住,然后哭笑不得的叹道:“正饮得高兴,你突然到了岸上,强拉着这位师父喝茶。”
夏云溪怔怔望着几个酒友,见他们纷纷点头,然后又转向目瞪口呆的缘行,突然捂住额头,原本因酒气上涌而通红的脸蛋,此刻已能滴出水来。
支吾了半天,似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冲着缘行歉意的笑了笑,然后拉着几个同伴,逃也似的走远了。
只留下缘行一人,坐在茶桌前若有所思,旁人不知,他却清楚的看到,此时的夏云溪,额头上已没了梅花标记。
“如此也好。”缘行垂眸叹了声,将杯中茶水喝个干净,才郑重谢过老大娘,反身投入到雨幕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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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雍,某军事禁区。
“一组就位。”
“二组就位。”
“好,我宣布,本次对抗演习正式……”
“等等,一组发现可疑目标。”
“尽快核实身份。”
“报告,对方已被控制,身上没有任何设备,是个迷路的和尚。”
“砰。”巨大的会议室内,手执话筒正盯着屏幕的某位女士一脚踢开了面前的椅子。
“和尚跑这里做什么,化缘吗?外围驻守的部队是干什么吃的?这是渎职。”她大骂了句,喘了喘,才又命令道:“看住他,查清身份。”
“夏老师,他说他叫缘行,是督卫府的外围成员。”喇叭中传出一道厚重的声音。
“缘行?”被称作夏老师的女人先是一惊,急忙转向一旁:“接入一组画面。”
瞬间,一副巨大的直播影像出现在屏幕上。
只见,一个衣着破烂的僧人正缩着手蹲在大树下,四周站了一圈虎视眈眈且手执武器的军人。
夏老师眨眨眼,忙让助手将画面拉近,等看清那僧人的样貌,她突然乐了。重新拿起话筒:“身份确认,的确是督卫府的人,二组派两个人将和尚护送到山下,剩下的我来安排。”想了想,又朝身后说了声:“刘指挥接替我,演习继续。”
“我?”他身后一名军装男子愣了下,无奈的接过话筒,然后对着她离去的背影喊道:“老夏,这和尚你认识?”
“是个老朋友。”夏老师头也没回,只是一摆手便大步流星的出了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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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行跟在两名士兵的身后,一脚深一脚浅的行走在灌木丛中。
没有道路,下山的路十分难走,好在他经验丰富,没被人落下去。
了结夏云溪的事情后,他再次发动神足通,果然顺利的到达了下一个地点。
当时看到满目的高大树木,他的心情一度是无奈的,自家知自家事,对于能否顺利走出树林,缘行真是毫无信心。
好在没多久便遇见了可以沟通的人,虽然被当做间谍好好的盘问了一番,还被搜了身。他试探性的报出了自己的法号以及与督卫府的关系。
果然,周围士兵的态度好上了许多,在得到确认后,还派人领着他下了山。
终于回到蓝星了。
一路上与两名战士做了交谈,碍于纪律,对方对自己的番号三缄其口,可年月时间却不在保密范围,自是直言相告。
缘行在心底长叹口气,失去了金蝉对时间的掌控,他在古代度过了十多年,又跑到大黎呆了三年,没想到蓝星竟也过去了七年。
也不知家里现在怎么样了。
正自胡思乱想着,三人已经到了山下,眼前出现了一条宽阔的土路。
一名战士的对讲机响了起来,他对着里面说了几人的位置,没一会儿,一辆越野车风驰电掣的行驶了过来。
紧急刹车后,副驾驶车窗放下,露出一张俏丽面容,脸上全是笑意:“这位法师,要搭车吗?”
缘行愣了愣才道:“自然是好的。”然后,合十向两名护送的战士道了谢,才拉来了后车门坐进车子里。
“没想到在这里还能看到夏施主。”车子启动后,他笑着对前面的女人说道。是的,来接他的女子,竟然是老朋友夏晓楠,这可真是缘分。
“你这次过分了,一失踪就是七年,你知不知道很多人在找你?”夏晓楠转头盯着他,语带埋怨。
“一直在修行。”缘行垂下眼皮,叹了声,想了想又问:“不知贫僧家中是否安好?”
“还好,为了安抚老人,督卫府一直谎称你在执行秘密任务,不方便回家。”夏晓楠将心中责怪的话咽了回去,只是道:“幸好你回来了,否则时间再长些,就兜不住了。”
“多谢诸位。”缘行真心实意的道谢。
“谁稀罕你的感谢,我们是看你父母太可怜。”夏晓楠白了他一眼。
缘行闻言,陷入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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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区食堂内。
一个大美女与破衣烂衫的和尚相对而坐,自然十分惹人注目。
但被关注的两个人都经历过大风大浪,怎会在意?
缘行一口馒头一口青菜,不紧不慢。
“你回来的消息我已经传了回去,下午会有人来接你回家。”夏晓楠扒拉着餐盘中的食物,突然说了句。
缘行端着汤碗大大的喝了一口,仍未言语。
夏晓楠见他不说话,继续追问:“哎?你将来的打算是什么?继续猫在那个小庙里?”
缘行依旧不为所动,伸手拿起第二块大馒头。
夏晓楠隐晦的翻了个白眼,接着用调侃的语气说:“你儿子长得真挺可爱,你不着急回去看看?”
缘行叹气,三两口将馒头吃下大半,然后用最后一点擦了餐盘中的汤汁,一口塞进嘴里。
用餐结束,他放下筷子,才开口:“施主不是在东瀛么?何时回来的?”
“我任期刚到,回过后暂时没有安排,正好军方需要培训一批新人,就被暂时借调了。”夏晓楠笑了下。
“也好,异国怎比得了家乡。”缘行点头。
“是啊,这里安稳多了。”夏晓楠感叹了句。
她看着面前的僧人,恍惚间,许多年前的记忆浮现心头。
那年也是在食堂,也是两人相对而坐,甚至连所吃的食物都相差无几。
只是,今时与昨日,到底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