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一身玄衣,以幽冥之主的身份来到玉一仙城的季莳坐着鬼车拉着的车辕,身后跟着一群黑压压的鬼物,皱眉看着头顶那一枚耀眼的光球。
光球并非太阳,却和太阳一般,作为笼罩玉一仙城结界的阵眼,将浓烈的阳气生气洒向被照耀的玉一仙城,玉一仙城中雪白的玉兰花远看团团簇簇,一朵一朵娇美无比,完全没有受到仙城之外连绵阴雨的影响。
不过这浓烈的阳气生气,也让那些跟随季莳而来的黑衣人们分外不适。
这些黑衣人与其说是鬼物,不如说是鬼神,哪怕是眼神劲儿好一些的凡人相师,也看得出这群人眉目间有一股凶煞之气。
玉一仙城近乎是修士的仙城,少有凡人。路上的修士见到这群穿着黑衣,哪怕大白天身侧也漂浮着幽蓝鬼火,打着一模一样黑伞走在大街上的鬼物们,先是皱眉,然后看到季莳的车辕——拉车的两只鬼鸟漆黑的羽毛浸润在黑雾中,光是看一眼就会被那阴戾之气所摄——心里冒出一个名字,连忙退到一边。
这几月来,季莳在阴域分封鬼神鬼使,依着地球上的传说,大概算是照葫芦画瓢规定下阴域中的种种制度,让混乱的阴域顿时清明。
每座无忧乡中,都有阎王、判官,又有无常来往于阴阳,沟通鬼魂,将那些个本应进入阴域,却使用各种方法逃脱的鬼魂缉拿,或是另一些在人间为非作歹的厉鬼,也自有鬼神来收拾。
这些鬼差,都从离世百年之上的凡人鬼魂中选取,能得到季莳专门炼制的无常令,能来往阴阳的无常更是少之又少,季莳选取的时候也是慎之又慎,天地法则依然不清明,他不怕这些鬼干扰到人间秩序,却怕仙道人士抓到什么手柄干涉他。
季莳本人感觉自己并没有这种统领一方的天分的,不过玉一仙城的修士们见到百鬼不敢言只能退下,或许说明了他在另一方面的成功。
玉一仙城负责招待来客的人果然又是玉衡道的商归少掌门。
这位少掌门总是奋战在门内庶务的第一线,修为竟然也没有落下同辈的修士多少,季莳下了车辕,客客气气同这位少掌门拱手,一边自有下属上前交接客套,然后众人一起,随着玉衡道弟子的带领,进入无瑕阁。
玉衡道自诩正道魁首,召开这种论道会自然早有经验,场地也无需准备,无瑕阁便是经常开这种论道会的地方,季莳被领到属于神道一方的位置,先打量四周,面对这个活似某巢体育馆的摆设无语片刻,才坐在自己的蒲团上。
黑压压的鬼神坐在季莳身后,更早一些进入无瑕阁的仙道修士们看到这一幕皆是额角跳动,觉得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
也是这些修士们平日里很少关注人间朝廷或凡人之事。
不然哪怕是随便找一个大泰的捕快来,见到这一幕,都会腹诽怎么这群穿黑衣的怎么看怎么像混在江边上的漕帮。
用地球话来说,像黑涩会。
约摸是匪气不改天性难移,季莳将一帮阴域鬼神们带成了黑涩会结伙出门干群架的气势,以此充满违和的画风坐在无瑕阁中,周围围坐这这些年除东陵春山君外另外一些冒头的神灵,而代表春山君而来的,是并坐在一起的尹氏姐弟。
神道一边的位置,则属于仙道了,另外在对面,还有妖族的位置。
季莳心中那种参加运动会的感觉更加浓,甚至开始思索要不要让下属用法术在他们这个阵营的头顶变出几行大字来,比如:“神道抗议仙道垄断人族资源。”一类的。
太羞耻了点,季莳扶额。
就在他把这个主意放下的时候,不远处的仙道位置中,有一小群人动作整齐捏出指诀,数道光华射出,变成烟花落下,七彩的光芒变为一行大字——抗议玉衡道不接受散修盟关于撑天柱计划的意见一二三。
季莳:“……”
他有一种穿越回地球的即视感。
好在这么做的只有散修盟一家。
但很快,散人道一方在江映柳的带领下,坐在了散修盟的右侧,竟然也打出一行标语——散人道,接镖走镖完成九成九,沧澜第一,口碑优秀,欢迎递接镖书,联络人:散人道外务总管江怀石。
这群散人道的修士中,还有两个被春山的季莳派到散人道中担当联络人的小神灵,此刻这两个小神灵表情像是要哭出来,期期艾艾看着神道这边,试图溜过来。
不过春山君这次并没有来玉一仙城,没有找到顶头老大的两个小神灵并不知道春山君的真身便是那个他们看都不敢看的阴神前辈,磨磨蹭蹭不敢行动。
这样一磨蹭,就磨蹭到了论道会开始。
季莳欣慰的发现,沧澜界如散修盟和散人道——散修盟的标语还能说是关于今日论道的,散人道的标语是什么鬼——这样不要脸皮的人还是极少数的,其他的大小宗门,甚至改头换面来参加的魔修们,也没有突破廉耻到如此地步。
最后来到的玉衡道并没有把自己宗门的位置安排在整个无瑕阁的中央,等那一群着白衣的玉衡道弟子在蒲团上坐下后,玉衡道的掌门才慢慢走上无瑕阁中央空旷的场地。
这位面貌平淡无奇的中年人以一种慢的能气死人的速度念道:“撑天柱计划改革之第八十三讲,继续七十五年前的争论,前次论道的结论为:撑天柱计划所需资源浩大,与我等日常修补天道所需资源冲突,搁置。”
季莳:“……”
幽冥之主大人伸出手扶额,觉得自己光是听到玉衡道掌门这一番话,就觉得太阳穴抽痛。
他的时间观念和沧澜界这些修士的时间观念实在太冲突了,原本这个什么论道会不过两三天的季莳发现自己可能完全低估的沧澜界。
这种违和也可能是因为他修炼的时间和在场一些人相比,十分短暂。
……但是如今是已经六月,明年九月九就要和天魔决战,这些人还这么慢悠悠的真的好?
在场众人之中,感觉违和的的确只有季莳一个。
哪怕是那些百年前只是凡人的鬼神们,在无望的无忧乡中度过百年之久,也对时间的流逝十分麻木。
于是季莳面无表情槽多无口看着这群仙道修士竟然是半点也不提如今的危急事态,就接着一个七十五年前的结论,开始……哭穷。
没错,是哭穷。
虽然用辞文雅隐晦,用典更是用得季莳十句里面有八句听不懂,并且说话的人依然是拈胡子微笑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但这并不能改变这些人言语中的本质。
概括一下,便是:我家仙城太贫瘠了根本没办法支持撑天柱计划啊玉衡道你们反正家大业大尽管试一试不用带我。
好在这样说话的人,只是几个小宗门而已,作为玉衡道之外的三仙宗,天剑道和逍遥道并没有说出这样的话来。
一开始季莳觉得这代表沧澜界还有救,结果枯坐三个时辰而讨论没有一点进展后,他觉得他相信这些人能救沧澜界他就是个傻逼。
季莳直接起身就要走。
他的动作让无瑕阁中热烈的讨论为之一滞,那些论道时不忘观察别人神色的修士们眉头一皱,在沉寂中正要出声。
“等等,幽冥小友,请留步。”
一直没有出现的玉衡老祖姗姗来迟,从一旁长廊走进无瑕阁。
玉衡老祖依然是一身白衣,不染半点红尘烟火,他的来到让那些叫嚣的小宗门直接默声,而天剑道和逍遥道也终于有了动作。
“之前送一位小友离开,稍稍耽搁了一些时间,”玉衡老祖对大剑主和逍遥道掌门一心子点点头,又安抚一般对季莳笑了笑,抬脚的刹那出现在无瑕阁的中央,抬眼扫视一圈,才继续道,“话不多言,之前尔等讨论的问题,已经解决了。”
季莳眯着眼坐回去。
他皱眉打量玉衡老祖手上拿着的东西。
那是一根格外眼熟的干枯树枝,就是当初晏北归从秘境出来时,带出来两根树枝之一。
两根树枝中的另外一根,如今已经栽种在玉鹤峰的山头上,被药翁以及一众幸存下来的玉鹤峰弟子们小心呵护,而另一根树枝因为没有生机的缘故,被药翁甚至洋吴都忽略了过去。
玉衡老祖伸手一抛,将树枝悬浮在半空中,展示给众人看:“撑天柱最重要基础的材料已经寻到,这件事可以略过,历仙劫之人是我,这件事可以略过,那么……”
“那么,”逍遥道掌门开口道,“如今沧澜界天道的完好程度,到了允许仙劫的程度么?”
玉衡老祖回过头,看向坐在蒲团上,脸色格外阴沉的季莳。
“这种事,得问神道了。”
“要在时限内把沧澜界这个渔网补成纱布,几乎不可能,”顶着所有人的目光,季莳看上去极为镇定,“唯一能做到的办法,却不能问我,而是得问你们仙道。”
说着这句话的季莳双手抱在胸前,视线从玉衡老祖没有半点破绽的表情上便宜开,极为冰冷地扫视无瑕阁内一圈。
那些修士面对他的目光,神色各异。
季莳站起来,嘴角的笑容味道有些讥讽。
“把所有地盘让出来,看能不能养出足够修补这张渔网的千万神灵吧。”
***
如果要季莳用历史课本的例子打比喻,这一天大概是神道历史上十分重要的转折点,神道终于从敌后战场走上正面战场,有了同仙道正面抗衡的实力。
但实际上,离开无瑕阁时,季莳觉得自己如同加班一个月的白领,因为这三天三夜里,他不仅仙道打嘴仗争夺利益,更是和一些吵不过就动手的人斗法好几场,幽冥小沧澜虽然无一败绩,他却疲惫得根本没心情开玩笑。
季莳晕乎乎走到一颗花团如云朵的玉兰花树下,被一个玉衡道弟子拦下。
玉衡道弟子送上一枚纸鹤后便告辞了。
和这枚纸鹤相似的纸鹤季莳已经保存了一匣子,这回季莳不用看也知道这是晏北归给他的。
本来就因为晏北归没有出现在无瑕阁而格外暴躁的季莳皱眉拆开。
扫过第一行字的他眉心一跳,视线直接跳到最后一行,对着那行字发愣半晌,手背上爆出一排活蹦乱跳的青筋。
一声压低的咆哮回荡在玉兰花树下。
“……晏北归,有本事提合籍大典!有本事正面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