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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西临摊在外面的驾照不见了,窦寻一眼瞥见,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不接单就收起来了。”徐西临说着,帮正在系安全带的窦寻掖了一下大衣下摆,冲他弯了一下眼睛,“以后不给别人坐了。”
  窦寻愣了愣,见徐西临手扶住副驾驶的车后座,用这个像是要把坐在副驾驶上的人圈在怀里的动作熟练地回头倒车,话也不说清楚——“以后不给别人坐了”,后面是不是还应该有一句以“只给”为开头的?
  可是徐西临撩了他一句,偏不说了。
  窦寻迟钝的神经总算在一片暧昧的空气里反应过来,用异样的目光看了看徐西临,头天晚上在梦里搅了他一宿睡眠的人好像在泡他!
  真是有点奇异的体验。
  这时,徐西临兜里的手机又在响,徐总日理万机,这一早起来也不知道是第几个电话了。
  徐西临连看都没看,把手机一扣,铃声一关,直接扔到了车后座。
  窦寻说:“别挂,万一有事呢?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徐西临似笑非笑地说:“不会的,我没有更重要的事。”
  窦寻:“……”
  不是好像,徐西临就是那个意思!
  窦寻全盘的计划又被打乱了,他面无表情地坐在平稳行驶的车上,内心很想简单粗暴地扑过去,想得心浮气躁,接连变换了几个坐姿。
  少年人在一起很简单,那时他都能搞砸,更不用说成年人之间需要彼此磨合适应的复杂生活了,窦寻在徐西临企图把过去翻篇重新开始的时候,心里默默拉了一张长长的清单——里面列满了他们两个人之前的历史遗留问题。
  窦寻最痛苦、最旧情难放下的时候,曾经去找过咨询师,咨询师是个胖乎乎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听完了他磕磕绊绊的回忆、憎恨与依然浓烈的爱情,问他:“你说了很多自己的感受,但是知道对方的感受吗?”
  “感情不是成绩,不是事业,不是你硬着头皮、努力拼了就会有结果的事,它是两个人之间相互作用的结果,你一门心思地陷在其中,即使感情再深,必然也是被动的。因为人和人之间,情侣也好,亲人也好,甚至是同学同事、合作伙伴,都是需要与被需要的关系,只不过有些是精神需要,有些是物质需要——你越在意对方的感受,看似是付出得多,其实主动性也就越强,不安和焦虑就越少。”
  窦寻缓缓地叹了口气,这么多年的分别,不敢奢望徐西临对他还有什么放不下的感情,对方可能只是正好空窗,闲着也是闲着,这都是碰见旧情人的自然反应而已。当年徐外婆过世时,徐西临深更半夜发邮件给他,却再没有收到回复……窦寻不知道徐西临心里会有多深的芥蒂,反正他以己度人,觉得如果易地而处,自己恐怕是会如鲠在喉一辈子的。
  于是跟徐西临出去,对于窦寻来说是一种痛并快乐的折磨。
  徐西临逆风闯荡多年,看起来春风得意,其实受的罪和得的正果不匹配,那些年他身边除了同样困顿的宋连元之外,但凡有一个知冷知热的人,都不会让他头破血流地把那条路走下去。
  不过一命二运三风水,现在说过去的事都没什么意义。
  徐西临渐渐修炼出金刚不坏的面皮,属于心里充满了傻气,表面上也绝不露怯的人,从窦寻的角度来看,他照顾起人来有种手到擒来的面面举到,他太知道进退,太有分寸,时而让人隐约有种被他碰到手心的错觉,又小心地不让人觉得有压力。
  假如窦寻第一天认识徐西临,大概不会有一丁点的不适,搞不好早被他哄得晕头转向了。
  可惜不是。
  他见过徐西临怂的时候、消沉的时候、撒娇的时候、甚至暴跳如雷的时候,心里知道这都是障眼法,非但没什么触动,反而有点焦虑。
  高岚第一次接触徐西临,就觉得这年轻人像个甜蜜的花花公子,仿佛一块色香味俱全的甜点,看着就美好得不行,但是一口下去搞不好得伤筋动骨地胖十斤,不如全麦的黑脸宋连元吃着踏实。
  何况是窦寻。
  好在,窦寻沉淀多年,虽然本质是狗改不了吃/屎,但表面上起码已经能压下来,会控制自己的节奏,让人看不出端倪了。
  约会后来没去成,因为徐西临从年前开始,就马不停蹄地两地跑,回来又不正常地亢奋了好几天,头天晚上从老成那回到家已经接近半夜,他又在网上查了半宿租金和路线——窦寻牌兴奋剂过了劲,刚过中午,超长待机的徐西临就没电了。
  当时他们俩正好碰见有一家租房中介过年不休,中介唾沫横飞地拿着图册给窦寻介绍,哪个都想带他看一看,讲了一半,窦寻无意中看了徐西临一眼,发现他正一手撑着头,保持着思考者一样深沉的坐姿,已经在旁边的小沙发上睡着了。
  中介:“刚才跟您说的这套房的优点是……”
  窦寻突然一抬手打断了他。
  窦寻轻轻地站起来,把外衣搭在了徐西临身上,中介的小伙子这才发现那位先生居然睡着了——睡姿端正,也是功夫了得。
  等徐西临一觉醒过来,窦寻跟中介已经聊完了,正在翻看租房合同。
  徐西临微微一动,身上搭的衣服就掉下去了,他一把接住,把那条大衣抱在怀里,冲窦寻迷迷糊糊地一笑。
  那一瞬间,窦寻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这么多年错过的岁月、两厢的蹉跎,都是一场梦。
  午后睡醒,他深深爱过的少年没有走远,也没有染上一身红尘,外表和内心一样柔软,他就在他近在咫尺的地方,懒散地从被子里钻出来,闭着眼胡乱抓起他的手蹭一蹭……
  “我们重新开始吧”这句话整整齐齐地排在了窦寻的舌尖。
  这次我不会再逼迫你,不会贪得无厌地从你身上索取安全感,不会再在别人面前做让你不快的事。
  这次换成我来让你、我来道歉、我去敲你的门。
  这回我宁可把舌头吞下去,也永远不再提分开和决裂的话……
  这时,徐西临醒过盹来,伸了个懒腰,僵硬的身体“嘎巴”响了一声,他很过意不去的走过来把外套还给窦寻,自嘲说:“坐着都能睡着,看来是老了……”
  窦寻深深地看着他。
  徐西临低头把自己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摸了一把自己的头发,非常骚包地挑了挑眉,露出一个有点意味深长的笑容:“干嘛这么看我?”
  窦寻:“……”
  有个人刚睡醒就又想起勾引他。
  窦寻被他刻意压低的声音激起一身战栗,同时把心里的渴望强行咽了下去。
  “不是时候,”窦寻在心里按捺住自己,“等一等,还有时间,不要急躁。”
  然后他订好房,以自己累了为借口,让徐西临开车送他回了“姥爷”花店,不由分说地要把徐西临赶回去休息。
  徐西临才不肯走:“我走了你们晚上又吃剩饭,还有我儿子……”
  窦寻伸出一根手指,若有若无地从他眼睛下面扫过。
  徐西临脚步瞬间锈住了,呼吸一顿。
  窦寻没有碰到他,但是人的面部神经何其敏感,碰不到也会自行脑补。窦寻淡淡地说:“回去照照镜子,再累成这样就不用来了。”
  徐西临二话没有,果然就乖乖走了,窦寻一直在窗户旁边看着他把车开走,才摸摸灰鹦鹉的头,鹦鹉刑期未满,提不起战斗的兴致,被他摸了一下,没精打采地回头咬它的玩具。
  窦寻脸上却没有什么喜色,他记得徐外婆当年就是正月初五没的,算来,马上就是她的忌日,窦寻不知道徐西临会怎么和他说这件事。
  正月初三,徐西临准时来报道,期间闲得没事,给老成半死不活的花店做了个新的策划,让他把“姥爷”那不伦不类的名字换了,走文艺深情路线。
  老成懒得搭理他:“我一个卖烤串出身的,不懂什么叫文艺深情。”
  徐西临就把他店里礼品花那销魂的塑料纸和缎带包装臭批了一通:“我真是看不下去。”
  他说着,把老成摆着当样品的花束拿下来拆了,严肃地把里面每一朵花都拎出来比较一番,经过一番大动干戈,最后留下了一朵,用小剪子细致修剪好,喷上新鲜的水,转手插在了窦寻领口,然后又轻飘飘地从上面拉了一片花瓣下来,从桌上拿了张颇有木头纹理质感的礼品卡夹住,揣进他马甲胸口的小兜里。
  “这种,是村委会欢迎下乡文艺演出时候用的道具。”徐西临指指桌上狼藉的一摊,也不去看窦寻,一本正经地教育目瞪口呆的老成说,“这种从心上人心尖上摘下来的花瓣,压制加工成标本——也就是现在流行的‘永生花’,封存镶嵌,就叫‘文艺深情’路线。”
  老成彻底被他的不要脸惊呆了。
  蔡敬看了看人形道具窦寻胸口的花,又看了看若无其事走开的徐西临,总感觉这里头有什么事不对。
  正月初四,窦寻要搬家,徐西临比他去得还早,任劳任怨地帮他搬了一天家。中途,徐西临出去了一会,窦寻以为他公司有什么事要处理。
  结果两个小时以后,徐西临再回来,从窗帘、新的床单被罩到挂在客厅里的静物画像和可旋转的数架……事无巨细,都给他置办全了,指挥着安装工人风卷残云似的装好,把钥匙丢给钟点工打扫卫生,带窦寻出去吃饭。
  傍晚,徐西临对着窦寻的门牌号拍了张照片,冲他晃晃手机,回花店接儿子去了。
  头天他别在窦寻身上的花有点卷边了,窦寻找了个小花瓶装了清水,想留它两天,但是那花枝被徐西临辣手摧残,一时美感十足,现在花茎已经短得吸不上水了,还是势不可挡地枯萎了下去。
  窦寻想:“他到底没跟我提明天的事。”
  初五是外婆的忌日,徐西临小心地跟窦寻绕开了这个话题,这是现阶段他不想跟窦寻提及的,有些饭一次没做熟,再回锅,味道总会有些不对。徐西临虽然很想把一切推翻重来,但理智上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只好尽可能地往前看。
  那封没有回音的邮件是窦寻“老死不相往来”的佐证,徐西临每天风雨无阻地围着窦寻转,一会试探一会示好,一刻也不闲着,但其实不是不担心的。
  因为总觉得窦寻下一刻就会把“从今往后,咱俩恩断义绝,什么关系都没有了”想起来,冷冷地打断他一厢情愿的妄想。
  初五清晨,徐西临起了个大早,在遛鸟的老大爷才刚出门的时候,就顶着一声冰冷的晨露来到了墓园。
  墓地是双人的,徐西临外公过世的时候给苏文婉女士留了个地方,徐进还在世的时候给墓地续过费,保证过了二十年的产权期后,他们两个人还有机会搬到一起住。
  照片换成了外公和外婆年轻时候的合影,徐西临把墓碑擦了一遍,跟从来没见过的外公打了招呼,把花放下了。
  “豆馅儿回来了。”徐西临小声跟外婆说,“我……”
  他皱了一下眉,早晨没顾上吃早饭,被酒泡坏了的胃开始隐约地抗议起来,徐西临叹了口气,一手按住隐隐作痛的地方,像个孩子似的蹲下来,低头对外婆轻声说:“我对不起您。”
  他还是爱窦寻。
  他本来以为自己这么多年早就钻到了钱眼里,对谁都提不起什么兴趣,可是等那个人回来他才发现,原来是旧时留下的灰占了他胸口的地方,占了好多年没扫干净,一夜之间就死灰复燃了。
  他觉得对不起一直到走都挂心着他的外婆,因为放不下。
  也对不起窦寻,因为即使放不下,也没能走到最后。
  徐西临沉默了一会,在墓碑上拍了两下,扶着冰冷的石板站起来:“以后我再带他来看您,我保证。”
  他说完,裹紧了外衣,往停车场走去。
  隔着几米远,徐西临摸出钥匙打开锁,前后车灯如梦方醒似的亮了几下,徐西临的脚步却陡然顿住。
  他看见一个人从他的车后面绕出来,默默地走到他面前。
  窦寻。
  “太平”,到底是粉饰不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