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为你梳嘛,我还从没给女孩子梳过头。”
晕,儿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话了?
何清影欣然坐在镜子前,司望裸着上身爬起来,拿起一把牛角梳。他笨手笨脚地才几下,她就疼得直叫起来,又回头摸了儿子的胸口说:“望儿,你不冷吗?”
“不冷啊。”
想必是他平时打拳习惯赤膊,何况这些天也已转暖。
“妈妈是不是老了?”
“没有啊,你还年轻着呢,头发也像年轻女孩又密又黑,让我给你梳两根小辫子吧。”
“那对你难度太高了,让我想想看啊……我有三十年没梳过小辫子了。”
“十三岁吗?”
“哦……”
何清影欲言又止,却摇摇头沉默了下去,对她来说那一年是个禁区。
“你为什么从不跟我说起你的过去?”
“别梳了,妈妈要回去睡觉了。”
但她刚要站起来,就被司望一把按了下去,继续为她梳长发,俯身到她耳边:“不敢说吗?”
“望儿,你不是知道的吗?你的外公外婆,在你出生前就去世了,而我一直在邮政局工作,这就是我的过去。”
“再往前呢?你读的哪所中学?小时候住在哪里?有过什么有趣的事情?现在还有什么当年的朋友?”
“搬家的那天,你偷看了我的东西?”
“对不起。”
“既然,你都看到了,那应该没什么疑问了啊?”
虽然,何清影的嘴上不紧不慢,心脏却快要跳出胸口了。
儿子从床底下掏出本相册,套在一个防尘的密实袋里。相册的红封面发着霉烂味,翻开第一页是张已近褪色的彩色照片,有个少女穿着连衣裙,站在邮政学校的牌子前。
何清影当然认得--这是十七或十八岁的自己。
尽管衣服与发型那么土,但依旧看得出是绝世美人,纤瘦的胳膊压着裙摆,以免被风吹起。她的双眼忧伤地望向远方,不知焦点在何处?真像当年的山口百惠。
后面几页大多是家庭照,从房屋格局与窗外景象,可以判断就是刚搬走的老宅。常有一对中年男女与她合影,自然是司望的外公外婆,却与何清影长得不太像。不过,她的照片并不多,总共不到二十张,并未发现亲戚以外的其他人,比如同学之类的合影。更没有司明远的照片,应是结婚前的相册。
司望又从床下翻出个铁皮饼干盒,何清影禁不住颤了一下:“这个也被你发现了?”
“全拜这次搬家所赐!”
眼前这铁皮饼干盒的四面,同样也是《红楼梦》彩色工笔画,却是林黛玉、贾元春、史湘云、秦可卿,又是“金陵十二钗”。
司望用力掰开盒盖,涌出一股陈腐味道,倒出来的却是一盘磁带。
邓丽君的《水上人》,a面与b面各有六首歌--
01. 水上人02. 情人一笑03. 如果能许一个愿04. 难忘的眼睛
05. 枫叶飘飘06. 恰似你的温柔07. 不管你是谁08. 只要你心里有我
09. 有个女孩等着你10. 妈妈的歌11. 脸儿微笑花儿香12. 女人的勇气
二十年前的老卡带,何清影当然不会忘记,那是在她的少女时代,每天偷偷在录音机里听的。
“望儿,这都是我要扔掉的垃圾,怎么又被你捡回来了?”
“我还看到了你十三岁的照片,叶萧警官帮我找到的,虽然他不知道照片上的人就是你。”
何清影的面色一变:“十三岁的照片?在哪里?”
“南湖中学,初一(2)班,在南湖路与安息路的路口。”
“你搞错了吧?”
“路明月--你还记得这个名字吗?”
她的后颈起了鸡皮疙瘩,僵硬地摇头:“你太会胡思乱想了。”
“别骗自己!”儿子手中的牛角梳继续为妈妈梳理发丝,“你知道我已发现你的秘密了。我还查到了出生年月,你和路明月都出生在同一天,而你的个人档案从1983年开始,在此之前就全部失踪了--这是我自己从档案馆里查出来的。”
“住嘴!”
“同样巧合的是,路明月的个人档案从1983年就中断了,因为那年她家发生了一桩惨案,她的爸爸在家里被人杀害,而她是唯一的目击者,也是第一个报案者。”
“你到底想说什么?”何清影迅速挣脱儿子,就要向门外走去,“快点睡吧,晚安。”
她的胳膊却被司望牢牢抓住,就像逮捕一名犯人:“妈妈,你几乎从不跟娘家人来往。我今天找到了表舅的电话号码,冒充警察给他打了个电话,而他告诉我--你并不是外公外婆亲生的。”
“望儿,你听我说……”
“路明月!”儿子高声喊出这个名字,“这才是你的真名吧!”
一茎白发,从牛角梳齿间滑落,她却再也没有挣扎的意思了。
“不,路明月,是我的曾用名--而我出生时的名字,自己都快要忘记了。”
“因为,你也不是路竟南亲生的,不是吗?”
司望第一次说出了1983年安息路命案死者的名字。
“望儿,你一定要把妈妈逼死吗?”
“我是要救你。”
随着他低头吻妈妈的脖子,何清影放弃了抵抗。
“你早就去过安息路19号的凶宅吧?我就出生在那栋房子里--我的爸爸,也是你真正的外公,是一位着名的翻译家,在我四岁时上吊自杀,是我这辈子所记得的第一件事。不久,我的妈妈也是你的外婆也死了。我们的房子被一个叫路竟南的官员占据,他的妻子不能生育,但是个善良的女人,看到我孤苦伶仃举目无亲,就把我收为养女。我的童年还算幸运,在安息路的大屋里长到十二岁。转折点就是那一年,养母发现丈夫有外遇,一气之下投河自杀。从此,再没人能保护我了。”
“妈妈,你是说路竟南那个混蛋--”
“用混蛋来形容他还真是有点仁慈了!”
“是你杀了他?”
“望儿,不要再问下去了!”
她几乎在恳求儿子,但已无济于事,司望继续在耳边说:“今晚,我又去过安息路,结合黄海警官保留的一些资料,发现1983年路竟南的被杀,不太可能是外人闯入作案的。虽然,当时确实有人翻墙的迹象,还有窗玻璃被人用砖头砸破,但我发现大部分碎玻璃都在窗外,也就是说是被人从屋内打破的--这也是警方争议过很久的问题,导致案件难以定论。可是,绝对没人想到死者的女儿、现场唯一目击者以及第一报案人,居然会是杀人犯!”
“这只是你的推断,什么证据都没有,谁会相信一个成天打架斗殴的高中生呢?”
“妈妈,我不会对任何人说的!杀人案已过去了整整三十年--何况死者本就恶贯满盈,而当年的你还是个小姑娘。”
终于,她一字一顿地说:“我承认,我杀过人。”
司望放下梳子,为妈妈擦去眼泪,低声耳语:“被害人就是你的养父路竟南。”
“因为,他是个畜生!望儿,你已经长大了,妈妈说的意思,你应该明白的。”
“不要说原因了,直接说过程吧。”
“没人知道他对我做的一切,也从没人怀疑过我。那天夜里,他喝醉了酒,就在底楼的客厅里,我拼命反抗,剧烈的扭打当中,靠近院子的窗户打碎了,我顺手拿起一块玻璃,划破了他的脖子--到处都是鲜血喷溅,我的脸上也都是,我把玻璃砸到地上粉碎,这样凶器也消失了。我打开门坐在台阶上哭泣,有人走过问我出了什么事,很快警察就来了……”
“没有第三个人在现场吗?”
何清影茫然摇头:“要是有人看到,我早被抓起来了吧--望儿,求求你了,不要再问了,你对妈妈够残忍了。”
第五部 未亡人 第五章
清明。
申敏十八岁了,像春天的油菜花田般惹人怜爱。天空飘着小雨,爸爸带她刚给妈妈扫完墓,捧着纸钱与鲜花,来到郊外另一座公墓,这里埋葬着她从未谋面的哥哥。
令人意外的是,墓碑前蹲着一个男人,正在烧着纸钱与锡箔,雨水与火焰化作烟雾缭绕左右。
“谁在那里?”
老检察官高喝一声,对方缓缓回头,尴尬地站起来,就要逃走。
申援朝一把逮住他的胳膊:“站住!你是阿亮?”
“对不起,我只是……”
“谢谢你!”申援朝一阵激动,紧紧地抱住他,“孩子,不用说了。”
高二女生申敏有些疑惑,将鲜花放到墓碑前,碑上刻着“爱子申明之墓”,下面是“父 申援朝 泣立”,还有生卒年月--1970年5月11日-1995年6月19日。
少年僵硬地被申援朝搂在怀中,双臂原本垂下,却不由自主地抬起来,也搭在他的后背上,跟他越抱越紧。
“我会亲手抓住那个恶鬼的!”
他贴着耳边轻声说,申援朝同样耳语道:“如果,你是我的儿子,该多好啊。”
“爸爸,你别这样!”
女儿提醒了一声,雨水已打湿了他们的头发,她将伞撑到两人头顶,爸爸才把少年松开,干咳两声说:“对不起,我知道你是来给我儿子扫墓的,他的在天之灵,一定会保佑你的。”
申敏使劲瞪了少年一眼,是她把哥哥的墓地告诉了他,她很害怕让爸爸知道,同时也在心里骂道--不知好歹的死小子,居然真的跑到墓地来了?
上个星期,她在五一中学旁边的麻辣烫店,独自吃得大汗淋漓,忽然被人拍了后背,回头却是个年轻男生。几个月来,她已对异性多了些警惕,刚要转头逃跑,却还记得这张脸,拍着心口说:“哎哟,吓死人了!”
“哦,对不起,你还认得我啊。”
“你叫阿亮?”
“没错,小敏同学。”他指了指马路对面说:“每个周末,我都在那个小书店打工。”
“好啊,我会经常去买书的。”
“不要啊,老板娘很凶的,要是你过来跟我聊天,她说不定会炒我鱿鱼的。”
“好吧。”
她吐了吐舌头,少年过分老成地问道:“你爸爸还好吧?”
“退休待在家里,没事尽看些奇怪的书。”
“奇怪的书?”
“都是些关于杀人的--看封面就把我吓死了,我看他要变成精神病了。”
“你去给哥哥扫过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