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绎哭笑不得起来:“只要还有一口气我都要爬回来,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持盈撇了撇嘴,也不揶揄他了,认真地问:“你要把谁留下?从前王府里跟过来的将军们你总要带两个去,留下一个倒也可以,戴老将军的儿子也都是可靠的人才,军师怎么办,你带着百里先生去?”
“不,我如果把他带走了,上朝的时候就没人为你说话了,”崔绎断然摇头,“先生要留下,我带着元恪和仲行去,前几日听说王氏有了身孕,我本想换个人,可想来想去还是仲行跟我最久,许多事不需要交代他就会去做,所以还是得让他陪我跑这一趟,王氏那边就只有你和长公主平日多关照着了。”
关照王氏的事持盈自然是点头应承,可不带百里赞一起去她却存了分忧虑:“山先生若是还在世,倒是他去更合适,可逝者已矣,眼下能为你出谋划策的也只有百里先生了,你若连他也不带,我是无论如何不能放心的。”
崔绎对这个倒不在意:“从前没有他我不也照样大胜仗,难道这次没了他我就赢不了了?”
二人拉锯了半天,最后持盈表示,要么带着百里赞,要么她这个皇贵妃就要亲自去和郭茂较量,崔绎被她磨得没了法子,只好同意。
崔绎补充道:“其实公琪的实力说来也不在仲行和元恪之下,但我之所以把他留下,主要是因为他现在还有一重身份是驸马,与长公主一同入宫来与你商议点事总比其他人方便。但公琪也有个致命的弱点,脾气太好,如果那些老不死的为难你,他多半是说不出个什么来,所以我还给你留了一道护身符。”
“什么护身符?”持盈不解地问。
崔绎却狡猾地笑了:“你猜猜?你不是聪明得很,从前总笑话我没脑子吗?”
持盈噗嗤一声,捶了他一下:“我几时说过你没脑子了?没脑子的人能被我调教成现在这样?”
“都是你的功劳,嗯哼?”崔绎手去挠她咯吱窝,持盈小声尖叫,向后躲开,崔绎不依不饶,二人在床上滚来滚去,最后持盈眼泪也笑出来,不迭气地求饶,崔绎才放过了她。
持盈躺在枕上抹了抹眼角,刚才被口水呛了一下,现在还有些咳嗽。
崔绎俯撑在她上方,微笑着看着她,过了片刻后,说:“我留下了一道圣旨,任何时候如果你镇不住场面了,就把圣旨拿出来,当众宣读。”
持盈讶然眨眨眼——镇不住场面的时候拿出来读的圣旨,会是什么?总不会是封后的圣旨,皇帝都不在,怎么封后?
“另外如果你觉得有必要,也可以以我的名义,封你弟弟一个言官做,”崔绎又说,“言官尚可诘君王,下可责群臣,谏无过,不受死,他和他娘现在就指着你活命,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帮你说话。”
持盈心不在焉地答应了,满脑子都在想那圣旨到底会是什么。
内心里,她希望自己永远也不需要打开那道圣旨,可是天不遂人愿,崔绎的亲征大军才走了不到半个月,朝堂上就乱得一团糟,大臣们各自为战,相互攻讦,彼此弹劾,仗着君王不在,掌权的又是个罪臣之女,连皇后都不是,有什么资格垂帘听政?便闹得不可开交。
小崔皞倒是十足有君王气魄,坐在龙椅旁的太子宝座上,面前一群老头子你争我吵闹闹嚷嚷,他居然也不害怕,手里抱着个皮球,眨巴着眼,淡定地看着。
杨琼果然如崔绎所预想的那样,别说吵得过那群文官,连嗓门都没他们大,急得满头大汗,帮不上一点忙。持盈坐在珠帘后面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转头吩咐小秋:“去把本宫床头的玉匣子取来。”
小秋飞奔着去而复返,明堂内那群人还在吵个没完,持盈取出圣旨,站了起来:“众卿家暂停片刻,本宫有皇上留下的圣旨。”
外头没人理她,持盈又提高了嗓门再说了一遍,仍然没人理会。
杜衷全急得直跺脚:“娘娘有圣旨要念!还不肃静!”
下头一人嗤道:“江山社稷之大事,岂轮得到你一个阉人来发话!”
杜衷全瞬间气得七窍生烟,正要说什么,就见小崔皞举起手里的皮球,用力朝前方扔了出去,“嘭”第一下砸中了为首一名文臣的大腿,那人一愣,周围的人也跟着静了下来,短短一会儿明堂内便鸦雀无声了。
持盈唏嘘地想关键时候果然还是儿子可靠,将圣旨递给杜衷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接下来的内容令在场的所有人——包括持盈自己,都愣了好半天。
崔绎留下的圣旨,是提拔身任兵部侍郎的钟远山为骁骑大将军,位正三品,与吏部尚书齐平,在没有太师太傅太保的时候,仅次于太子崔皞和中书、门下二省尚书!不仅如此,玉匣中还有可调动京城十二卫中其三的兵符一块——这样的兵符,崔绎自己拿着一块,兵部尚书拿着一块,龙武卫正使杨琼拿着一块,最后的一块轻易是不给人的,现在却要交给钟远山。
当即便有人高呼:“这不合规矩!祖宗有规矩,神威、忠天、金鹰三卫向来只听从皇上传召,指挥权断断没有旁落的道理!皇上这样公然将兵符交给外戚,难道我大楚的江山今日就要改姓钟了吗!”
杨琼怒道:“一派胡言!若不是皇上早有预料,知道他前脚走,你们后脚便要闹得鸡犬不宁,何至于此!”
他的声音很快淹没在一片嘈杂声中,朝中也不乏有人支持崔绎的做法,但都官位平平,吵不过那些位高权重的当朝大员们。
持盈一边让杜衷全去外面宣旨召钟远山伤殿,一边提了口气,大喊一声:“都安静!”
她才刚喊完,小崔皞也跟着喊起来:“安静!”
一岁多的小孩哪里知道安静是什么意思,不过是跟着持盈喊而已,发音不准,嗓音也不太大,还有点破音掺杂在里头,但发话的毕竟是太子,是个姓崔的,大臣们也不好不给面子,只好稀稀拉拉地闭嘴了。
“众卿家嘴上功夫倒是了得,怎不见三言两语就把西北边的叛军后击败了?皇上才走不到半月,你们就在朝堂上大声喧哗,目无尊上,成何体统!”持盈平时甚少端着架子教训人,可到底也是做过皇后的人,怒斥了几句,竟无人敢顶嘴。
她心中稍微安定了些,又继续说:“皇上虽然不在朝堂上,太子还在!崔家的列祖列宗还在!岂容你们如此放肆!一个个都是饱读诗书,或武冠群雄的英才豪杰,不把功夫用在治国平天下上,却在这正大光明的牌匾下,欺负一个妇人,一个孩子,你们还算男人吗?你们倒会嘲笑阉人,可阉人却比你们懂礼,难道你们连阉人都不如吗!”
杜衷全已引着钟远山走入打点,震得住场的人来了,持盈越发不怕了:“你们空有一身的本事,却要皇上御驾亲征,竟不觉的面上羞愧,也不检讨自身,反而一味地攻讦他人,结党营私!若是北狄人此时来犯,你们谁能上阵抵挡?太祖太宗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保不齐,就要断送在你们的手里了!”
钟远山十分自然地上前撩衣摆跪下:“若外敌来犯,臣钟远山愿第一个带兵上阵,誓退胡虏,不死不休!”
钟远山的声音厚重响亮,回荡在明堂上空,余音不绝,众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也不知是谁带的头,纷纷跪了下去:“臣等惭愧。”
持盈终于松了口气,坐回椅子里:“还有何事上奏,说罢。”
朝堂的秩序终于恢复正常,有太子在,有钟远山在,最重要的是——有兵符在,那群躁动不安的大臣终于不得不臣服了。
这才半个月,就闹成这样,往后还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持盈头疼地按着太阳穴。
快点回来吧,她在心里呼唤着崔绎的名字,千万不要丢下我们孤儿寡母!
164、未卜先知
当持盈为前朝的事焦头烂额的时候,身处行军途中的崔绎同样不轻松。
清缴崔颉的残余势力一事很早就被提上议程,但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当然主要是粮草问题,一直被拖延到了十月份,不过在战前准备方面,百里赞可谓是做得十分出色,调兵调粮不是他职权范围内的事,于是他将重点放在了凉州方面的情报上。
根据这半年来放出去的探子不断传回来的消息,到大军开拔前,崔绎已经对凉州一带的形势有了相对全面的了解,原来崔颉到了凉州后,并没有直接接管凉州军,而是绕过了凉州府继续向北行,进入了呼蒙托儿人的疆域内,先是迎娶了呼蒙托儿当时的一位待嫁公主,接着利用呼蒙托儿这块跳板,先后和巴边、察察等国搭上了线,在西北站住了脚跟。
早在六月份的时候,两周就有军报传到京城,说呼蒙托儿的一支骑兵队伍在关外频繁活动,有时劫掳凉州的牧民,或掠夺其财物,用尽骚扰的手段,只避开不与凉州军冲突。那时朝中便有人推测这是崔颉在试水,应该给予严厉的回击。
但近十年来大楚一直内忧外患,战乱连连,虽然有持盈推行的寓兵于农政策,不至于田地荒芜无收成,但国库日渐空虚却是不争的事实。加之大楚粮仓的宣州也遭到战火洗劫,尽管伤害被降到了最低,可粮食的收成还是减了两成。
所以崔绎一直把出征的时间一拖再拖,拖到今年收了秋天第一茬麦子以后,才正式挥军北上。
京城这边的动静同样也传到了西域各国,郭茂奉崔颉之命,在呼蒙托儿等国国王面前颠倒是非黑白,将当年韩追扣押他们的事栽到了崔绎的头上,就连呼儿哈纳约他们道马泉关遗址商谈的事,也被说成是崔绎的阴谋。呼儿哈纳已死,死无对证,郭茂向来擅长虚实掺半请君入瓮,凭着一条三寸不烂之舌,当真说得各国都信了他的话,答应与崔颉联手,进军中原。
双方都做好了准备,只等开战后,就要将对方置于死地。
丰州与凉州交界处,虞城。
百里赞向随行的将军们解说凉州和西域现状,说得口干舌燥,崔绎却坐在将军榻上,手里玩着一个锦囊,自顾自地发着呆。
“……因此我认为,这是眼下最行之有效的办法。”百里赞说完,帐中的将军们纷纷点头,或附和几句,或提出疑问,一番交流沟通后大家基本达成共识,就等主帅拍板了。
崔绎目光涣散,不知在想什么。
百里赞握拳一咳:“咳咳!”崔绎慢吞吞回过神来,看了他们一眼,百里赞黑着脸道:“皇上,臣说完了。”
崔绎点点头:“哦。”
将军们不约而同的一头黑线。
崔绎终于搭对筋了,反问:“你刚才都说了什么?”
百里赞一脸“早就知道会这样”的表情,悻悻地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崔绎听完,点头道:“朕也是这么想的,只不过……”又把他认为需要调整的兵力部署说了说,众人纷纷点头,百里赞服气地拱手道:“论起行军布阵,臣还是差了皇上一大截。”
“朕除了打仗什么都不会,”崔绎木着一张脸说,“先生就让朕稍微得意一下吧。”
百里赞忍俊不禁,其余人也纷纷笑了起来。
但紧接着崔绎又说:“朕听先生嗓音沙哑,西北天干物燥,先生不比将军们身体强壮,要注意防寒保暖,莫要中途病倒了。”
百里赞额上青筋直跳,心说我嗓子哑还不是因为同样的话说了两遍!
战术议定后,将军们先行告退,百里赞见崔绎仍旧对着锦囊出神,便笑着问:“娘娘给皇上做的?”
崔绎嘴角不自主地弯了弯:“嗯。”
“上面绣的花样倒是别致,既不是龙凤祥云,也不是鸳鸯戏水,”百里赞偏头看了一会儿,疑问道,“并蒂莲?好像也不太像,是连理枝?”
崔绎不无得意地说:“是当归!”
百里赞:“……”半晌后结结巴巴地问:“皇上知道……当归是、是做什么用的吗?”
崔绎斩钉截铁地答道:“持盈说,当归当归,应当归来,是祈祷我早日凯旋的意思。”
百里赞再次无语凝噎,决定还是不告诉他当归的功效了。
“持盈还在锦囊里放了好东西,说如果遇到束手无策的状况,就打开它!”崔绎两眼里闪烁着光芒。
百里赞顿时肃然起敬:“娘娘威武!”
崔绎把锦囊翻来翻去地看,几次想拆开去看里面装的东西,又想到持盈的叮嘱,强按下心头的痒痒,自言自语道:“怎么还没发生状况?”
百里赞彻底无语了,决定不跟这呆头呆脑的皇帝待在一起,免得也被带得呆傻了。
朝廷的军队出了虞城,刚进入凉州没两天,呼蒙托儿国的沙魔骑兵就浩浩荡荡地杀向了阳明关,凉州牧韩追死后,凉州一直处于无主状态,两名都尉争夺大权闹得不可开交,阳明关守备松懈,否则也不会让崔颉轻而易举地混出关外去。
呼蒙托儿与巴边、察察等国结为盟国,组织了六万之众的联军,要助崔颉重返中原。朝廷这边,崔绎也集结了十万大军,打着肃清反寇的名义,要将崔颉连带着西域各国一次踩踏实了。
但就在双方还相距四百多里的时候,一场瘟疫突如其来地袭击了肃反军。
在战场上爆发瘟疫一点都不奇怪,尤其是夏天,战死的士兵被袍泽用草席卷起带回营中,准备返回时送回故乡安葬,军营一角屯放着大量快速腐烂的尸体,吸引来老鼠秃鹫等大量食腐动物,携带着病菌,在士兵们日常起居的各个地方游蹿,不注意卫生,极容易使疫病大规模扩散开。
可实在是奇怪——双方明明还没开战,而且有过当年西营时疫的教训,崔绎行军一向格外主意卫生,粮食自不必说,所有换下来的衣服都要彻底清洗,太阳暴晒或用火烘烤至干,饮水也尽量煮沸,确实很大程度上杜绝了各类疾病,但瘟疫却还是爆发了。
曹迁是当年瘟疫中活下来的人,这次没有再被传染,但百里赞却不幸倒下了,刚开始只是浑身乏力,嗓子痛,坚持了两天后,直接演化为高烧,军医使出了浑身解数也没法让热度退下来。
几乎是同时,军营里倒下了近两成的人,都是不同程度的咳嗽发烧,严重的不是被烧得昏迷不醒,就是上吐下泻,没有染病的人人自危,还没开战就开始军心动摇。
“皇上!不能进去啊!”帐外亲兵阻拦不迭,但崔绎还是闯进了帐中,军医和徐诚都在里面,一见他来了慌忙都起身来拦。
崔绎摆摆手:“朕当年得过瘟疫,不会再得了,不要紧的,先生怎么样了?”
军医愁眉不展地答道:“高烧还是没有退,什么药都试过了,喝下去没一会儿就吐,一点用也没有。”
崔绎沉默地点了下头,拨开他们快步走到床边。
短短几天百里赞就被病魔折磨得消瘦了一圈,脸色蜡黄,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崔绎到床边坐下,试着唤了他几声,百里赞眼皮动了动,模模糊糊看清是他,便张开干裂的嘴唇,似乎要说什么。
徐诚凑上去听,听了半天没听明白,崔绎把他推开,自己附耳上去。
徐诚道:“我听先生像是在喊娘?”
军医叹气道:“先生病得这么重,或许是已故的亲人来接他了。”
“胡说些什么!”崔绎扭头怒骂,“都闭嘴!朕听不清他说话了。”徐诚和军医立刻把嘴闭地牢牢的。
崔绎费了老大的力气,终于连听带蒙地明白了百里赞的话——他在喊“锦囊”,让崔绎把持盈给的锦囊打开!
对啊,持盈不是说遇到束手无策的状况就打开锦囊吗?现在这不正是束手无策的时候么?崔绎马上从怀里取出持盈临走前给的锦囊,从里面掏出一张薄薄的纸,展开一看,果然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正是一张药方。
他马上把纸递给军医:“你看看这个是不是治瘟疫的方子?”
军医接过来一看,大喜过望:“应该是!属下这就去煎药!”说着飞奔出了营帐。
听到他们的对话,百里赞放心了,舔舔嘴唇又把眼睛闭上了,崔绎一拍自己额头,懊悔道:“朕太大意了,就该早点想起来的。”徐诚安慰道:“现在也不晚。”
崔绎长出一口气,端起一旁放着的半碗水,徐诚马上帮忙把百里赞扶起来,给他喂了点水。