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符之,”施邦则来到牢门前,傲慢地抱着胳膊远远地看他,“投敌叛国,卖主求荣,如今可落得个好下场了啊?”
山简神情漠然,不卑不亢地道:“士为知己者死,武王信我用我,就算为他粉身碎骨我也在所不辞。”
施邦则哼了一声,说:“皇上当年对你也是恩宠有加,你却不辞而别,一转头,竟投靠了皇上的死敌!像你这种忘恩负义之辈,也只有武王这种头脑简单的人才会用。”
山简抬了抬下巴,冷笑起来:“恩宠有加?呵呵~我还以为你身为镇反军的主将,应该是崔颉的心腹才是,没想到居然连我为何离开也不知道,真是可怜啊。”
施邦则脸色微变:“你这话什么意思?”
“崔颉一开始是待我不薄,可在武王试图招降我的时候,他甚至没有问过我的意思,就擅自将我定义为了内奸,而后更赐毒药一碗,杀了他的亲弟弟、于我有知遇之恩的三王爷,换做你是我,你还愿意继续为他做事吗?”
“你这是强词夺理!”施邦则骤然听到这消息,心下大乱,眼神飘忽起来,但仍据理力争道,“若不是皇上赏识你,你跟着三王能有什么出息?究竟谁对你有知遇之恩?你口口声声说皇上擅自将你视为内奸,可你现在就是武王帐中人,皇上是预见到了你的叛变,仍然给你机会,是你自己不珍惜!”
山简蓦然大笑,笑得眼泪直流,上气不接下气,木架子都跟着摇晃起来。施邦则怒火中烧,转头怒令狱卒:“把烙铁拿来!本将要烫烂这畜生的嘴!”
“只怕你是没这机会了……”山简缓慢而低沉地说着。
下一刻,施邦则只觉颈上一凉,便看到自己的血发疯一般喷溅出来,穿过牢房的栅栏,落在山简的脚边。
他难以置信地抹了一把自己的颈边,满手鲜红。
施邦则喝醉酒一般踉跄了几步,就倒地咽气了,那校尉用袖子一抹刀上的血,山简笑道:“杀猪的师父,下手果然专业,回头我禀明了王爷,自会重重地赏你。”那屠夫扮成的校尉大喜,赶忙向他道谢。
狱卒帮他松了绑,山简小心地下地来,一身伤碰到囚衣就疼,于是又笑:“这拷问的鞭子也十分劲道,难怪能把施邦则骗了过去。”狱卒大惊失色,还以为他要怪罪,赶忙跪下求饶,却听他轻飘飘地说:“你功劳也不小,同样有赏,起来吧。”
狱卒吓出一身冷汗,正要起身,山简一摇晃,竟直挺挺地倒了下来,吓得狱卒和那屠夫连忙将人扶起送回房中休息,又派人去请大夫。
镇反军的两员大将就这样先后死在宣州府里,四万镇反军还在兵营里,徐诚带着人回来时还以为会遇上什么大场面,谁知城门开了,只见繁华夹道,根本没有半点打过仗的模样。
城没事,守城的士兵没事,城中的百姓更是连发生过什么都不知道,唯一的伤兵只有山简自己。
由于没有被告知计划的详细内容,当徐诚回来听了其他人的转述,险些要摔倒了:“他为了骗过施邦则,就叫人把自己捆起来抽了一顿鞭子?”
身为当事人的狱卒战战兢兢地缩着肩膀,徐诚怒道:“谁打的?不知道下手轻一点吗?王爷都不敢大声说话的人,被你们抽得遍体鳞伤,躺在床上发高烧,你们都活腻了吧!”
“谁打的!拖出去三十军棍!”
狱卒大哭着求饶,被亲兵拖到了院子里,打了两棍,疼得哭爹叫娘,徐诚想了想又道:“停!这事真是……算了算了,既然是他让你打的,我也不好罚你,还是等他醒了再论赏罚。”狱卒千恩万谢,捂着屁股跑了。
摒退了这一干搭戏的人后,徐诚坐在椅子里发呆。
两次兵不血刃地接手宣州府,如果说第一次自己只是听说,没有什么实感,那么这一回就是切切实实地体会到了战与不战的区别。宣州作为武王之乱中的交锋前线,在山简的谋划之下,受到的伤害几乎是被降到了最低,这和从前自己在百里赞口中了解到的他大相径庭,完全不像是同一个人。
但仔细一想,又完全是山简的风格,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哪怕是对自己也能心狠手辣,一个人,一顿鞭子,轻而易举地打消了施邦则最后的疑心,使其放松警惕,被一刀割断了咽喉。
实在是个自相矛盾,而又深不可测的人啊,他心想。
136、满城巾帼
曹迁百里赞离开燕州府后的第十八天,攻城的军队果然来了——却不是镇反军,也不是北狄游骑兵,而是甘州军。
年初新上任的甘州牧白迎春原本是崔颉跟前的马屁精,听说甘州多战事,每年朝廷都会拨大量钱粮过去,便打起了歪主意,在前任州牧卸任之际,主动请缨来接手甘州的事宜,为此还得到了崔颉的褒奖。
可是人来了大半年,别说钱粮没有,就连北狄人的头发丝都见不到一根,想要立功请赏也做不到。
别的州牧都唯恐有战事,只有他巴不得打起来,又有功劳又有钱,于是没事就派人到关外去巡逻,没有战争创造条件也要打,也就是这样,出巡的甘州军发现了停留在色纶河上游等待接应杨琼等人的两千燕州军。
燕州军怎么会跑这儿来了?白迎春狐疑地想,武王在中原和皇上争得不可开交,这些人也不像是出来打猎的,那到底是做啥什么的?
没等他咂摸透,甘、燕二州交界处又传来消息,曹迁带着两万人急行军南下。
白迎春忽然就福至心灵,明白了武王这是要破釜沉舟,和皇上一决生死了,燕州留守将领曹迁也离开了,那燕州府岂不是一座空城了?
正常人这个时候想的应该是立刻通知崔颉早做防范,但白迎春却一意孤行,下令发兵攻打燕州,打算来个先斩后奏,等端了武王的老巢,再向朝廷请功。
于是数日后甘州军兵临城下,完全在持盈的预料之外,听士兵来报时几乎就要通知大家撤退了,结果一问来的人数,瞬间就笑了。
“一万人?一万人就想攻下燕州府,这个白州牧在想什么呢?”持盈啼笑皆非,连连摇头。
小秋却是紧张得不行:“一万人不少了呀,城里只有三千兵,王爷和将军们都不在,能守住吗?”
持盈一抖裙摆下地:“才一万人而已,打不过,守却是一定能守住的,瞧你家小姐的厉害罢。”
说着穿好了鞋,快步跟着那报信的士兵去了城门方向。
甘州军来搦战的事已经传遍了城中大街小巷,南门大道上全都是人,一看到她来了都纷纷围拢过来问东问西。持盈站到路边一座石鼓上,高呼道:“燕州的父老乡亲们,大家不必担心!城外只有一万人,咱们能守住!咱们必须守住!”
“农田没有人种时,士兵就是农夫,同样城门没有人守的时候,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士兵!”
“男人们都出去打仗了,我们能做的,就是把家看好,等他们回来!”
持盈喊得声嘶力竭:“现在燕州府需要你们每个人的力量!府衙库房中有炼好的菜籽油!松香!都是为这一刻而准备着的!甘州军既然敢来,就让我们一把大火烧得他们有去无回!”
城中剩下的多是妇人,见她如此镇定,又是早有准备,原本悬着的心也就放回了肚中,纷纷将孩子撵回家去,自己跟着去守城。
白迎春大概做梦也想不到在这种时候,持盈还能振臂高呼,招集起近一千的英勇妇人,为守城而拼搏。
由于在虎奔关之役中尝到了滚油的甜头,今年开春持盈特意让将士们种了大片的油菜,到八月的时候已经收获了第二茬,共炼出菜籽油三百缸,除供给全州百姓食用外,还余下不少囤在府库中,预备下一次守城战中使用。
菜籽油并非常用燃料,为了达到更加的退敌效果,百里赞又命人到山中采集松脂,回来制成松香,预备放了火以后再撒一把,杀伤力直接翻倍。
妇人们平时只在家中带带孩子种种地,此时却勇猛不下于男子,四人挑一缸菜籽油蹬蹬蹬上城门,士兵们以大木瓢舀了泼洒出去,弓箭手将包了棉布蘸了酒的箭在火盆上一撩,然后齐齐射出,最后投石车一大瓢松香拍下去,虎奔关前瞬间烈火燎原。
更有人将家中木柴等物抛掷下去,烈火遇上干柴,愈发烧得无法无天,甘州军先头部队只放了几波箭,连攻城车都还没安置好,就被烧得鬼哭狼嚎,满地打滚。
持盈亲自穿着盔甲在城门上指挥,气势丝毫不输给将军们,甘州军见势不好,赶紧鸣金收兵,饶是如此,也折损了千余人,烧死的烧死,重伤的重伤,甘州军撤退后,虎奔关前的大火又持续烧了近一个时辰才渐渐熄灭。
钟绿娉来给持盈送完饭,站在城头上看了一眼就缩了回来,笑道:“八月的天气已经够热了,这还烧了一场,姐姐穿着盔甲,仔细别捂出痱子来了。”
持盈摘了头盔,飒然一笑:“若我一身痱子能换燕州府太平,倒也值得了。”
一连几日,甘州军不死心地频频来袭,因为没有应对油火的方法,只是徒增伤员,有的士兵一看到城头上泼油就不顾一切地往回逃,简直成了惊弓之鸟。
就在这时候,杨琼带着程奉仪回来了。
杨琼的回归如同给燕州上下吃了一颗定心丸,一万甘州军再无可惧,败退只是迟早的事。
而对于持盈来说,程奉仪的回归,意义更胜于杨琼,抛开个人的感情因素,她当初作为崔颉丧权辱国交出去的和亲女子,如今被完好无缺地救了回来,崔颉和崔绎之间实力的差距可见一斑。
北狄王呼儿哈纳还折在了草原上,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北狄都将会陷入争夺王位的内乱中去,无法再干扰中原。
持盈几乎是立刻就让人飞鸽传书给山简,要他好好利用这张王牌,给予崔颉最致命的民心打击。
程奉仪比几年前消瘦了许多,脸颊都凹陷了下去,鬓角也有了几缕白发,一点儿也不像个二十岁的人,持盈一见到她,压抑了多年的愧疚和思念就全线崩溃,扑上去抱着程奉仪,哽咽着大哭起来。
“程姐姐……我对不起你……”多的话不能说,持盈只能紧紧抱着她,拼命向她道歉,“都是我不好,你才受了这么多罪……”
程奉仪倒是看得开,宽容地轻抚着她的后背道:“别自责了,这不是你的错,人各有命,是我命中注定该有此劫数,要不是你派人去救我,我只怕余生都要如行尸走肉一般,在那蛮夷之地郁郁而终了。”
持盈泪眼朦胧地看了杨琼一眼,见他神情淡淡,眼中却写满了落寞,猜到他多半是选择了隐瞒自己的心意,所以程奉仪满心只将他当做一个“被持盈派来救她”的将军而已。
一往情深,奈何缘浅,没能更早地与程奉仪相识,终究是杨琼一生的遗憾。
“好了好了,别哭了,都是两个孩子的娘了,还这般爱哭可怎么行?”程奉仪含笑抹去持盈腮边的泪水。
持盈点点头,转而向她引荐众女眷,年娇娇十分自来熟地去拉她的手:“程姐姐回来了就好,王妃姐姐可是日日念着你呐,程姐姐会一直留在燕州吗?这样以后咱们聊天做针线,就又多个伴儿了。”
钟绿娉忙道:“娇娇,程姐姐在京城有自己的家,可不能像咱们似的一直留在这儿,你说这话让程姐姐多为难啊。”
年娇娇头一歪,险些说漏了嘴:“家在京城?程姐姐难道不是……”杨将军的妻子吗。
“娇娇!”持盈马上喝止了她。
程奉仪却会错了意,以为年娇娇是要说她之前被逼嫁给呼儿哈纳的事,有心打圆场,便笑着说:“我还未到过燕州,眼下王爷与皇上打得不可开交,我想回也回不去,倒正好在这里留些日子,将来王爷打胜了,你们不也都要去京城吗?到时候照样可以在一起聊天啊。”
年娇娇还是有些困惑,不过总算是点了点头:“说的也是。”
钟绿娉主动道:“程姐姐先同我们一道回王府去吧!眼下甘州军还未退,杨将军既然回来了,姐姐便将手头的事交了再回来不迟,你们就是有再多的窝心话,也得让程姐姐先洗个澡换身衣服,歇歇再说不是?”
持盈正好也要向杨琼问点事,便欣然点头:“那招呼程姐姐的事就交给你了,我一会儿便回去。”
一众女眷走后,持盈转回身去,看着杨琼,问道:“程姐姐安然无恙地回来了,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杨琼机械一般背出早早心里想过上千次的答案:“送她回京城,与家人团聚。”
持盈叹了口气,对他既是敬佩又是同情:“你真的不打算说什么?你两度舍了命去救她,如果她知道了,未尝不会……”
“还是不要了,”杨琼淡淡地打断了她的话头,“我救她,从来就没奢望会得到什么。”
不是从没奢望过,而是不敢去奢望什么吧!持盈想起他在京城的寡嫂,丧偶的女人,他且要顾忌着那是大哥的妻子,更不必说翟让尚在人间,与程奉仪更有一个女儿。
道德如同无形的镣铐,不介意的人无拘无束,放肆嚣张,公然抢夺人妻,介意的人却永远被它铐住,不得开心颜。
“既然如此,那随便你吧。”持盈知道是不可能说服他了,只得点了点头。
137、君莫思归
打鹰山峡谷中,崔绎带人前后夹击,成功反咬了镇反军一口,连斩他们一名副将一名校尉三名队正,镇反军心惊胆寒,失了指挥后如没头苍蝇一般乱窜,最后被杀掉的约有四千,收编俘虏一万,其余的都逃掉了,或许会重新集结起来,但绝对不敢再来他这里自讨苦吃了。
崔绎对这次的战果基本满意,也没指望能把四万人一口吞了,于是下令原地休整,埋灶做饭,敛尸的把战场清理出来,明天再启程返回宣州。
亲兵扎好帐篷,崔绎刚进去坐下,休息了没一会儿,就有探子来回报,说北边来了大队人马,看制服像是燕州军。
崔绎刚喝的一口水噗地就喷了出去,怒道:“一定是敌人的诡计!通知全军备战!”自己把头盔一戴,提着画戟就冲了出去。
刚打完的士兵们人困马乏,肚子也饿得咕咕叫,却没办法,只能拿起刀枪后退埋伏。
崔绎躲在石头后面的草丛里,警惕地看向探子所说的方向。
不一会儿山谷那头走来了“敌人的诡计”,一杆大旗上面写着斗大的“曹”字,为首之人正是曹迁,崔绎的下巴当的落地了。
“这是怎么回事!”
一刻钟后,将士们重新扎营做饭,帅帐中崔绎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老虎一样暴跳如雷。
“谁让你们离开的!啊?!”他咆哮着,“你们都走了,燕州怎么办!啊?怎么办!男人都走光了,剩一群女人守城吗?如果北狄人杀过来了,你让她们怎么办!集体上吊吗?”
曹迁差点在他狂风暴雨的怒骂中飞出去,百里赞在一旁努力试图插进话来:“王爷息怒!王爷,这是我和符之的安排,就是因为知道王爷必不会肯,所以才瞒着王爷!”
崔绎立刻将炮火转向他:“你们的安排?你们的安排就是把女人们都丢在燕州不管?百里文誉!本王容忍你不是一两天了,要不是持盈替你说情,你都死一万次了!而你竟然做出这般无情无义的决定,你对得起谁!”
百里赞被他喷了满脸唾沫星子,也顾不得擦,大声吼回去:“这事夫人也同意了的!公琪去救程夫人,只要成功很快就能回援,呼儿哈纳一死,北狄群龙无首,短时间内都不可能再进犯中原!王爷不抓紧这大好的时机打下江山,还要等到何时去啊!”
崔绎愤怒地揪着他的衣领一通猛拽:“打下江山又如何!如果持盈有个一星半点的闪失,本王要这江山皇位有何用!”
眼看百里赞要被崔绎扔麻袋一样扔出去了,曹迁赶忙死死拽住他的胳膊,恳求道:“王爷息怒!王爷息怒啊!此事末将亦有责任,请王爷责罚!”
百里赞勉力站稳脚跟,不慌不忙地说:“夫人说了,王爷荣登大宝,君临天下之日,就是她夙愿得尝,功成身退之日,叫我转告王爷,不必在乎她的去留,更无须担心她的安危。”
崔绎如遭当头棒喝般,霎时间呆住了。
百里赞趁机把衣领抢回来理整齐,喘了口气,又说:“夫人还说,望王爷念在夫妻一场的情分上,不要杀长孙太傅一家,也不必给什么优待,软禁起来让他们过完这一辈子也就是了,长孙皇后既是生不出孩子了,也无须担心将来会造反,五王六王更是不足为惧,王爷尽可安心坐稳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